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扶着窗棂,望向了那一轮尚缺一角便能完满的月亮,心里说不出的平静。
耳后,是宫监有点尖锐的声音:太上皇,皇后娘娘吩咐给您送来安乐丸,望太上皇不要为难奴才。您早早吃了,奴才好交差,太上皇您也可以解脱。
听罢,我微微一笑。皇后?是那个素衣谈笑、却能运筹帷幄的女子,是那个我千算万算、却给漏掉的女子,是惠儿的妹妹啊!
也是呢!我这样一个天焰前皇帝的存在,虽然已经没有势力能够威胁到云凛,但是在他们心中,我总该是根刺吧。自然是要早早拔去为妙。
那女子,真是为了云凛愿意承受所有不好的名声呢。一如多年前,朝堂上那次惊心动魄的“刀山火海”,也是由她一手操作。而这次对我这个名义上“太上皇”的暗杀,也是由她来下手呢。
谁人不知,要做千古一帝,便容不得一丝的污秽沾了那帝王的手。那女子,该是爱极了云凛,所以才愿意将所有会在历史上留下争议的话柄全揽在自己身上。
云凛能有妻如此,是他之福。
我不羡幕,也不嫡妒。平静得令我自己都觉得诧异。
若是以前的我,我大概会歇斯底里了吧。毕竟那女子,本该是我的女人。可惜,命运弄人,她最后竞去了云凛的身边。
若是以前的我,我大概会想,如果一开始的轨迹没有弯曲,那女子会不会像帮助云凛一样帮我守住皇位,我的结局会不会就从此不同。
而此时,我却是什么都不在意了。甚至,对那原先我视为比生命中一切都要重要的皇位,现在之于我而言,都没了吸引力。
我从袖中最后一次掏出那张已然模糊了字迹的信笺,上头是惠儿留给我的唯一可以思念的东西。
“蒲丝虽韧,总有倦时……”
我一直在想,惠儿当时该是被我伤了多深,才叫她那般温柔的性子写出了这般决绝的话语。
想来,我真是一次又一次得辜负了惠儿的情意。初时,只抱着利用她的心态,虽将她封为后宫四妃之首,但我明知独孤皇后对她一次又一次的为难,我都无动于衷;后来,我又装作不知得任五娆害死了惠儿最为疼惜的小皇子。
皇子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后宫女人三千,我想要多少孩子,她们都能为我生。但看到当时惠儿痛不欲生的样子,我心里竟是有说不出的苦意。
直到清惠宫走水,我方能确定自己的心意。但那时,我只道只要惠儿不跟我的皇位起什么冲突,我必是能爱护她一辈子的。
只是,后来的一切,都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或者是天意?抑或是缘分终浅?我竟是再也见不到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了!
在这清冷的殿中几年,对惠儿思念泛滥的我终是明了,那种爱,不是权力的宽广、身份的高贵所能代替得了的。
那种疯狂的想念,虽未海枯石烂,却真正是刻骨铭心。
我其实是感谢老天的,让我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明白过来什么对我才是最重要的。
只是,我后悔的是,最后一次见惠儿,我对她,竟是那样地粗暴……
那天,云凛的皇后问我,若让我许一个愿,我想要什么?
我说,我只愿惠儿能好好得活着。
现在,我依旧如此希望着。只要惠儿能够好好的在某处活着,要我死又有何难?
我转过身来,平静得取过宫监手中托盘里的白玉瓷瓶,倒出那剔透得如同水晶珠子一般的药丸,放到了嘴里,一仰头,便咽了进去。
都说,人之将死,其思也善。
那一刻,我想起了过往的许多许多事。
我想起了我那在深宫之中郁卒而死的母妃。她是那么得懦弱,宫中任何人、包括宫监婢女都能欺负我们,她却不敢做出任何还击,每天只懂得躲在壁角暗自垂泪、顾影自怜。
我对母妃实是谈不上欢喜,我记得那时候总在没人的地方向天嘶吼,为何我会生为这么懦弱的女人的儿子?
