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那么容易。
她越想越觉不对头,却又不想就此放弃,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跟着那女子。
穿过月洞门,走过一座假山,再过一个花池,进入冗长的廊道,然后转一个弯,那女子终于在一扇雕花格子门前停住,举手叩门。
门内传出人声:“进来。”
叶莲听到那声音,整个人便如被雷劈了般定在那里,跟着响起的还有软软的童音:“爹爹……父王,我不要她喂,我要爹爹喂。”
“好,爹爹喂你。”
她无法控制地一步步走过去,透过半开的窗,便见内中桌前坐着的那人,他穿一袭宽大闲适的袍服,面色柔和,正端着只碗一小银匙一小银匙地往面前坐着的那个粉嫩可爱的小女孩儿嘴巴里喂粥。
他真的没死……
是他,真的是他。
还是那张脸,尽管消瘦了许多,憔悴了许多,却仍然是他。
叶莲脑子里嗡嗡直响,心头一阵阵翻涌,也不知是愤怒还是激动,到后来她已经完全辩不清楚,一双眼只是盯着那小女孩儿看,那小小的人儿坐在椅子上一刻也不安稳,只是动来动去,旁边的侍女不得不伸手扶住她。
只有两岁多点的孩子,最是纯真可爱。眼珠乌黑如宝石,纯净澄澈一如湛蓝天空,半点阴翳也没有,眉目五官大体是像他的,小脸却是圆鼓鼓的,很有点像小时候的叶莲。
叶莲有些昏眩,这真是她的孩子?
她的宝儿没有死,还活着,活生生的,已经会说话,会叫他爹爹。
“爹爹……”她在咯咯地笑,而后叫,“娘……娘……”
叶莲的心立时缩成一团,她微躬下身,浑身发抖。
燕君舞温柔的语声透过窗户传到耳边:“你娘,你娘也该来了,好孩子,咱们一起去接你娘好不好?”
叶莲一个哆嗦,机伶伶便站了起来,中计了,她又一次上了他的恶当。
她下意识转身奔到廊外,便在这时房门“嘎”地一声打开来,灯光直透出来,将院中照的雪亮,令她无所遁形。
燕君舞抱着粉嘟嘟的小女孩缓步走出来,目光瞟过来,却又轻轻飘开,然后落回小女孩脸上,很轻很轻地道:“好孩子,那就是你娘,快叫娘。”
“娘——”
那孩子脆生生的语声好似一只手紧紧抓住了叶莲,她再也走不动,只站在院中怔怔望着廊下那父女俩,一步也动不得。许久她方清醒了一些,拖着灌了铅似的两腿费力地往后退。
“叶莲……你真就这么狠心?”燕君舞向前跨了一步,却又顿住,凄然道,“你真的忍心,弃我们父女不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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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谙世事的孩子哪里知道此刻父母那些复杂而矛盾的心思?依旧欢天喜地不停叫着:“娘……娘……”她脸上的笑灿烂无比,一边还朝叶莲那个方向欢快地伸出两手,好像在等着随时扑入母亲的怀抱。
叶莲脑子已经动不了,一颗心紧紧揪着,眼前心上有的尽是那小小人儿明媚天真的笑脸,还有那一声声娇嫩童稚的呼唤。这是她的孩子,是她的孩子啊!叶莲的脚不由自主便迈了出去,朝着廊下走过去,此时此刻,她只想要抱一抱她的宝贝,只要抱一抱她就好。
除此再无他想。
只是等她走至廊下,伸出两手叫着“宝宝”去抱孩子的时候,小女娃娃却忽然就变了脸,蓦地转过头去“哇”地便哭了起来,捂着脸趴在燕君舞肩上,再也不肯转过来看叶莲一眼。
叶莲登时傻了眼,弄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先头她不是还很热情的叫自己娘?怎么一转眼小丫头便像见到了鬼一样怕成这样。
燕君舞拍着孩子的背柔声道:“乖,别哭,那是你娘啊!快转过来让你娘好好看看你。”
可是无论他怎么哄,那孩子就是不肯转过身来,只趴在他胸口上不停地蹬着两腿呜呜地哭:“怕……怕怕……好怕……”
燕君舞没奈何,盯着一脸狼狈、茫然无措的叶莲看了半晌,低声道:“不然你去洗洗脸,换件衣服再来?”
