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棠没有说话,靠在椅背上怔怔望住窗外,雨丝密密下落,放眼出去只见雾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不过……回来的路上我们探到一个重要消息,说是西肼皇帝敕令将燕君舞的棺椁运回北地,不得进京入皇陵下葬。”
薛棠微微蹙眉,终于开口:“这消息准确么?”
“应该不假,我们在沙齐河一带细察过,发现南岸屯集有大军,已然封了水路。而北岸这边也似有兵动之相,燕君舞部下到处征集工匠入军,名义上是为棺椁之事,可卑职总觉不大像……也有传闻说,丘山孔家是在造战船。”
薛棠蓦地站起,负手起身走至窗边,许久方道:“这么说来,燕君舞多半是没有死……看来西肼免不得一场内乱,如此,只怕叶典军凶多吉少……”
“卑职等办事不利,没能保护好叶典军……”信使诚惶诚恐,只怕薛棠怪责。
“不怪你们。”薛棠怅然一叹,和颜悦色安慰那人道,“一路奔波,辛苦你们了,你这许多日不眠不休,下去歇息吧!”
因为天气的缘故,还不等夜幕完全降临,屋里便已经黑的不成样子。
薛棠也不吩咐人点灯,只在黑暗里倒在榻上定定望着天顶,回到暨城已经差不多有一月,到底还是等来了这个噩耗。她不见了,凭空消失在他派去保护她的部下们的眼皮子底下。
门轻响,有丫鬟掌灯进来,他立刻捂住眼睛,制止道:“不要点灯,出去。”
丫鬟只得又捧着灯出去,走到门口时,却听他窸窸窣窣的翻身声,随后他的语声在黑暗里幽幽响起:“给我拿壶酒来。”丫鬟诧异,却不敢多问,轻手轻脚退出去,回头还是提了壶酒进来,陪着小心道:“奴婢马上就送些下酒菜过来。”
“不用,把酒给我。”薛棠摇头,一把抓过酒壶,仰脖灌了下去,灌得太急,酒液淋淋漓漓顺着唇角流下,滑进脖颈里,凉冰冰的,喉咙里却似有火在烧,一阵阵冲上头,越发叫人烦闷。
薛棠抱头坐着,只觉头痛欲裂,心头忧闷不已,分明有什么事要做,却不知要从何做起。那一晚她走时曾说,一定要回来,回得来么?为什么他会这么恐惧慌乱?隐隐总有种不妙的预感,她这一去只怕真是相见无期了。
屋中漫溢酒香,薛棠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不觉微醺,昏昏然倒在榻上,迷蒙中依稀有人推门进来,脚步声很大,踩得地砖笃笃作响,一直走到榻前。
一只手轻轻抚上他面颊,薛棠听见来人低低的叹息声,轻婉低柔,是女子的声音。
他微睁开眼,便见屋内亮起灯光,有人凑至近前,淡淡眉下一双盈盈秋水,分明便是叶莲无疑。
薛棠又是惊又是喜,一腔担忧愁闷倏然散去,只余满心欢喜,一把握住她的手紧紧贴在脸上,激动道:“叶莲……叶莲,你终于回来了。”
正欢喜间却听母亲的声音在耳旁响起,语中微带叱责:“棠儿,你这是怎么了?”
薛棠一震,神思刹那清明,定睛看时,却见母亲云简正微皱着眉看他,又哪里有叶莲在?一时只觉难堪失望,慌忙松开手,支起身子给云简行礼,道:“母亲腿脚不便,这下着雨,有事叫孩儿过去便是了。”
云简的腿脚确还是不便,虽未乘木轮椅,却还是拄着拐杖。见薛棠来扶她,便将手中拐杖放在一边,于榻边坐下,探身将薛棠甩在一边的酒壶拿过来,轻喟道:“你平日不饮酒的,怎么今日一个人喝起了闷酒?”
薛棠勉强笑了一下,道:“没什么,就是想喝点酒。”
“你是在担心叶莲?”
薛棠沉了下,方微微点头。
云简道:“担心有什么用?当初你就不该放她走。”
母亲说得不错,叶莲走后,薛棠未必不是悔的?可是当时当日叶莲那样求他,他又怎能不放?
云简见儿子不作声,不由叹了口气,道:“西肼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我派去的那几个人把人跟丢了,现如今不知她在哪里?我担心燕君舞没死……只怕叶莲又到了他手里。”薛棠说到后来便有些艰难,心口很痛,痛到喘不过气。
云简拍拍他的手安慰道:“事到如今,你想再多也没有用,再派人去探一探吧!”
