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凤青放开她,拿起玉杯,轻轻一闻,嗤笑:“竟是上好的绿蚁,没想到他这么周到。”
聂无双上前,对镜整了整衣衫,为自己套上一件雪色白裙,没有珠花,从怀中拿出他曾亲手雕刻的楠木簪子,对镜嫣然一笑:“好看吗?”
萧凤青点头,慢慢道:“好看。”
他的眉眼生动如许,晨曦透过窗棂照在他琥珀色的深眸中,似上好的琥珀流光溢彩。聂无双上前,轻抚他的眉眼:“有一句话,我从未说对任何人说过。”
“什么话?”他笑问。
“殿下的眼睛是无双见过最好看的眼睛。”她慢慢道。
他的笑意渐渐凝结,狭长的深眸中深深动容,她贴近他的面容:“殿下应该知道我说的话是真心的。”
“是的。”他轻轻叹道。举起酒杯,他看着她眼中渐渐有泪水,低笑:“别哭。这是好事。你和我能死在一起。你知道,这一向是我自私的心愿。”
他用手捂住她的眼,低声道:“别看……”
微凉的手,轻易就覆了她所有的视线,她听到他喉间饮下毒酒,泪终于汹涌而出。
她猛地拉开他的手,扑向另一杯毒酒,看也不看就要喝下。忽地,身后声动,她眼前人影一晃,他已挡在了她的跟前,俊魅的容颜上带着她不曾见过的温柔:“无双……”
他手一伸,一仰头,另一杯毒酒就入了他的喉咙……
“哗啦”一声,玉杯碎裂,聂无双只觉得漫天一片黑影袭来,她睁大双眼,他一仰头的决绝在眼前慢慢放大,放慢……
“不——”她尖叫起来,疯了一样扑向他。
他只是笑,任由她疯狂扑打他,面上带着宠溺。
“不——你吐出来!”她抓着他的领子,绝美的面容血色褪尽,幽深的眼中皆是惊恐,她的手抖得如秋日的落叶,她看着他慢慢软倒在地上,眼前一阵阵漆黑覆来,他要死了,要死了……这个念头从未这般强烈地撞击她的心中。
痛,心口已经痛得无法言说。
她慌乱抱着他,跪坐在地上,冰凉的金水砖,渐渐冰凉的他,有什么从她身体急速地流逝,她只睁大空洞的双眼,看着他含笑的俊眼。
“不,不,不,你不是说我们要一起死……凤青,凤青……”泪水急急落在他的手上,脸上,他的笑为什么还不停止,他不应该是拉着自己一起喝下毒酒,然后一起赴死的吗?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她紧紧抱着他,浑身颤抖。
“无双……我不想你死。”他在她怀里笑,一丝血迹从唇边蜿蜒而下。聂无双拼命擦去,可是为什么擦不干净,为什么!为什么!
“无双,你不该和我一起……一起沉沦地狱。”他开始颤抖,血不停地从苍白的唇边流下,他在她怀中笑:“无双,你是我见过最美,心地最好的女人……你不该死,是我……是我拦着你,不让你幸福……”
他的深眸中带着笑意与她从未见过的愧疚:“你好好地活下去,和他,还有长宁……”
他的声息渐渐微弱,笑意凝结在他苍白俊美的脸上,他终于在她面前含笑闭上了双眼……
一切归于寂静。
聂无双呆呆看着怀中已失去温度的萧凤青,天光终于冲破最后一道屏障,光芒万丈,照亮这陡然阴冷的宫殿。心中有什么空了,没了,生生扯出身体,她抱着他,唤道:“凤青,你醒醒……你醒醒……”偌大的宫殿,回荡着她怯怯的声音,凤青,凤青……醒醒……。
已经没有人回答她。
那曾经慵懒带笑的眉眼再也不会对她笑,那清苦的杜若香气再也不会缠绕在她的生命中,这个冰冷的世间再也不会有他固执地要她陪在身边,不会在千军万马中,飞奔而来,焦急唤道“无双……”
更不会有人抱着她,咬牙切齿地说“我生,你便生,我死,你便死……”
他走了,留下她苟活在世间,再也不会羁绊在她生命中……
她抱着他,眼中已无泪,心已成灰。
门忽地打开,一道明黄的身影脚步微微踉跄地走了进来。聂无双木然地看着他,幽深的眼中阴郁翻涌。
“他……”萧凤溟一步步走近,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死了。”聂无双轻声道,她慢慢拂过他鬓边的乱发,怀中的萧凤青那么安静,犀利俊美的五官那么明晰,他仿佛睡着了,只要一睁眼,还是那魅惑众生的萧凤青。
萧凤溟沉默走到他身边,想要抱起他,却在她幽冷的双眸中放下双手。