叶莲怔了怔,便也就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小孩子家高兴起来大人让叫什么便是什么,这也不足为奇。方才又隔得远,那孩子没看清她形貌,自然是欢欢喜喜的,可等到真看清了人便不是那么回事,偏她又穿成这样,整个人灰头土脸的,也难怪孩子会害怕。
叶莲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那套从守门卫兵身上剥下来的甲衣,默默将头盔取下,垂目思索,天人交战片刻,还是跟着前来伺候的侍女去后面浴房梳洗更衣。
她并不敢当真就解衣入浴,怕燕君舞会突然闯入,更担心洗浴当中有人做什么手脚,所以叶莲只将头发打散洗干净,匆匆擦洗一番便换上侍女准备好的衣服。她顶着一头湿淋淋的头发回去看她的宝儿,却不想到那里时小丫头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燕君舞人也不在,叶莲因此松懈了不少,烛光透过半开的帐帷投照在床上,小丫头两只小手举在枕头两侧,像只小青蛙般蜷着两腿睡得正香,那模样可爱极了。
叶莲坐在床边,伸出手握住枕边放着的那只白嫩嫩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绵软的小手在她掌心,好似一块随时要化了的棉花糖,叫她怎么都舍不得放开。这就是曾在她腹中又踢又打的那个孩儿,一转眼长这么大了,可她这个当娘的竟然后知后觉,到如今才与女儿相见。
她静静盯着那张可爱的小脸看,怎么也看不够,仿佛这样便是一辈子。
小孩儿的皮肤水灵灵,嫩的像豆腐,一点瑕疵都没有,粉嘟嘟的小嘴微微上翘,该是做着什么香甜的梦吧?叶莲忍不住伸手过去在那张小脸上轻抚一下,又怕弄醒了她,只一下便收回手来。
小丫头并没有醒,砸吧砸吧小嘴,忽然抬起两腿非常迅速地踢了两下,便将盖在身上的薄被蹬在了一边。
叶莲愣了愣,却又由不住好笑,忙将薄被拉上来帮她盖好。
只是小丫头并不领情,即刻便将被子又踢了下去,叶莲只好接着帮她盖好,如此反反复复,折腾了不少次,叶莲都累了,小丫头却一点也不累。
“别踢了,不盖好被子会生病的,乖啊,再别踢了。”叶莲无奈地小声嘀咕。
侍女实在看不过,便走上来帮忙,将那薄被横搭在小丫头胸腹上,却将那两只小脚丫露在外面,一边道:“这样小郡主就蹬不到被子了。”
“不会受凉么?”叶莲担心地问。
侍女笑道:“不会,小郡主是睡热了,天气热,不用盖得太严实。”
叶莲“哦”了一声,心里一时愧一时哀,想到自己虽生下这孩子,却没有一天照顾过她,便难过地说不出话来。
侍女在旁又道:“夫人放心,夜里小郡主有人照顾,夫人远道而来,必定累了,您的卧房已收拾齐整了,奴婢带您去休息如何?”
叶莲戒心又生,摇头道:“我还不累,再坐一会。”
侍女见她执意不肯离开,却也不好多劝,只退到一边守着,并不过来打搅。
叶莲牵着女儿的小手,心里彷徨惶惑,百样滋味尽在心头,酸甜苦辣无一不有,这以后该怎么办?就此离开么?总不能不管孩子……
留下?就意味着背叛,是与狼为伍,她是东宁人,怎能与西肼人共居一处?怎么能跟燕君舞这残害过她同胞兄弟姐妹的恶魔在一起?
更何况薛棠还在东宁等着她……
该怎么才好?
这无耻的人总是能抓到她致命的弱点,他知道她没办法抉择,有哪一个母亲能舍得下母子亲情?
叶莲苦苦地想,只觉疲惫不已,可等她目光投落在孩子脸上,心头便如蜜糖遇见水,即刻便融化了。她抬手一遍遍抚摸孩子娇嫩的脸颊,心里忽而喜悦忽而悲伤,渐渐便有些支持不住,伏在床边上昏昏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忽觉身子一轻,竟被人抱了起来。
叶莲大惊之下,立时便睁开了眼睛,便见燕君舞打横抱着自己正往外走。她只觉脑中嗡地一响,好似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天灵,一拳便打了出去,正正打在燕君舞胸口上。
燕君舞闷哼一声,面上大有痛楚之色,叶莲趁机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跳出老远站着。
小丫头还在梦乡之中,并不知父母之间发生的事情。
叶莲也不敢大声叫嚷惊醒了她,只铁青着脸恨恨瞪着燕君舞。
燕君舞一手抚胸,似是痛得难忍,眼望叶莲哀哀道:“我只是想抱你到你自己房里去睡,那样也睡得舒服一些……”
叶莲瞪他半晌,终于将心头怒火压了下去,冷冷转开眼,绕过燕君舞径自走出房外。
燕君舞随后跟上来,拉住她袖子道:“你去哪里?”