我想起了暴躁却又整日里忧心忡忡、最后终于早逝的父皇。我想我是恨他的,因为他的毒新厌旧,才使母妃、我,还有云冰尝尽了人下人的滋味。
但我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喜欢他,因为要摆脱原先的日子、要获得权力,就必须得到这个男人的欢心。
我想,我便是从那时候起,便只爱权力了吧。那种缺失的安全感,也只有这个皇位,才能给予得了我。
以至于,后来我竟然下手害了自己的亲生弟弟。
利欲熏心,我觉得身边所有人都不可信,都对我这好不容易才取得的皇位有所企图。我斩杀有功将臣,压迫有才之士,当时,我并不以为有什么错。
可是,云冰是我的弟弟,我竟然也怀疑了他。我给他喂了毒,其实那毒是无解的,我当时只想一了百了。若是云冰死了,我便没了这个后顾之忧。
我骗乐儿说,只要地尽心为我办事,我会定时给云冰解药。其实,那个解药,不过是皇宫的营养补品罢了。
所以,云冰一天天得衰弱了下去。
当时,云冰与乐儿的感情我实是无法理解,只道云冰定是为了皇位才接近乐儿。我便叫乐儿发了毒誓,就此两人不得相见。
我想,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云冰了吧。幸好,据说出现神医,为他解了身上的剧毒。只是,他和乐儿……都是我的错啊!
天上那轮不算圆满的月亮依旧照射着清冷冷的光芒,朦朦胧胧的光线之中,我看向了满屋子惠儿的木刻雕塑,喜怒哀乐,各式神色。
迷蒙之中,眼前的雕刻们似乎变成了真正的惠儿。
我笑了。就让我在惠儿的包围之中去吧。
我缓缓得瘫在了地上,眼前越来越黑,脑里越来越沉。
惠儿,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希望能有一个真心疼你、一心只为你的男子好好照顾你。
若有来生,我必不再负你……
睁眼,周围是一片漆黑。
我轻轻一笑,心里却是没来由得轻松。我这是到了阴间么?还是地狱?
想来,我那般没心没肝的坏人,该是要被打下十八层地狱的吧。
我只盼,能尽快赎罪。然后,转入轮回,我便能再去寻惠儿了。
头顶乌云散去,月的光华洒满大地。
我抬头,很是纳闷,阴间也是能够看到月亮的么?怎跟我在昭华殿见到的一模一样,缺了纳闷一个角。
垂下手来,我竟碰到了一个松软的灰布包袱。
我立时就纠结了,难道往阴间的路也是需要带包袱前进的?
打开,里头竟有几件素衣,一些碎银,然后是火折子之类的必备物,最上面还有两张信笺以及一个小小的惠儿的木雕像。
一张已然破损许多的信笺我很熟悉,那是惠儿留给我的。
我欣喜若狂,黄泉路上有惠儿的这张信笺以及木雕相陪,是不是能够减少些许我的寂寞?
我打开另一张信笺,上头是我不认识的陌生字体,秀气中又带些豪爽的气息。
只见上书:岚帝已死,好自为之。
落款为“娴”。
我顿时就怔愣住了。不过…会儿,我便明白了过来:我,还活着!
虽然不知道这其中具体是怎么回事,但必定跟皇后赐来的那颗安乐丸有关。
那人,将我从昭华殿那个困了我半生的牢笼中解放了出来!
心里,依旧是平静无波。不知从何时起,我竟变得这般无欲无求了——死不惧,生亦不喜。
我跪下,向天叩下三个响头。既如此,便容许我再苟活一段时间吧——我,真的,再想见一次惠儿。只要,确定她还好好的,便可以了。
拿起包袱,我踏上了寻找惠儿的道路。
岚帝已死。这个世界上,再没有赫连云岚其人。
我的名字叫做,荀三。
我凭借着在宫中因思念惠儿而练就的木刻手艺赚钱吃饭,一路寻着惠儿。
我穿过了一城又一镇,一镇又一村,终究是没有找到惠儿。
但我不灰心。天焰找不到,我便去南雨找;南雨找不到,我便去北瀚。
有生之年,只要再让我见一眼惠儿,我就满足了。
冬去春来,鸟语花香之季,我来到了一个偏僻的山村。这里山明水秀,天高气爽,纯朴气息到处可见,令人极其舒服。
我突然有了个极其奢望的想法,若我能跟惠儿在这样的地方携手到老,不管世事,那该多好。
正在此时,我眼前一晃,一个着蓝布粗衣的女子自我眼前划过。
我呆愣,那侧脸,不正是我日思夜想的人儿么?
