“不急。”后稷指指自己身前那好几席子的药草,道,“巫苏先过来,帮忙挑拣一下颗粒饱满的灵药吧……”
他不说,齐燕妮根本就习惯性无视晒在地上的东西了,她惊讶地低头看了看,问:“这是做什么用的药草?烧水洗浴的?”
她最常见的药草消耗方法,就是把不知道有没有药用的野草拿来煮洗澡水了,惊悚的是这种草往往也拿来切碎了拌着吃,所以她在泡浴的时候会有煮人肉汤的错觉。
后稷略微抬首,笑道:“这样多的药材,真要熬药浴,只怕也不是汤水,是药羹了。”
“其实是要储备起来以后用的么?”
“非也,”后稷道,“本官卜得,七日后镐京内会有屋所倒塌,伤者众多,故本官先备好良药,再施以神术,届时送到伤者府上,才不会太过忙乱。”
“啊?”齐燕妮吓了一条,赶紧抬头观察稷祠的房柱和屋梁。
后稷道:“不是社稷祠内……位置在何处,本官也已经算出了。”
“既然如此,就赶紧告诉他们,让住屋里的人都搬出来啊,何必等出了事之后再送药去呢?”
“事后施以援手,他人才会感激涕零,若是事前便去通知了,会落得咒人祖屋垮塌的恶名,若它地气一转,不塌了,又要如何解释?”后稷说着,将研磨好的药粉倒出,再取另一席上的草药切碎,放进药钵里。
“这样说起来也有道理啦……可是……”
齐燕妮嘟哝着,俯身帮后稷挑选药材。
午后的阳光十分宝贵,齐燕妮与巫奴一起干活,将仓房里面另外放置的几十席药物都拖出来,再帮后稷挑出颗粒饱满、没有发霉的,一束束扎好存放。
眼看天色渐晚,红霞正炽,巫咸娃娃拉拉齐燕妮的头发,悄声道:“巫苏,公子徇还在外面等着,若不见了,还是要遣人出去说一声的。”
“他还等着?你确定?”齐燕妮反问。
“唔……在下不敢说一定如此,但以公子徇的性子,八成是还在等候巫苏的。”巫咸娃娃道。
齐燕妮将扎起的袖子往下放,道:“既然如此,我就去见他,如果他真在等的话,真是很有诚意了,被他耽搁的时间再无聊,也不算白费。”
话锋一转,她又问:“巫咸你跟公子徇什么交情?我看你帮他说好几次话了……”
“交情一般,但他好歹也是楚国的使节,又是国君的兄弟。”巫咸娃娃道,“看他这样被巫苏厌恶,连在下也忍不住跟着惶恐起来了啊。”
“好了好了,我这就去,巫咸你别越讲越严重好不好……”
齐燕妮苦笑一下,跟后稷打过一声招呼,便再次出了稷祠的大门。
那楚国的使节果然还在原地等着,肩上落了只蜻蜓,人与虫似乎都在闭目养神(蜻蜓:我没有!)。
齐燕妮立着看了一会儿,不想打扰对方。
公子徇此时的神情,与昭叔颜相似得天怒人怨,若不是他极力否则,齐燕妮绝对不会相信两者非同一人。
“公子。”她轻声唤道。
没有反应,似乎真的睡着了。
“公子~~!”总不能真让他在门口睡下去吧。民风虽然比现代淳朴得多,夏夜常有人在道路两侧铺席而眠,但这几天还没到那个热度——他再睡下去,估计明天后稷就得先准备感冒伤风药了。
齐燕妮想着,摇摇头,继续轻言细语地做唤醒工作:“……别睡了,公子……谆?”
——咦,好像叫错名字了?这人本来叫啥来着?
她这边一愣神,另一人却应声睁开眼,望向她:“……是巫苏。深夜相扰,何事呢?”
“喂喂,是你要来见我的,不对么?”齐燕妮莫名。
对方眨巴眨巴眼,这才清醒过来,站起身:“啊啊,是在下睡迷糊了,还请巫苏大人包涵。”
齐燕妮道:“哪里,公子这样疲惫,不若早些回馆歇息了吧!”
“得巫苏亲自来迎接,怎好意思立马告辞呢。”
“呵呵……”她不介意他立刻告辞的啊。
作为巫觋,就有接待各方来宾询卦问卜的责任,齐燕妮觉得自己不是社交的料,所以尽量不抛头露面,谁知还是有楚国公子这样的人,专程来拜见她,不掰点东西忽悠都不成。
齐燕妮将公子徇请到殿内,询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需要巫觋帮助。
对方说了,觉得楚国目前传来的风声很是奇怪,希望巫苏能帮忙占卜一下,是不是将有异变。
“异变?”齐燕妮诧异地啊了一声,“公子所言,异变为何?”