叶莲怒道:“无耻,放开——”
燕君舞却是不放,望着她笑道:“我又哪里无耻了?”
叶莲咬牙恨道:“竟然诈死诱我入局,还不无耻?”这天底下怎么会有他这样的人,为达目的什么下作的手段都能使得出来。
燕君舞怔了下,轻喟一声,颇有点伤感地道:“可惜,就算我是真死,你也不见得伤心半点,若不是为了孩子,你根本就不会来。叶莲……你真的就这般恨我?”
叶莲别转脸不肯看他,心头隐隐生疼,恨吗?应该是恨的……只是时间隔得太久,已经没有那般刻骨,更多的时候她不想恨他,而只是想把他当作是一个陌生人,可是不成,总有这样那样的纠葛,比如房内那正做着美梦的小妞妞。
燕君舞见她不理,由不住叹气,顿了顿接着又道:“我知道你恨我射你那一箭……可那时我是气疯了,我那么信你,可你却拿一腔假意对我,你骗我……骗取我的信任后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离我而去……我说过,从来没有人可以骗我,可你算算,你骗了我几次?”
叶莲许久无言,心头却是一抽一抽的痛,往事忽如潮水般涌来,一瞬将她淹没,她垂下头,耳边有他的声音,却是冷而狠绝的,与此时此刻他的语声腔调完全不同:“没有人可以骗我——谁也不能!”
她只觉背上发冷,由不住苦笑,反唇相讥道:“你难道不曾骗我?连诈死都用上了……”
燕君舞听她语气有所缓和,不由松了口气,便也就顺杆往上爬,挨近她一些,柔声道:“你看……你骗过我,我也骗过你,我知道我射了你一箭实在该死,可你不是也刺了我一剑?如今我死也死过了,你便大人有大量,饶过我这一遭好不好?”
思卿 。。。
夜寂静极了,淡淡月下只见墙下树影婆娑,和着若有若无的风,徐徐摇曳。
叶莲扶栏而立,只是不作声。饶过他?原谅他?隔着那么深的仇恨,隔着那些血腥残忍的过往,隔着那许多同胞的鲜血,她怎么可以饶过他原谅他?不是她心胸不够开阔,不是她不够大量,有些事发生了便无法更改,就像一堵高墙横亘在那里,任谁都无法逾越。
可他怎么能说得这般轻松?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便将曾经入侵东宁的罪恶过往洗刷的干干净净。他是心存大志的人,也许不把这当一回事,该忘记的一定早都忘了,可她却不能忘,也无法忘记。他也真是可笑,还以为她是当初那个傻傻的小姑娘,可以任他欺蒙哄骗?
“叶莲……”燕君舞又上前一步,语声里有绵绵柔情,“我这两年没有一刻不在想你……”
叶莲仍是不肯转过头来看他,心里却微微悸动,想她?这又如何……便是他想着她,她也想着他……叶莲猛然一惊,心头怦然而跳,原来她竟也是想着他的,这不可能,不可能……
一定是受了他的蛊惑。
她恍然醒觉,他整个人却已几乎贴在了她背上,一手伸过来抓住她手臂,就要拥她入怀,温热鼻息轻拂过来,在她耳际低低起伏:“叶莲——别走,看在孩子的份上留下来,好不好?”
叶莲抖了一下,狠命甩掉他的手,跟着一把便将他推开,心慌意乱中口不择言,恨恨道:“谁知道那孩子是不是你拿来骗我的?”
“你说什么?”燕君舞脸色倏然一变,目中幽芒闪动,似惊似疑,更似愤怒,到最后却化为满眼的郁愤伤怀,怅然道:“叶莲,你怎么……你怎能怀疑孩子不是真的?你,你既不信,那好……你走,随你怎样,我都不拦你。”
叶莲往后退出两步,心头翻涌,只是犹疑不定。燕君舞这番态度倒令她有些无所适从,一时走也不是,不走更不是,竟不知如何是好。倘若孩子是假,她一走了之,自是最好不过,可若孩子是真的呢?
房内忽然传来孩子的哭声,咿咿呜呜的,模模糊糊在喊:“爹爹……爹爹……”
叶莲心里一紧;便见燕君舞转身匆匆走了进去;她站在那里;一颗心也跟着走了;心头疑虑早随着孩子的哭声烟消云散;呆了一会;竟身不由己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