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棠再忍受不住,忽然召过传令官,道:“传令,鸣金收兵。”
传令官大惊:“将军,还没有开战。”
“你敢抗命?”
“末将……不敢。”
锣声骤然大作。
鸣金收队之声一下子便将全身戒备的叶莲惊醒了过来。她愕然掉转头,满眼不解地朝薛棠那边望,只是薛棠已经掉转马头,叶莲便只看到他的背影。
旁边有将领提醒她道:“叶典军,收兵了。”
“哦,好。”叶莲方始应了一声,松开紧握剑柄且已攥出汗水来的手,握得太过用力,这时才感觉到虎口有些发酸。东宁军已全数开始撤退,她不得不拨马跟上。
任之水也不得不听令策马返转,嘴里兀自不满地道:“怎么就收兵了?老子还没动手呢!”
不战而退,这可是行军大忌,可将令既出,便是覆水难收,任谁都不能违抗。
叶莲知道薛棠如此是想要顾全她,他不想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受辱。
那个人果然使得好计策,不单羞辱了她,更羞辱了整个东宁。
他如此做,无非就是要激她出来,而她差一点也就中了计,几乎就冲了出去。
东宁临阵不战退兵,西肼那边顿时欢声雷动,嘲笑辱骂之词不绝于耳,却还算君子,并没有趁势追过来。
燕君舞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战车上,扶栏满意而笑,那如潮水般退去的东宁军中应该有她的身影,他举目眺望,试图在人群中找到她,但是人太多了,她就像一粒沙混迹其中,根本就看不到。
慕容蓑自短梯上缓缓踱上车,笑道:“呵呵,不战而退,可是斩首之罪。”
燕君舞含笑点头:“让云简下手斩了儿子,也不知要怎样心痛?”
“主上不费吹灰之力便让对方损失一员大将,真好计策。”
燕君舞但笑不语,眼中掠过些微阴冷的光芒,薛棠自是死了最好,免得整日跟个苍蝇似的跟在她身后。
只是她就更恨他了。
他闭上眼,心道:“没关系,小叶莲,我总有法子叫你回到我身边。”
果不出燕君舞所料,云简在营中大怒,拍案厉声质问不战而归的儿子:“为什么要不战而退?就为了西肼人那不着调的曲子?你难道不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竟然给我临阵退兵?”
薛棠无法辩白,只跪着听她喝问。总不能说是怕叶莲承受不住吧?这次确是他意气用事了。
“来人,给我拖下去斩了。”云简痛心疾首,这是她唯一的儿子,可她能怎么办?总不能置军纪国法而不顾。
左右执刑校官受命,不得不上前去拿薛棠。
“大将军手下留情!”大帐中呼啦啦跪了一地,俱为薛棠求情。
云简道:“薛棠身为先锋将军,知法犯法,不斩不足以正军纪,任何人不得为他求情。若有一意孤行者,与之同斩。”
众将闻听云简之言,一时都开口不得。
叶莲眼看薛棠被押出去,仿似被一个霹雳打中,直到这时她才明白过来,燕君舞激的人不是她,而是薛棠。他就算准了薛棠心软,知道薛棠宅心仁厚,会不忍见她受此奇耻大辱,算准了薛棠会承受不了最终不战而退,甚至还算准了云简不会徇私枉法。
于是他不动一兵一卒,除掉了东宁这位新崛起的少年将军。
叶莲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忽然趋前一步,道:“大将军,请容卑职进一言。”
云简道:“讲。”
“卑职以为,我们可能是中了西肼人的诡计了。”
云简冷如寒冰的脸上微有一丝松动,眸光微凝,道:“中计?”
叶莲连忙点头:“对,两军尚未交战,便斩先锋将军,只怕正合了西肼人的心意,还望大将军三思。”
云简略有迟疑之色,叶莲所说不假,她不是没想过,若是其他人她便也饶了,偏偏是她儿子。
丁洌见她犹豫,趁机上前又道:“还望大将军三思。”
他如此一说,帐内其他人也都跟着出声,一人道:“卑职方才默占了一卦,阵前斩将是为大凶,大将军万万不可行此险着。”那是军中的占卜师,每次征战之前司占卜吉凶天象。
众将闻言是大凶,忙又一起进言:“还望大将军收回成命。”
云简沉默片刻,终于道:“既是如此,那便暂留薛棠一条命,明日继续出战,若再敢临阵退军,定斩不饶。”说完此话,她轻轻吁了口气,紧绷的心弦方松弛了下来。
薛棠被推至法场,却未如某些人所愿被当真处斩。
这一消息很快便传至西肼主帅帐中,紧随而来的是东宁使者送达的战书,约于第二日午时再战。
真正是来而不往非礼也!
