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人咬紧了牙,始终无法说出那荒唐的两个字。喜欢麽?他喜欢一个人,会不求回报地给她温柔,但千叶呢?他抢走了自己的妻子,伤害了自己的孩子,把他深恶痛绝的一切做完了之後跑到他的面前对他说喜欢。这样的喜欢,让他怎麽承受得了?
这等同於告诉他,害死了世津子的人就是自己。
“你问我从什麽时候开始?也许是从第一天看到你在八重樱底下挥刀那一次开始。不过,现在说那些有什麽意义?都过去了,我觉得自己很蠢,蠢得可怜。”千叶扯动了嘴角,想笑却怎麽也笑不出来。兼人说得对,与其这样一辈子活在不现实的幻想中,不如将这假象扯破。反正痛过了,就结束了。
“那麽早啊,我都不知道……”用手捂住自己面孔的兼人痴痴笑道,“那时候的我只一心想著要守护世津子,想要变得更强,想要在将来娶她的时候不令她蒙羞。可惜终究事与愿违。为什麽偏偏碰上了你。”
兼人最後的话被火灼的声音淹没,千叶虽然听不清楚,但他看得到兼人的表情,那表情从来也不是给他。他只有在梦里叫著世津子的时候才会露出那麽甜蜜又悲伤的神色。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每个醒来的早上,兼人从梦里清醒过来看向自己骤然冷冻的眼神。
不该是这样的!
木板烧焦掉落的声音交杂在一起,千叶却只是不管不顾地向兼人走去。他想听得更清楚一点,他想要知道兼人到底在说什麽。他已经打算承受兼人说出的任何狠心绝情的话,哪怕要痛死,也只此一次了。
以後,等这个男人死去,一切就都……
“哗────!”
千叶的脚步没能再往前一步。他大睁著眼睛却再也看不到兼人的面孔,再怎麽努力想听,也听不到兼人的声音。他的眼前昏天黑地了一片,突然间什麽都不知道了,感觉不到了。
身体被人重重地推到,四肢被紧紧缠住,倒向地面的一刹那,他听到耳边兼人轻轻的叹息声。
他想起来了,那一天在马车里也有过这样的拥抱。彼此回应著对方的热情,不再是冷冷冰冰没有温度的拥抱……
“兼人?”
他的视线终於清晰起来。像个刚从懵懂中走出来的孩子,傻傻地看著压倒在自己身上的男人。
为什麽对我笑?
他茫然地拨开身前望著他微笑的男子,然後看到殷红的血沿著自己的手指流成了一条线。蜿蜿蜒蜒,漫过手心,绕过手腕,像红线一样。
“兼人,你做了什麽……”千叶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唯一能感受到的是身体在不断地颤抖,而那双细细看著他的眼睛,慢慢地,慢慢地合了起来。像是累极了,终於可以睡去,连支撑著的身体也一并倒入了他的怀里。
这一次千叶终於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坍塌的巨大横木就那麽死气沈沈地压在兼人的身上,後背的衣服已经被烧开了一片,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他讷讷地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捧起兼人垂下的头,黏腻的血从乌黑的发见涌出,不可抑止地,像要淹没他的视线。
“这次你又想玩什麽?你,你……”他愣了片刻,忽然间从地上坐起身来,靠在他怀里的兼人无力地向下滑动了一下,然後被他猛地抱住。
“你骗我!你骗我!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不信,我不信!你给我起来,听到没有,起来啊!”终於意识到那一刻发生了什麽是事情的千叶狠狠抓住兼人的肩膀,拼命地摇晃著面前这个早已没有了意识的人。他不会信的,兼人那麽恨他,恨不得他死,怎麽会救他?怎麽会救他?!
但无论他再怎麽摇晃,兼人都不会睁开眼再看他,无论恨也好,爱也罢,都会随著这一刻戛然而止。千叶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一场死亡已经在兼人心中酝酿了很久,起初是为了报复,为了让千叶也尝尝失去爱人生不如死的滋味,而这一次,是无奈。兼人在冲过去抱住千叶的一刹那,感觉到的不是复仇的快意,而是说不出的无奈。
他不想千叶死,那麽死的只能是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不会的,不会的,不是这样的,”已经陷入癫狂的千叶坐在火海中不断重复著同样的话,他抱紧兼人,一遍一遍地亲吻著他已经失去血色的双唇。这一次对方再也无力拒绝,也不会吐出冰冷狠心的话,他只能那麽无声无息地躺在千叶怀里。
像他想象中那样,只有死亡才能留住一切。
“别闹了,才那麽一点小伤,根本就不痛对不对,你就是想吓吓我,是不是?我刚才说错了话,所以你生气了,是生气了,所以打算不理我了?”千叶抹去脸上的泪痕,拼命对兼人露出笑容来,“我发誓以後再也不说了,我发誓,你别气了,醒过来看看我,看看我,好不好,好不好……”我求你,我求你睁开眼好不好,我求你……
从额上滴下的血混合著千叶的眼泪落在兼人的眼角边,像是两行血泪。哭到无泪可流的时候,是不是流下的就是血?