巫咸娃娃坐在一边,也插言问道:“公子会这样问,莫非是君主之位有不祥的征兆?或者丹阳方面,传来不妙的口信?”
公子徇摇头:“不、也不是这样说的。消息按时传来,几位兄长也会回覆在下问候的书函,可是……”
“有何不妥之处?”巫咸娃娃关切道。
“信笺中提及的事务,都是两三年之前发生的……最新近的消息,皆无传达到镐京。”公子徇忐忑道。
巫咸娃娃起身说:“若不嫌冒犯的话,在下能否向公子借书简一览?”
公子徇点头,从袖内取出一卷竹简:“这是最新收到的信笺,巫咸大人请便。”
巫咸娃娃解开竹简的系绳,努力了几下,也没能把竹书翻开:“这个还真不容易自便……请公子施以援手吧。”
“嗯,是在下疏忽了。”
公子徇说着,将竹简展开,放在巫咸娃娃面前,待对方观看之际,讲解说这是自己的二哥送来的竹简,字里行间也透着一股自危之感,让他这个展信人看得十分不安。
抬头,他问:“巫苏不来一同查看么?”
“呃、这个……”她不识字啊,“让巫咸去处理就好,我对它,十分有信心!”
“嗯……”
巫咸娃娃看过之后并不表态,只说会找时间算上一算,但也劝公子徇不要太过担心,或许只是多想了而已。
鉴于俗例,请巫觋占卜必须要给赏礼,否则占卜不准,公子徇又没带礼物前来,他便将将腰间挂的几串贝壳钱解下,交给了齐燕妮。
这个时候的钱,还很原始,是贝壳做的,但是工艺已经跟得上时代了。贝壳钱币大多有钻孔方便携带,又经过磨制等等,每一串有定数,而一串串的贝壳钱适用一个特殊单位,称作“朋”。
贝壳毕竟是便宜的东西,连最小的零头都得它出马,于是……
你能想象带着一袋一分钱硬币上街买菜的感觉么,携带不方便,又占地方又重,放几个钱在袖子里、再塞几个在鞋子里,就可以当做铁布衫练级。公子徇来的时候就想到赏礼的问题,特意带多几串钱,这下索性都拿出来了。
这么几串贝壳,虽然不算大数目,但看上去也很有气势。
齐燕妮平时没有接触过古钱,于是拾起来,好奇地端详着。幸好她忍得住,没问出为什么这个钱不是孔方兄之类的问题,但私底下已经决定拿几个贝壳作纪念了(?)。
送走公子徇之后,她这才想起一事:“这么说来,小天子大概也没见过自家的贝壳币吧?下回等他来了,就给他玩好了。”
“喔?”
齐燕妮笑道:“跟他关系处得好了,才有可能找到想找的东西嘛……”
巫咸娃娃悻悻地想:你还不如先把脑力全用在辨认谁是丰隆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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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丰隆
后稷在正殿前面放了个巨大的鼎。
若他替私人祈福,得了酬金什么的,只要是金属或者木石制的东西,就统统往这个鼎里面丢。巫奴住的棚子就在鼎后面不远处,夜里会先给大鼎盖上盖子,再去休息,白天一定有人值守在鼎案周围,不让外边摸进来的宵小盗窃财物。
鼎前面有一排小案,上面都是黑漆红边的方形木盘,通常摆放的是别人送给巫觋享用的食物,这与供品是分得很清楚的,绝不混到神龛附近去。
然而鼎里面堆放的贝壳也好各种器皿也罢,也并不是就一直呆在里边生锈或者腐烂用的。
每一天每个国人都可以来到稷祠,从鼎里面取走自己需要的一件东西,还可以在小案前面吃饱了再离开(但不得打包带走),所以后稷的这个安排,算是在做慈善事业,平日前来领取救济的人也不少,稷祠颇有人气。
句龙看看自己那只有老鼠跑得欢的社祠,倒是没有眼红后稷的意思。
——他的祠庙连遮风避雨都办不到,本来就是象征意义大于实用价值的。再说了,真正大事的时候,天子啊贵族什么的,还是会先来拜社祠,可见土地还是等着地主来爱护才靠谱,后稷的小恩小惠,也就是解决个吃饭问题而已,那是个人的事情,再热闹,也宏大不起来。
这样想着,他瘪瘪嘴,进殿去等着开饭。
待句龙离开,齐燕妮这才慢吞吞靠近大鼎——她不想跟句龙正面撞上,以免又被他冷嘲热讽。
昨天得了公子徇的谢礼,她琢磨着入乡随俗,也要将拿到的贝壳钱丢进这鼎里才好。
刚走到鼎边,一名矮个子的巫奴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眼睛直瞪瞪地盯着她。她心里悚了一下,指尖将袖口抓得紧紧地。
“……巫苏大人,有事?”对方轻声问。
齐燕妮战战兢兢地回答:“呃、我、我得了谢礼,也想搁在这边……”
对方狐疑地望了望她,点头退开。
齐燕妮这才松了一口气,踮着脚尖走近大鼎。
巫咸娃娃不解地问:“巫苏,你这样鬼鬼祟祟(此时无这成语),是为何呢?”
