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都是她的错,就对了。
抓齐燕妮的是什么人?
殷顽。
据巫咸说,看行事风格,是商朝的遗民。
洛邑里面住了很多从朝歌(商都)被迫迁来的殷商人,他们的前代多为商的贵族,也就是士大夫吧。这些人被周人称为殷顽。
殷顽被周人俘获以后,一部分赏赐给周贵族,作奴隶或庶人;另一部分安排在洛邑作庶人,有房屋、田地,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周朝在洛邑驻扎了八个师,每个师两千五百人,就是为了监视和镇守这部分顽民——务必把任何一点点火种,都掐灭在摇篮里。
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即使是高压统治下的洛邑,殷商遗民仍是有办法武装起来的。
每个月,年轻人会以出城行猎为名,几十个人一组,到周人禁入的桃林周围集合操练。他们也在那里与各国势力接头,尤其是与曾经忠于殷商后被周人剿灭的东边诸国遗族。
周天子耳边总隐隐有风声,但又捉不到殷顽把柄。
齐燕妮撞见殷顽的集会,原本该被找个借口直接打死,要不是她手上那几块玉让领头人觉得牵扯到周人贵族不妥的话,她早就小命交代了!
“如果是巫女的话,应该已经识破了商人集会的真相。巫觋与周官有来往,也极有可能向周人告密,所以殷顽不会轻易放你走。”
齐燕妮沮丧地趴到席子上:“怎么办?我写份保证书行不行?会不会被他们关到老死……早知道不说是巫女了!巫咸你也不劝着我,还帮我暴露身份!”
装死都还来不及,怎么劝?何况是谁威胁说要断交来着?
巫咸娃娃笑笑,安慰说:“巫苏不要自责。他们说捉你回来暂加看管,却也可能只是觉得直接打死惹人怀疑,不如在河里溺死,或带回洛邑烹而分食,毁尸灭迹。因此,巫苏要求我证实身份,也不是错事——虽然,我本打算等到真有危险时,再开口。”
听巫咸这样一分析,齐燕妮才知道刚才不管走哪步都凶险,想起来只觉得后怕无比。
关押她的屋子似乎是在地底,没窗户,门口只有一道向上的台阶,台阶尽头的木门关得死死地。
齐燕妮趴到门上,在黑暗中推推,果然是纹丝不动。
“有人吗?”她喊,拍拍门。
门外有什么被移动的声音,然后门板便往内打开了。
一个捧着灯的女子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吓得她往后面一跳。
女子身后出现了四五个人,其中包括那位车上的男子。
一行人不言不语,径直下台阶,往屋里走。齐燕妮给抵在队伍最前面,只好灰溜溜地退回房间里。
进屋的人或抬或捧,带来了精美的器具,有盛满肉羹的小方鬲(古代炊器)、倒满酒的铜觞、排放鱼肉的漆木盒等,一一摆放在齐燕妮面前。
女子放下灯具,上前整理凌乱的被褥,叠起,收到一旁。
做完这一切之后,除了欧式帅哥以外,别的人都恭敬地垂手退了出去。
“巫苏请坐。”男子略一欠身,道,“在下奇肱人氏琢单,方才多有得罪。”
齐燕妮依言坐下。
那个什么“气功人氏”她肯定是没听懂的,读者大人们也不必弄懂,只要知道是一个遥远的地名就可以了。
奇肱国在玉门关以西四万里(不是美国喔,当时的一里比现在一里要短)。奇肱人擅长做机关,其中有人造出飞车,乘风飞到中原被打了下来,那是商汤王时代的事情。十年后,那个人见风向对,留下妻子儿女飞了回去,他的子族则世代为商王尽忠。
琢单就是这样一名外族人,比普通人高出半个头,皮肤偏白,但他发色墨黑,眼珠颜色也不引人注目,显然已经混血多次,隐没了部分外族痕迹。
方才在城外,他一副周人打扮,现在换了红黄相间的殷商服装:头发束起至顶,编一条长辫子垂下;衣服是交领窄袖,长度过膝;腰间扎宽腰带,腰带上佩一条深色布片,直垂到膝下;左腰插着青铜短剑。
他拔剑,割了一片牛肉,放到巫女面前。
“那个……谢谢……什么时候可以放我回去啊?”齐燕妮关心的是这个。
“还请巫苏委屈数日。”
“喔……”齐燕妮失望地低下头。这个数日是多久,谁也不知道。完蛋,这回把自由都丢了,怎么可能再给小昭他师傅留下什么好印象……
——不知道丰隆和小昭能找来不?