“我从来也没见过你哭,你根本不会哭,我帮你擦干净,我们回去,治好伤,我们从头开始。我把解药给你,我什麽都给你,我什麽都不要了,这样行不行?你说句话,不,不,你不用理我,眨眨眼就好,让我知道就好,兼人,你听得到的。你肯定听得到的,哪有人那麽点伤就,就……”
死,是的,他死了。
死在自己怀里,死在只有他们两个的地方。他原本是他想要的,可是中间一环错了。
为什麽要冲过来,为什麽要抱住我,为什麽最後还要对我笑?你想告诉我什麽,你也爱上我了?你不恨我了?
为什麽不告诉我,为什麽!!
“他们人在里面,从刚才就没出来过。”
不远处,嘈杂的人声渐次传来。但那一切都不重要了,还有什麽比抱紧怀里的人更重要的呢?中原人说,生同寝,死同穴,我愿与你一起,生生死死都在一起。
二十 上
“他们人在里面,从刚才就没出来过。”
不远处,嘈杂的人声渐次传来。但那一切都不重要了,还有什麽比抱紧怀里的人更重要的呢?中原人说,生同寝,死同穴,我愿与你一起,生生死死都在一起。
“兼人,你在不在里……”
身後的木门被人用力撞开。木板碎裂的声音一再地提醒著他方才发生的事。除此之外,他的世界里再没有了别的声音。
千叶小心地托住兼人一直垂下的头,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他曾无数次地想过有一天,一切都过去之後,他们能夜夜身体挨著身体躺在一张床上,等第二天一觉醒来,转过脸能看到他也笑著看自己。然後这样彼此望著就过了一生一世……
“兼,兼人……你对他做了什麽!?”
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千叶还沈浸在虚无的幻想中,周身的烈焰成了每个清晨柔和的晨曦,照在兼人的面孔上,那麽美,那麽美……
他听不到别的声音,当然也看不到身後震惊怒吼的川泽。他能感觉到只有怀里的身体在一点一点地冷下去。他能做的也只有用力再用力一点地抱紧他。
但,世事难随人愿。就在下一刻,川泽暴怒地将早已木然的千叶推开,颓然跌倒在地上的人还忙不迭地护住怀里的人,然而他的动作始终不及川泽快,就在转眼间怀里的人就被川泽抢了去。怀里陡然间空荡荡了一片的千叶大叫了一声,犹如杀红眼的野兽向川泽扑过去。
“把他还给我!把他还给我!”
千叶奋力爬起身,奈何他的一只脚被压在横木下面,稍微一动便是钻心刺骨的疼。他方才没有发现,回过神来才看到自己满身都是血。可是那又有什麽关系呢?有什麽关系呢?
“去找大夫,快!”
此刻川泽的心早已乱作一团,他虽然恨透了面前这个害兼人受伤的男人,但是眼下他没有时间去跟他一一清算。他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来裹住兼人头上的伤口。血立时把布染得透红,仿佛不可抑止一样。川泽颤抖著手,几乎不能按住那狰狞的伤口。
这时候门外涌进的侍从们看到满面泪痕血迹的千叶还在拼命爬向抱著兼人转身欲走的川泽,而他的狼狈唤不回川泽一点的同情。他抱住兼人,直直地向门外走去,
“你有什麽资格碰他,他为了你才会变成这样的,如果不是为了你他会比任何人都活得骄傲尊贵。不是为你那个不要脸的母亲,他怎麽会变成这样?!”千叶推开上前扶住自己的随从,瘸著腿拼命想追上川泽,但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那皮肤下断裂的骨头刺入血肉的痛。
原来这麽痛,那麽那个时候冲上来抱住自己被砸中的兼人会有多痛?