急急的,我就冲了上去。
却被从侧面出来的小贩撞翻在了地上。等我再爬起来,抬头四处张望,已然找不到刚刚的身影了。
正当我失望之际,突的,在不远处卖伞的小摊前,我看到了同样的粗布蓝衣。那人正撑开一把纸伞,档住了脸面。
我欣喜得穿过众人,以我今生最快的速度,跑了过去。
我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搭上了那人的肩膀,向来平静的心湖里终于漾起了波纹:“惠儿……”
那人收起伞,回转头来。
我的心瞬间沉了下去。那张脸,只是一张平凡的妇人之脸,根本不是我心心念念的惠儿。
那女子奇怪得看着我。
我赶忙松手道歉。不禁自嘲,大概是我太过于思念惠儿,因此出现了幻觉吧。
我找了块空地,打出木刻的招牌,准备一如以往,赚点路费。
刚安顿下来,我便听到一阵清脆的、甜甜的小孩子的声音响了起来:“谢谢阿婆!”
我抬头,正瞧见一身花衣,虽是简朴,但很是干净整洁的小女孩走在大道中间,大约四岁的模样,梳两条小辫子,小脸儿白里透着红,煞是可爱。
似乎村里的人都认识她,小女孩走过的地方,那些婶婶、婆婆们都会往她兜里塞些糖果之类的小东西,看来这孩子是极其受大家喜爱的。
小女孩有礼貌得一一道谢。
大概是感受到了我的注视,她转眼便向我看了过来,露齿乖巧一笑。
不知怎么的,我心里突然一暖,有—种极其亲切的感觉。
小女孩蹦蹦跳跳得向我走了过来:“伯伯,念娴没有见过您呢!”
我摸摸她的头,微微一笑:“伯伯今天刚到这里。你叫念娴?好名字呢!”这名字让我想起了那个放我解脱的女人。
小女孩歪着头,笑得开心:“是啊!我娘也说念娴是个好名字,说我以后一定会是个人见人爱的好姑娘。”
我点头:“嗯。小念娴的娘说得对。伯伯给你雕个木刻,好吗?”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一个合我缘的孩子,我自然要为她雕个像,给这孩子留个纪念也好。
小女孩“嘻嘻”笑:“谢谢伯伯!”
小家伙乖乖得坐好,我从包袱中取出刻刀以及早就准备好的木头,便开始细细刻画了起来。
这次雕刻比我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顺手,竟是没多久,便完工了。
我细细观量手中的雕刻小人儿,才发现这孩子的眉眼之间,竟与三惠是那般相似,难怪我竟刻得那般顺当。我刻塑惠儿已然不计其数,这样的眉眼刻法,我自然已经熟记于心。
“伯伯!伯伯!”突见眼前一张小手晃动着,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因思念惠儿而恍了神。
我微笑得递过木刻小人儿:“喜欢吗?”
小家伙睁大了眼睛,满是惊奇与欢喜:“跟念儿好像呢。我好喜欢!”
我再摸摸小家伙的脑袋:“喜欢就好!”心里却是没来由的难受起来,惠儿的孩子该也是这般可爱、这般像她吧。
小家伙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来:“伯伯,念儿求您件事,好不好?”
“什么事啊?”我笑道,“伯伯能做到,一定帮你。”
小家伙喜悦得神采都飞扬了起来:“伯伯,您跟念儿回家。帮我娘也刻一个,好不好?”
“你娘?”我问。
“嗯,”小家伙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我娘不开心了好久。伯伯为念儿刻的这个人儿,念儿好喜欢,好开心。念儿就想,如果伯伯为娘也刻一个,娘应该也会像念儿一样开心了吧。”
我心里更加暖意融融,这个孩子,小小年纪,真是很有孝心呢。于是点头:“好。伯伯答应你。”我怎么会拒绝这个孩子纯真的请求。虽然我并不认为一个木刻就能让她娘开心起来,毕竟大人的世界并不如孩子的想象一样来得简单。
竹篱笆里头,一个着粗布蓝衣的少妇正安静得坐在院里木桌旁,腿上放着一个小竹篮,里头是针线以及鞋样,少妇正仔细得缝着手里的新鞋底。那么大的鞋扳,必是男人的。
而我,站在篱笆外头,久久不能动弹。
那张侧脸,我不会认错!
我看过了那么多次,我思念了那么多年,我刻画、梦回了那么多回,我怎能认错?
老天不负!我终于找到了惠儿!
我颤抖得向篱笆伸出手去,突然听见屋内传来一声清朗的男音:“阿兰,'饭做好了,念娴怎么还不回来?”伴随着声音,一个皮肤黝黑、长相憨厚的青年走了出来。
我心里微微一颤。
惠儿抬起了头,看向了那青年:“阿牛,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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