“他死了。”她固执地重复,仿佛这样才能让自己也能让所有的人相信这个冰冷的事实。
“是你杀了他。”她冰冷的眼中映出萧凤溟苍白的面容,她一字一顿地道:“是你害死了他。”
“我……”萧凤溟想要开口说什么,却已是无言以对。
她忽地笑了,笑声低沉而凄厉。他看着她癫狂的神情,柔声道:“无双……”
聂无双抬起脸,她的脸苍白得吓人,仿佛地狱而出的女鬼,她冷笑着看着他,明黄的龙袍,当初如神一般敬仰爱慕的男人亲手赐死了他最疼爱的弟弟!早知天家无情,她却不知,原来他比自己想象中更加无情冷漠。
“你过来。”她朝他招手:“你看看他。”
她笑得阴冷:“你看看他……他何尝要你的皇帝位,他要的你从来不懂。”
她小心放下萧凤青,拭去他唇边的血迹。慢慢向萧凤溟走去,雪白的容色,雪白的长衣,她冷得如昆仑天山的冰雪:“你怎么不敢看了?他是你的弟弟,他敬你爱你,最后反了你也是被你所逼!”
她靠近他,猛地一把抓住他的领子,哈哈一笑,美眸中迸出强烈的恨意:“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她仰天长笑,狂笑声中,他只看见她的长发忽地飞扬,心头一痛,她不知何时已拔下头上的楠木簪子,狠狠地刺进他的心口……
鲜血流下,他捂住心口,定定看着面前疯魔一般的聂无双。
她眼中的恨意那么浓,一点点加重手中的力道,簪子破开他心口的血肉,一点一点,挖心的痛。
心口的暖意飞灰湮灭,他一动不动,看着她泪流满面,血流在她的手上,沾染了她身上雪白的长衣。他轻吐一口气,淡淡道:“无双,你杀了我吧。”
他的手轻抚过她流泪的美眸,轻笑:“原来这样的你也这样美。可是,无双,你也错了。我要的,你和他都不懂。”
他握住她的手:“无双,你有没有爱过我?”
她无声地哽咽起来,手开始颤抖,温热的血一如他的人,脉脉流过她的手心。眼前血色蔓延,身后有人惊叫起来,侍卫们大惊失色,纷纷扑入殿中,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一幕。
萧凤溟搂住她,不让他们近身,怒喝:“退下!”
“皇上!”无人敢退,纷纷跪下。殿中一片死寂,所有的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聂无双那一只握着长簪的手,再进一点,所有的恩怨都了结,可是这刚建立的万里江山就只能,江山失色,万民同悲。
他,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皇帝,那一统三国,最圣明的帝王!
她看着他,泪流成河,他不放开搂着她的手,淡淡的龙涎香,从未像这一刻令她如此悲苦。
“无双,你杀了我吧,若是这重重宫阙中没有了你,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万里江山,没有了你,朕又有什么值得骄傲……”他把她按在怀中,心口更疼,可是心底却这样安静,能死在她的手里,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爱到深处无怨尤,他这才发现,原来他从来不愿她死去,就如那狷狂的五弟,他宁可自己喝下不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毒酒,也要她活着。
一声呜咽终于从他怀中迸发。她放开手,放声大哭,凄凉的哭声在宫殿中久久不绝……所有的人都低下头,而地上,萧凤青平静带笑的面上似绽出一丝笑容……
……
长长的夜,一道狭长的通道蜿蜒而下。一袭黑色衣服的人由着宫人领着慢慢走下阴森的台阶。
他时不时停住脚步,按着心口,前面领路的宫人识趣停下,等他休息够了,这才继续往下。终于,他来到了一方偌大的地下密室中。
密室中央的台上放着一具尸身,眉眼栩栩如生,看样子像是睡着了。
他喘息了一会,咳嗽起来,一旁的内侍上前担忧地问道:“皇上,龙体为重。”
他挥了挥手,把手中的帕子塞回袖中,哑声问道:“怎么样了?”