薛棠点头,道:“我想亲自过去看看。”
云简怔住,眸中有不悦之色,道:“棠儿,你已经这么大了,怎么做起事来还是这么不管不顾?你如今是有官位的人,如何能说走就走?不是母亲泼你冷水,叶莲她心里若真有你,当初就不会走。”
薛棠被母亲一番话说得越发心烦,听她这话里话外分明对叶莲不满,便忍不住出言为叶莲辩白:“她……她也是有急事……”
“什么急事?既已从了军,便该谨守军规法纪,她倒好,说走便走,谁都不放在眼里。”
“她……她……”
“是为了孩子是么?”
“母亲……”薛棠愕然,望着云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母亲原来是知道的,瞒有什么用?有些事从来就瞒不住,也难怪这一向母亲提到叶莲便不冷不热地,有哪个母亲愿意自己的儿子娶一个失节的女子?何况那女子还与别人有个孩子。
“她与燕君舞的孩子对不对?棠儿……你还不明白,叶莲她心里没有你……她心里喜欢的一直都是那个姓燕的。”
薛棠霍然站起,脸色发青,斩钉截铁地道:“不可能,叶莲最恨的才是他,若不然当初也不会逃出来。”
云简摇头,面上微有不忍之色:“她若是真恨他,又怎会在意那个孩子?人家一说孩子她便不管不顾地赶过去……”
“她到底……到底是那孩子的母亲……”薛棠还在争辩,也不知是在说服自己还是在说服云简。他只觉得气闷,站了一站却往门口走去。
“棠儿——”云简在后唤他,“你去哪里?”
薛棠打开房门,深吸一口气,道:“我出去转转……”他说着便迈步出门,转身顺着廊道朝后院而去。
他一路走至后院马厩,拽了匹马出来,将马鞍撂上去,便欲上马出府。方跨上马背,便见老管家抱了件蓑衣过来道:“公子,夫人说外面雨大,叫你穿上这个。”
薛棠这时又觉自己方才对母亲那样有些不对,只是心头闷的难受,却也不愿立刻回去跟云简陪不是,将那蓑衣接过来披在身上,跟老管家道:“回去替我谢谢母亲。”一头说一头已催马驰了出去。
出了府却也不知该去哪里,雨天,又是这个时候,街衢上根本就没有行人,冷清之极。天地间唯余一人一马,冒雨在巷陌间穿行。
也不知转了多久,才看到一条街道上的某个茶馆开着,内里灯火通明。薛棠自半开着的房门觑进去,竟见有不少人,隐约有惊堂木拍桌之声,和着抑扬顿挫的说书声,叫人不由自主心生向往。
薛棠在那茶馆门前停住,下马入内,这样的天,也难得见有这般热闹的地方,不多的几张桌子几乎坐满,只有窗边还空着一个位子。他走过去要了杯茶坐下,喝了口热茶,这才觉心里有些暖意。
堂中的说书先生正说得精彩,薛棠只听了一句便知这是在说大坪之战,却正说到叶莲一剑刺中西肼瀚海王这一节,一时群情激荡,不断有喝彩击掌之声。
薛棠静静坐着,含笑听那说书先生一路说下去,因为说书先生所说的事情都是他所知道的,所以他并没觉得怎样激动,只是欣慰而已。
叶莲如今的名声算是出去了,也算是达成了平生夙愿,当初她到黑雕城不就是想成为母亲那样的女英雄么?不想竟真的梦想成真,若她此刻能坐在这里,该有多好才是。
雨渐渐收住,说书先生的故事也到了尾声,有人问那位叶将军如今可在京中?说书先生笑着摇头道:“这个小老儿便不知道了,不过也有传闻,说是叶将军心系国家,自愿留在长岭戍边……”
人群中有唏嘘赞叹之声,薛棠心头却是一阵酸涩,她如今到底怎样呢?可还安然无恙?到底什么时候她才能回来?难道真的就这么一直等下去。或许真的如母亲所说,她心里喜欢着燕君舞……所以才舍不下,又兼有个孩子,只怕便回不来了。
不……她说过要回来,怎可以食言无信?
叶莲叶莲……你一定要回来,回来好不好?