“这不叫鬼鬼祟祟叫低调!”齐燕妮纠正道,“我这叫做做好事不欲人知,明白么?”说着,她解下一串贝壳币,掂量掂量,,想想还是拆开,一枚一枚地往鼎里丢。
“这又是什么道理?”巫咸娃娃问。
“这个好歹是钱,就算没地方可用吧,还不让我听个响么?”~(ˇ?ˇ)
“钱?”
“唔,就是……我们那儿管贝壳叫钱来着,反正你这样理解就对了。”齐燕妮挠挠头,将一串贝壳逐次丢光之后,拍拍手,转身就走。
巫咸娃娃又奇怪了:“巫苏,不是还有几朋(贝币的单位)么?”
“我要留着。”
拉住齐燕妮耳边垂下的长发,巫咸娃娃再次压低了音量,诧异地问到:“巫苏,难道你……想逃出社稷祠,离开镐京了?”粗略一算,好像那几朋贝还不够走到隔壁国家的吧?
齐燕妮道:“没有啊……我只是想留着而已。”
后一日,姬静前来拜访,齐燕妮便取出几枚贝币,放到姬静面前。
“这是做什么?”姬静抬头问。
齐燕妮想得有些差错。姬静并不是在宫里养尊处优长大的年轻人,他以前甚至在后稷的鼎里面玩过躲猫猫,所以对于自己国家的流通货币,他还是很了解的。
见给他上一课的计划失败了,齐燕妮无所谓地挠挠脸,道:“小天子,麻烦你替我买点东西。”
“要什么?朕遣人送来便是。”
齐燕妮老实不客气地掰着指头道:“吃的,我来你们镐京好几年了,都没有好好吃点零食,前几天好不容易挣到点钱,自己又不能随便出这个门,那就只好拜托你跑一趟了。”
姬静也有点意外,呆呆地回问:“巫苏,你要吃些什么呢?”
鉴于身高因素,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再管齐燕妮叫巫女姐姐了,也没有过去那样黏着不放的执拗。他偶尔来一趟,跟齐燕妮谈谈天,抱怨一下朝中大小事务,倒像是两个好友一般了。更为可贵的是,齐燕妮听不太懂他说的那些苦处,可以说是听过就忘的,所以他倒苦水倒得格外安心。
“唉,朕似乎多年之前便与巫苏熟识了,不然哪能这样热络。要不,巫苏你还是点个头,入宫来吧?”他时常玩笑般地这样探问,结果当然是被拒之千里。
丰隆、丰隆,他越来越讨厌这个人了。
姬静想着,偷偷瞄向殿外。
在他心目中,齐燕妮口中叫做丰隆的那只奇异生物,除了后稷那个叫“九风”的弟子,不做第二人想。虽然齐燕妮每回都否认,说九风不是丰隆……但后稷身边,脾气那样坏、年纪又很可疑的,只有九风一人。
说到年纪……
姬静还记得九风比比划划地欺负自己的画面,那时候他才两三岁的样子,然后一路长大,直到现在,九风的身高什么的,完全没有变化,还是个半大小子模样,这难道不奇怪么?
联想到这个疑点,姬静心中一片亮堂。
他偷偷瞄着齐燕妮的脸,暗忖必定是巫苏已经找到了“丰隆”,怕自己动什么手脚,故意瞒着自己而已。
——哈哈哈,他哪里会对丰隆不利呢?太小看他的人品了。
出了社稷祠,姬静对侍从道:“宫中……嗯,不了,城中武力强善刀剑的,都有谁?最好是无名之徒,连籍也不见得能入的。”
侍者各自回想着,每人都提出几个名字来,姬静袖子一挥:“下回朕鱼服出宫之时,将人秘传来见朕。”
各人见推荐成功,便都开开心心地应着。
须知服侍在君主身边的人,多多少少会收到些好处,然后找机会替某些人说上点好话。姬静要的人手虽然要求是普通国人或者贱民,但这位天子要暗地里用人,就必定不能查人家户口不是?把自家大人手上养着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