内侍恭谨回答:“宫正司的内监说,殿下多喝了一杯毒酒,所以有些棘手,勉力一试。成与不成,要看老天的意思。”
萧凤溟沉默点了点头,他走上前,修长的手拂过萧凤青的眉眼,轻叹一声:“醒来吧。五弟。”
一旁围着的几位沉默的内侍上前,利落地把萧凤青抬到一个黑漆漆的巨大木桶中,药汁滚滚浇下,很快地,就把他头部以下浸入。
萧凤溟看着,时不时咳嗽一声,眼中皆是复杂神色。
“皇上,上去吧,您的伤还没好。”不知何时,林公公走来,劝道。
萧凤溟捂着心口,又重重咳了一声:“她怎么样了?”林公公眼中掠过不忍:“皇后还是不吃不喝。已经两天了。”。
萧凤溟只觉得心口的剧痛又更加重,他不由捂住唇重重咳嗽起来
“皇上!皇上!”林公公连忙递上帕子,萧凤溟咳了许久,这才缓缓放开。雪白的绢帕上,赫然有血迹。
“这这……”林公公大惊:“皇上……”
萧凤溟挥了挥手:“太医说,伤到了肺腑……”他说罢,又看着那木桶中无知无觉的萧凤青。
“皇上……”林公公不由泪滴落:“皇上为何不告诉娘娘,这一切都是假的,睿王殿下并没有死。”
萧凤溟清淡的眉眼皆是疲倦,许久,他才慢慢道:“不,睿王已经死了。皇帝要他死。天下要他死。他不死,天下不能归一,他不死,朕怎么对天下黎民百姓交代?”
林公公黯然低头。
萧凤溟上前,热气腾腾的木桶中,萧凤青似在沉睡,一滴泪滴落在药汁中,顷刻就不见了踪迹。他轻抚他与自己酷似的面容,声音沙哑疲倦:“可是三哥不会让你死。做哥哥的怎么会亲手杀死自己的弟弟。五弟,你还记得当年你跌入山谷,朕去寻你。你说,三哥,你真傻,让我一个人死在那边什么,什么都干干净净。”
“可是,我说,三哥永远不会丢下你。这一句话你为什么还不明白?”
他的泪滚落。雾气弥漫,轻易地就遮掩了他深深的悲切。而他却不知,那无知无觉的人,手指动了动,有一行泪从他眼窝中滚落,滴入药汁中,再也了无踪迹。
许久,他转身,对林公公道:“去跟皇后传旨,就说,朕放开她离开,与睿王的灵柩一起离开应京……天涯海角,她要和他去哪里都可以,只要她好好活着……”
“皇上!”林公公吃惊地跪下,泣不成声:“那皇上怎么办?”
萧凤溟最后看了一眼木桶中的萧凤青,转身:“朕,有江山作伴。”
……
清晨,一辆雪白的灵车缓缓从宫门拉出,聂无双一身缟素,头上朱钗皆无,只簪一朵白花,素净得犹如瓷人,她随着灵车慢慢地走。朱红色的宫门缓缓打开,一切寂静无声。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重重宫阙,转身慢慢走出宫门。
不远处,一抹明黄孤零零地站在玉阶之上,怀中,是犹自沉睡的长宁。
他看着她的身影消失,低头看着睡得天地无欺的长宁,低声道:“长宁,你的母亲走了……”
……
又是一年阳春三月,陌上花开,灿烂美丽。一位素衣荆钗,身量窈窕的妇人一边走,一边采着野花。素净的面上,容色倾城。
她挽着竹篮,漫步在鲜花开满的山坡上,终于来到一座无字碑前,放下手中的竹篮,她为无字碑扫去尘土,奉上鲜花,低声笑道:“凤青,我又来看你了。”
她慢慢地说,和风细细,她的声音柔如得犹如春风。过了许久,远处走来杨直,他上前躬身笑道:“娘娘,天快晌午了,回去吧。”
聂无双抬头一笑:“不要再叫我娘娘了,你又忘了。”
杨直看了素衣的聂无双一眼,笑道:“在奴婢的心中,娘娘永远是娘娘。”
聂无双一笑,不再与他争辩。
主仆两人慢慢往回走。不远处,一抹青影慢慢走出来,那眉眼俊魅,犹如刀刻。
“娘娘,奴婢听到一个消息。”杨直一边走,一边说。
“什么消息?”聂无双随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