茶馆内的人已散的差不多,薛棠却仍坐着,望着窗外怔怔发呆。
寂寂夜里,已无雨声,却有马蹄声得得而来,将薛棠飘飞的思绪拉了回来,借着门前红灯的光循声望去,便见一骑人马踏着街道上的积水缓缓驰了过来。
马上的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又是夜里,看不清相貌,然而身形却是极熟,薛棠略微想了一下,便已认出了那是谁。
那是桓海……不,如今应该是扶中才对。
那曾假冒桓海做了他几乎两年的贴身侍卫。
真相 。。。
这个人怎么会在暨城?
薛棠心里狐疑,将半撑着的窗子往下拉了一拉,防着那人看到自己。而扶中却也并没有看到薛棠,亦未在茶馆前停留,就那么马不停蹄地催马从茶馆前驰了过去。
大半夜的,扶中到底想干什么?薛棠满腹疑虑,耳听得马蹄声从房前走过去,忽然三步并作两步地从茶馆里奔了出来,马蹄声还在响,那一人一马却已模糊,渐渐消失在了黑暗的深巷中。
薛棠想,得跟上他,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他伸手去牵马,却忽见一条人影从暗处窜了出来,不由一惊,待要拔剑时,却见那是游利青。
“游师兄,你怎么在这里?”薛棠有几分诧异,随即便也想明白了过来。
“大将军不放心,叫我们跟来保护侯爷。”游利青并不隐瞒,实话回他。
“你带了多少人来?”薛棠也顾不上生气,心头很快有了计议。
游利青回道:“十来个。”
“人手只怕不够,派人去再调些人过来,余下的立刻跟上方才过去的那骑人马,看看他要去哪里,小心不要打草惊蛇。”
游利青朝暗处打个手势,立刻便有十来条人影闪出,待游利青上前交代过,便都从薛棠身侧掠过,一眨眼间即没入深巷之中。
薛棠跟着翻身上马,对游利青道:“那人是扶中,此来暨城只怕不怀好意,咱们跟过去看看。”
游利青闻听“扶中”二字,不由一愕,忙自茶馆一侧的巷弄里牵出自己的马来,同薛棠一道朝前而去。
走至半途,便有部从迎上将探得的消息及时禀报上来,才知扶中一路走去,进了巷尾的一户人家。那户人家看来只是普通平民,不大点的一个院子,内中几间屋舍,正中的堂屋里有灯光泻出。
薛棠攀在墙头观望片刻,知道这种人家不可能有家丁巡视,便一跃而下,迅速摸到了那亮着灯的堂屋外,伏在窗边探听里面的说话声。
便听里面有一男子道:“扶先生啊,你看你都跑了这许多天,事情还没办好,主上那边又在派人催了。”
扶中接道:“我自然知道,若不然我今日也不会磨到这个时候才回来。”
“丰鸣宣这个老骨头还是不肯把孩子交出来?”
扶中沉默。
先前说话的那男子便又道:“依我看,直接动手宰了那老东西,把人带回来便是。”
扶中叹气道:“虽说如此,当初丰先生总是救过小郡主的命,再说当真动起手来,他也未必就会输给我,万一伤了小郡主可如何是好?”
“问题是如今主上那里有点撑不住了,万一给夫人发觉身边的小郡主是假的……主上一番苦心便全白费了。”
薛棠在外越听越是心惊,假的……原来燕君舞身边的孩子是假的,他心头有狂澜翻涌,只是想:
“姓燕的是在骗叶莲,他把我们全骗了……不行,我要去告诉叶莲,她被骗了。”
正懊恼痛悔不已,却忽听内里有人喝道:“是谁?”紧接着一物便自窗间掷出,打烂窗纸直飞了出来。
薛棠心知不妙,转身一跃而起,飞身纵至墙垣上。
便在这刻,扶中与那屋中男子也已穿窗而出,薛棠眼看扶中拔剑追来,只是冷笑,就是这个人当初挟持他逼着叶莲破了雕月之咒,因此害死了父亲,毁了黑雕城。
就是这个人。
薛棠站起身,蓦地自腰间拔出长剑,只是不待他出手,便有近百人跃上墙头,将整个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个个手持弓弩,齐齐对准院中两人,却是游利青调集而来的神弩手。
“扶中。”薛棠冷冷喊道,“还不束手就擒。”
“原来是小城主。”扶中成了众矢之的,便也不敢乱动,站于当地仰头望着薛棠道,“多年未见,小城主别来无恙。”
这人不愧是燕君舞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