她发愣间,琢单又割下指甲盖大小的一片肉,用剑锋挑着,递给巫咸娃娃。
巫咸双手接过,放入盘中。
他面前居然有一套像芭比娃娃屋一样可爱的小案几和餐具!
琢单跪坐下,双手扶膝,恭敬地问巫咸:“不知太戊时的贤士巫咸,是否与足下相关?”
“正是祖上。”巫咸回答。
“原来如此,请问巫咸现今在何处谋事?”
巫咸娃娃微笑道:“本身正在荆楚供职,这个偶人承载一份魂魄,跟随巫苏来洛邑。”
琢单瞥了齐燕妮一眼:“在下就不避讳,直说了吧。若是殷人起事,能否看在曾共侍一王的份上,请得巫咸助臂?”
巫咸敛起笑意,说:“周人八师兵力,洛邑区区一万殷民如何抗衡?”
“其实去处已有所安置,只要能平安离开洛邑牢城……殷人必定能迅速恢复国威,重扬殷商旗号!”
但难题就是怎样逃出洛邑。
洛邑是一个城防极强的城市,城墙高十米,墙根处厚达二十米,根本就不能掘地以遁。内外两道城墙之间,居住的是随时可以抽出八个师兵力的周朝国人。内墙里,才是被层层监视、关押的殷朝贵族后代。
殷顽离城,需要持周人特制的木牌,且每天只能有不到一百人离城,每户限制一人。城门关闭前没有按时回城的话,此人的家族将会受到惩罚,擅自离城超过三日,家人将被押送到镐京处死。
想要逃出去,比登天还难!
“如果殷民真能顺利迁出,”巫咸娃娃移开案桌,伏地行礼,郑重道,“在下必定尽旧臣后代之责,追随协助大事。”
琢单满意地颔首。
他转过头看看齐燕妮,又问:“不知巫苏意下如何?”
巫咸替她答道:“自然是鼎力支持。”
——要我支持什么?
齐燕妮茫然地盯着巫咸娃娃,只见后者轻轻摇头,不知何意。她强行咽下即将出口的疑问,乖乖地撕牛肉吃。
“几代以来,洛邑殷人一直需要巫觋驻留,但周人不允许。”琢单说。
洛邑城内,只存有周巫官负责占梦、卜吉、祭周祖,没有普通巫觋,更没有祭祀商祖的活动。就连管理殷人族谱的宗官,也是周天子特别指定的亲周人士。
“巫觋禁止在此供职,我们的祭品也无法偷运出去举行祭祀。因此,上帝听不见殷人的求援,不会派神灵来帮助我们摆脱周人的监禁。”
乍听见琢单的话,齐燕妮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上帝?
上帝!?
一定是同音一定是巧合……她心里念叨着,忍不住问:“等一下,那个,你刚才说——上帝?是上帝吗?”
琢单重新打量她片刻,一脸理所当然:“当然是上帝了,莫非还是周逆编纂出来的那个‘天’不成?”
齐燕妮噌地跳了起来。
“你信上帝?”
巫咸娃娃急忙对她解释道:“商人皆信仰至上的帝,所有神灵,皆是帝的臣仆。”它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示意她不要继续发问。
齐燕妮哪里注意得到那么多?
她的脑袋现在乱成一团,拿着一堆现代的知识,不知道该怎样解释给巫咸听才对。
“我知道……可是你不知道啊!上帝明明是西方……那个……耶稣……啥的……”
——上帝怎么可能跑到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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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放我进去!
趁她思维正处于混乱中,我们抓紧时间来了解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见到“上帝”就以为是指希伯来人的God——这种联想很正常,但却不完全正确。
“上帝”并非明代利玛窦翻译经文时新造的词,在古老的夏商周三代时期,它就已经频频出现了。
“帝”是彼岸世界的最高主宰,是神上之神。(注1)加了一个上字,更彰显出至上的威严。
殷甲骨卜辞中多次提到帝,指出他管辖的是世间一切事务,从自然到社会,无所不包。所有的先祖神和自然神,分别向他负责。
周人在推翻殷商统治前后,也是信仰上帝的。但很快,他们为了巩固胜利,就杜撰出一个“天”来取代上帝,告诉世人:“成王败寇,殷商信奉的上帝已经被我们打败,不可信了!现在大家应该听天命,我们周王就是天子。”于是,无辜的上帝就这样被天给掐了下来。
利玛窦把天主教传到大明朝,他翻开古书一看,哟,这不是有现成的至上神么?于是God被华丽地翻译成了上帝。
到如今,大多人都不了解中国古代的上帝崇拜,只认为上帝就是指God——利玛窦先生当含笑九泉矣。
……
现在,齐燕妮是彻底迷糊了。她完全弄不明白——为什么上帝会跑到古代的中国来出差?