“你一直以为你那个母亲是什麽贞洁烈女麽?以为她为什麽会自尽?你以为是兼人逼走了她麽?我告诉你,从一开始就是她背叛了兼人,那一天我拒绝和她一起离开白水家,她不堪受辱才会自尽。从头到尾在伤害他的都是你们母子两个!是你们!”
“你住口!你给我住口!”
川泽的脚步蓦地停下,他紧绷的身体抖如筛糠,眼睛里尽是骇人的杀意。
“不信麽?哈哈,那个有眼无珠的女人从来就没有爱过兼人,她曾亲口告诉我若非是父亲的命令,她绝不会选择兼人做自己的丈夫。你发现没有,你跟兼人没有一点相似,说不定你也不是他的儿子,说不定你就是个野种。”
越说越疯狂的千叶到了最後竟大笑起来,他好不容易把身体挪到川泽的面前,混合著血水的面孔上再不见一丝昔日的豔丽和动人。他蓬乱的长发底下,一双乌黑的眼睛直直地盯著靠在川泽怀里了无声息的兼人。伸出手想再抚一抚他的面庞却被川泽狠狠打开,
“滚!你这个疯子的话我一句也不会信的!滚!!”
千叶的话让川泽惊惧,他曾经多希望不是兼人的儿子,可若千叶的话坐了实,那麽他对兼人而言意味著什麽?
如果连血亲这一层联系都没有了,他还有什麽面目站在兼人的面前?
单是这麽想想都已经觉得无法忍受。如果他的存在对兼人而言只是意味著耻辱,那麽……
“不许走!你听到没有,不许走!把兼人还给我!”
面对千叶的逼问,川泽没有做出任何的回答。他这是一言不发地抱紧兼人大步流星地向船舱外走去。身後千叶愤怒的吼叫声越来越远,而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越来越沈。
他已经无法判断出千叶有没有说谎,他能感觉到的只有彻头彻尾的恐惧,
二十 下
记忆到这里就终止了。以後的事仍在进行,但叙事者只剩下了白水川泽一个人。庭院里依旧落花如雨,他想起那一日自己把尚未从昏迷中醒来的兼人抱进这个庭院式,他无声无息地睡在花树底下,像是打算永远这麽一睡不醒。那时候川泽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那麽美的一幅画面却让他打从心底里生出了寒意。
那一天之後兼人就一直这麽睡著,再也没有醒过。期间他无数次地打发掉前来寻人的千叶。无论他求得有多凄惨川泽一次也没有心软过。他已经自己的一次失误险些失去兼人,他不能允许相同的事再次发生。
奇迹的是这些时间以来千叶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打上门来或者是处处跟白水家作对。他似乎已经因为兼人而放弃了对川泽的仇恨。但这并不意味著川泽会忘记那一天在船舱里发生的事。
如果不是他,兼人不会被横木砸中,不会只能每日每夜躺在这里,喝著苦的几乎不能下咽的汤药,维持著随时可能断绝的生命。
连原本握刀的手都一并枯瘦下去,好像再不能承受什麽一样。
“主人,该是吃药的时辰了。”
端著药汤的仆童从庭院外走进来。他走的时候很小心,不敢弄出一点响声。因为他曾亲眼目睹当日一个送信而来的随从因为走路太过大声而被川泽迁怒重罚了一顿。他说那个人的脚步声打扰到了白水大人休息。其实那仆童是知道的,这世间一切的声音其实早已不能传入他的耳朵了吧,又怎会有打扰一说?
但这样的话他是绝不敢再别人面前提起的。所有人都知道白水家有一个秘密,年轻的少主最宝贝的人不是他即将迎娶进门的由香小姐,而是这个昔日白水家的叛徒,今日一梦不醒的白水兼人。
“把药端过来吧,”川泽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兼人的面孔上,那种温柔得好似看著自己情人一般的眼神在仆童看来已是惯常。他虽然年幼,尚不懂情爱之事,但他也看得出这位少主对竹椅上躺著的这个人一定抱有不一般的感情。
因为他自己绝不会用这种目光看著自己的父亲,而只有街上年轻的情侣之间才会用如此炽热的爱恋的目光看著彼此。
“兼人,大夫说只要好好调理,你一定可以恢复的。至於我,你不用担心了,即便千叶不肯交出解药也无妨,因为明家堡的堡主已经研制出解药的配方,不过就算没有解药,我也不会屈从於千叶而把你交出去。我知道你一心想要回到白水家,和我与母亲大人在一起的,对不对?”
川泽接过了药,对著合目躺著的兼人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