燕君舞拿着那战书,百般不肯相信,皱眉恨恨地咬牙:“云简竟然徇私包庇……哼,女人就是女人,简直视军规法纪当儿戏。”
慕容蓑摇扇微笑:“也可说是聪睿过人,人家识破咱们的用心了。”
燕君舞不以为然地轻嗤,出神半晌,却道:“明日对阵,可再唱什么曲子好?”
慕容蓑笑道:“主上,此计用一可奏效,再而三便不经用,恐会事得起反,弄不好还会引起悬都那边的猜疑,兵贵神速,明日起便再玩不得了。”
输赢
一夜忽忽过去。
午时三刻时分,两军再度在大坪对阵。
阳光下甲衣生辉,战旗猎猎,到处都是兵刃利器折射的刺眼光芒。
鼓声震天而响,这一次西肼再没玩什么花样,三记鼓声一过,既遣将出战。
最先出来叫战的是昨日出口笑骂东宁无人的原五,东宁应战者为任之水。
马蹄翻飞下一时尘沙滚滚,一片黄色烟尘里,只见二人长枪大刀在半空中你来我往,锵锵声不绝于耳。约莫厮杀了五六十个回合,只听原五惨叫一声,应是被任之水伤着了哪里,竟然打马便逃。
任之水纵马去追,行至半途,西肼战营中飞驰出一骑将他截住。
来者一身黑衣战甲,正是西肼主帅燕君舞。
他一冲至任之水面前便挥剑连刺,任之水虽说勇猛,说到武艺却远不是燕君舞的对手,不过数招便露了败象,危急中丁洌拍马疾驰上前,将任之水换下。
眼见丁洌杀到,燕君舞眸光一寒,挥剑便朝丁洌劈面斩下。
丁洌带马后退,举剑堪堪将那一剑格挡在外,但燕君舞力沉如山,他险些就承不住,差一点被按仰在马背上。
燕君舞面色如冰,冷冷望住丁洌道:“念在咱们师徒一场,我放你一马,去换你小师妹来。”
丁洌红着眼挣扎着道:“师徒?从您破城那日起,我们就不再是师徒。”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学的东西都到狗肚子里去了,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丁洌咬牙反臂一格,霍地将燕君舞压下来的剑震开,而后挺身而起,道:“战场之上只有国恨家仇,没有师徒父子。若师父大人要跟我算不敬不孝之罪,那只有另找时间私底下解决。”
燕君舞嗤然冷笑:“何必另找时间?哼,我现在就解决了你。”他目中光芒大炽,下手果然再不留情,一剑剑挥下,招招都欲致丁洌于死地。
丁洌自知不是他对手,却还是奋力苦撑,来去间已过数招。丁洌略微诧异,照理他根本敌不过燕君舞二十招,今日居然竟与他拆了三十多招还能勉力应付,他隐约觉出是有什么不对,却不知是哪里出了错?
接近第四十招的时候,丁洌终于被一剑拍落马下。燕君舞的长剑斜劈而下,半途剑锋转向,朝他当胸猛拍而下,长剑夹带劲风,却不及想象的凌厉,丁洌只觉胸口一滞,下颌处一阵刺痛,再一转眼人便从马上翻下,重重摔在了黄沙中。
不等他起身,燕君舞手中长剑已然抵中他胸口,却并不刺下,抬头眼望东宁疾奔过来抢人的数骑人马温颜笑道:“叫你们那位姓叶的女将军出来应战,只要她能赢我,我便放了他。”
丁洌在燕君舞手中,众人已无法抢到,又怕他一剑刺死丁洌,却都不敢再往前去。
燕君舞哈哈大笑,这时他的近身护卫也已赶到,三五人一起上前,很快将丁洌五花大绑起来拖去了西肼阵营。
燕君舞带马在当地转了个圈,笑道:“怎么,还不肯出来?东宁盛传的女英雄就这点胆量?”他端坐马上,目光定定望住对方阵营中的一点,久久都不转开双眸。
她一身戎装骑马立于女兵营之首,正静静坐在马背上注目朝他这边看。隔得太远,他看不出她眸中有什么情绪,只知道她在拔剑,然后她催马缓缓驰了出来。
越来越近,燕君舞终于看清了她。她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木然一片,双唇紧抿,一双眼幽黑不见底,沉沉郁郁,好像并没有看他,却在将要驰至他马前的一瞬迸出火花,而这一刻,她手中长剑“唰”地劈下,没有半点迟疑就斩向了他。