她也没啥精力来弄个水落石出。
因为琢单开始怀疑她的身份:“巫苏莫非不是商巫正统?”否则怎会连上帝也不知道?
他一面问,一面半跪起身,将手按在剑柄上略略拔出一寸。
吓,杀气!
齐燕妮一激灵,立刻往后缩,逃到房柱背面。
“请稍等!”巫咸见琢单拔剑,急忙劝阻,“巫苏确系蜀巫,后于巴国供职,不了解中原世事——但她本性纯善,擅雨祀,足下能得巫苏相助,实是一大幸事啊!”
琢单回首:“可我怎能相信她不会出卖我们?她毕竟不是商巫!”
巫咸略一思索,立刻嫩声答道:“巫苏此次到洛邑郊野,投靠的正是最高巫女妣!以巫妣的见识,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容纳一个依附周人的巫,对不对?”
最高巫的名号显然极有震慑力,琢单半信半疑地重新坐下。
要是他知道,这个女子其实是最高巫不欢迎的客人,估计又该动杀机了。
见形势不错,巫咸露出笑容,诚恳地提议:“如果足下仍不信,大可先将巫苏禁锢,再派人寻巫妣核实。不过,足下如此谨慎,应当早就想到了!”
琢单点头。
巫咸娃娃捧起小酒觞,欣喜道:“那么是巫咸多嘴了!巫苏安危原本与在下无关,阻止足下,是因为巫苏确实可以为我们所用——希望足下莫要嫌巫咸逾越才是。”
齐燕妮从柱子背后悄悄探出头。
打刚才起就不太明白巫咸跟欧式帅哥在说些啥,什么商巫蜀巫的,不过,现在看来是暂时安全了吧?
镜头摇过来,我们看看丰隆大人正在干嘛。
巫妣给了他一个人名,让他去奇肱人琢单家里领姒苏回来。他到了洛邑外城一打听,才知道这琢单是殷人中赫赫有名的木器工匠,他的先代甚至以巧手获得殷商官位。
殷顽的官阶与爵位都被周人削除,财产也全部剥夺,在周人眼中最有价值的非工匠莫属。就连周公对镇守朝歌的康叔说“聚众喝酒的殷人都给我抓到镐京,我杀掉他们”的时候,也加了一句“百工除外”。
这种以手艺献媚于周天子的人,居然得寸进尺,敢抓了姒苏不放?
丰隆从外城气冲冲地走向内城,却在途中的内城门口被拦下。
有牌子不?
没有。
抱歉,跟管事的官儿领个牌子,才能进去。
在哪里领?
丰隆的视线随着守兵的指头,翻越外城高高的城墙,掠过种着粮食的田地,飞进几十里以外的王城。
当官的在那里上班。
我现在很想用国骂来表达丰隆的心情,不过他没这样做,只按捺着怒火说:“在下云师丰隆,请通融一下。”
“云师?”守兵想了想,恍然,“是神人?”
丰隆颇得意地点头。
“不行,神人和巫觋是绝对不允许进城的!即使到了王城,大人也会这样告诉你!”
啊?
丰隆愣了愣,磨磨蹭蹭地回转身欲离去,却突然扭头就往里面冲!
踢飞两个前来阻拦的守卫,他屏息狂奔,刚出城门洞,就被一圈长矛给围住了。内城门里居然站了数十个全副武装的周人,他们身后还竖着好几层包铜皮的黑漆木栅栏!
这哪里是居民区,根本就监狱!还是随时防暴动的那种!
丰隆郁闷地给拎着丢了出来。
要不是姒苏还在城里面,他八成会跑回去作法起雨,下到城墙全部给泡塌为止!
内城门进不去,丰隆偷偷摸摸地沿着墙角走,趁人不注意,拔刀凿凹洞来攀爬。
可惜,人家造城墙的那是高标准严要求,据说如果夯的土方能够让刀具插进一寸的话,夯土的人就要被宰掉(注2)。因此他凿了半天,也没办法凿个口子来踏足。
眼看天色渐暗,丰隆不得不考虑让霜师或者风师来帮忙。
正在此时,他蓦然感到身后来了一人!
把反握的刀柄换到右手,他猛然回身砍了过去,对方当啷一声以剑格挡。丰隆这才看清来的是昭叔颜。
“公子谆?”他奇道,“巫妣准许你过来了?”
“我替师傅送信。”昭叔颜回答。
“记得巫妣是叫甲去送的吧?”
昭叔颜说:“反正我也无事可做。”劈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