他轻带马缰,后退之际,挥剑迎上,两剑在空中交击,绽出火星点点,然后“嚓”地一响,交错而过。
燕君舞很快掉转马头,返身的瞬间,叶莲也已兜了个圈子自那一头转回来,再次催马冲过来,挥剑朝他刺来。
“你没用孤岑剑?”两剑碰在一起,发出锵的一声响,燕君舞微皱起眉问。
她根本就不理他,跟着一剑又斩过去,锵锵锵锵,一瞬便交击数下。
燕君舞一边接招一边低声道:“你穿戎装还有点味道,不过……”他唇边绽出一抹古怪笑意,“我更喜欢你不穿衣服的样子。”
他的语声就在耳边,暧昧无比地从叶莲耳际一擦而过。
叶莲眉头微攒,仍紧抿住唇一言不发,眼里却有刻骨恨意渗出。
燕君舞就知道她恨他,剑锋毫不留情自上斜削而下,几乎是擦着他的鼻尖而过。他很快地仰身避过,心里也生出恨意,腕上加了几分狠劲回剑反击。
两剑激撞,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巨大的撞击力,令叶莲虎口一阵疼痛,手上一松,那剑便要脱手而飞。
燕君舞唇角泛出一抹狡笑,眼里有得意之色,却不想叶莲手腕蓦地下压,只是一恍,便又将剑紧握在了手中。
“不能输……绝不能输。”
叶莲暗暗咬牙,重新握紧剑柄的刹那,扬剑平拍,蓦地便朝燕君舞胸口抽去。他有了准备,横剑便将此招化去,含了几分讥嘲道:“学的不错,原来你还记着我教你的剑法,是不是一直对我念念不忘?”
这剑招名叫送君千里,确是他曾教过她的。可留在叶莲记忆深处的却是那个大雨天,他用这一招将她一剑抽倒在地,然后告诉她:“你败了,要走,什么时候打败我再说走的话。”
他就这样无耻食言,然后狠心废了她的武功。
前尘旧事,新仇旧恨,一瞬尽皆涌现,叶莲目中有火苗窜起,心头山呼海啸般呐喊:“打败他……一定要打败他。”
燕君舞说完这话便后悔了,因为叶莲忽然间把手中的剑朝他扔了过去,她是念念不忘,念念不忘的是杀他。剑凌空飞下,朝他心窝刺下。燕君舞恨一声,挥剑将半空中朝他射来的那把剑挡开,长剑飞开,嗖嗖嗖在空中翻转,最后“噗”地一响,扎入一丈开外的个沙窝子里。
叶莲袖中却在这刻另有剑锋掣出,迅雷不及掩耳般刺向他胸口。
燕君舞眼中有讶异之色,那是孤岑剑。
他甚至忘了躲闪,厉芒刺眼,呼啸而来。
削铁如泥的宝剑,任是铁衣寒甲也一样穿的透,剑尖在铁衣上划出刺耳金音,而后透甲而入。
噗嗤——
利刃刹那洞穿他右胸,跟着便迅速拔出,冷风霎时便灌了进来。
他从马上一翻而下,咚地一声,狠狠砸在了沙砾堆中。
叶莲没有跟着上前,勒住马立于当地静静看住他,她终于开了口,但眼神迷蒙,竟有恍惚之色,好像在梦呓:“我打败了你,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打败你。”
她低下头,看到手中低垂的孤岑剑,剑尖上有绯红的一点,正往下缓缓滴落。
这把剑到底还是沾了他的血。
燕君舞的亲兵护卫几乎是一瞬间便簇拥上来,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保护圈,将他围在中央。
东宁阵营中有欢呼声,一声比一声高,形成巨大的声浪,猛烈地扑过来。
叶莲却仿佛没有听到,她抬目定定望住他,唇角有笑意一点点绽开,却在盛放的一刻敛了去,唇角抽动,似有痛楚之色。
却也只是一瞬,很快她眼中便波平如镜,仿佛这一切都与她全无关系。
“你——赢——了。”燕君舞一字一字道,呼吸紧促,说得十分困难。
叶莲凝目盯着他道:“是,我赢了,那你就该履行诺言放了丁师兄。”
休战
长风浩浩,卷起无数尘沙。
绣着巨大“东宁”二字的猩红大旗迎风招展,仿佛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