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只有不见。
阿簮不时会来告知他叶莲的伤情,他知道她的身体恢复的不错,身上的鞭伤已大部分脱痂愈合,而且没有留疤。
这是个好消息,也是个坏消息。
伤愈便意味着她要离开。
叶莲已经托阿簮催问过好几次,他便以她伤还未痊愈敷衍着。
一次两次还好,到第三次第四次时便再敷衍不住。
悬都那边也在催,已经发来几次诏书,要他带军回去接受封赏。
明摆着是鸿门宴,他又岂能回去?
只是目前形势不妙,云简忽然带兵反击,已将列贤逼得节节后退,短短月余,便收复明波湖一带失地,将列贤逼到了上阳诸岭。
凭着上阳关,列贤还可抵挡一阵,只是眼下天气转冷,军需补给便成了问题。
燕白山那边显然已不再信任列贤,已经断了给列贤的补给,列贤每每去催,便以各种理由推脱。
列贤无奈,只得暗中求助于燕君舞,燕君舞也不能眼看着列贤不管,还是得资助一二,多亏黑雕城还有囤粮、又叫人在北地赶做了一批过冬衣物送过来,如此方勉强助列贤撑过此冬。
前方战事失利,城中将士便也人心浮动,议事会上此事便成为争论的重点。
连带黑雕城是守是弃,也一并搬上了台面。
殿堂上吵吵嚷嚷议论不休,甚至还有人唇枪舌剑的大声争执起来。
燕君舞一直都没表态,只是聆听诸人意见,正思虑时却听左下首坐着的大师父左丘立一叠声咳嗽,转头看时,果见左丘立拿眼把他望着。
正在争论的诸人听到咳嗽声,顿时噤声,一个个敛声屏息,殿上立刻静了下来。
左丘立对燕君舞来说,既有授业之恩,又有养育之情,当年燕君舞帝位被夺,多亏他力保,带着年幼的燕君舞远赴沙齐河以北之地,这许多年也一直是他在背后为燕君舞出谋划策。
因此缘由,燕君舞对他自是与别不同,犹若亲父母般尊崇有礼,便是在人前,态度都十分谦恭,当下温颜问道:“大师父有话请讲!”
左丘立这才开口,只问燕君舞道:“主上打算如何?”
燕君舞不疾不徐道:“列贤连吃败仗却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云简那边连着猛攻,到上阳关这一带只怕便要修正一番,且与她耗着,吃了败仗未必就是坏事,不是正好让悬都那边安心么?黑雕城是弃是守,如今还要看大师父最后的论断,暂可不谈此事。”
左丘立捻须颔首道:“嗯,看来主上早就胸有成竹,只是悬都那边又要如何回话?”
燕君舞半歪着身子抚额,微转了眼看向右下首的慕容蓑,道:“阿蓑,即刻修书一封去悬都,就说大雨不便行军,将日期推迟至明年开春便好。”
如此这番争论才算罢休,一时又谈起其他事宜,燕君舞看看时辰,差不多也是该散的时候了,正待众人将最后议题商讨完毕,却忽有一个心腹侍从湿着半边身子从身后小门那里匆匆走了过来。
那侍从直走到他身旁,凑过来附耳禀报道:“主上,夫人闹着要走,瑞鱼姑娘拦不住?特地叫我赶过来……”
他还没说完,燕君舞便已挥手打断他,低声道:“回去,叫扶中拦住她,我随后就到。”
侍从得令很快退下,可殿堂上众人却还讨论的热烈,他心里烦乱,实在听不下去,便叫过慕容蓑低声交代一番,眼瞅着左丘立不留神,带了随侍便自后面的小门溜出了议事大殿。
左丘立转过头来不见了燕君舞,便问对面的慕容蓑道:“主上呢?”
慕容蓑对着旁人尚能面不改色地撒谎,当着左丘立心里总有那么点忌惮,面上便有点不大自然,晒然道:“大概出恭去了。”
左丘立皱了下眉,却忽听风雨声中,隐隐传来马蹄声响,不由起身走至前面,推开窗扇往下一看,便见一辆马车停至楼下,大雨中两个侍从手撑大伞帮燕君舞遮风挡雨,护送着他上了那辆马车,转眼之间,马车已疾驶而去。
他转身走回来,脸色便不大好看,问慕容蓑道:“主上出个恭竟要回内城才成么?”
慕容蓑故作不知,装傻道:“啊,主上回内城了?”
左丘立哼了一声,又道:“我听说主上自破城后便宠着一个东宁女子,可有这回事?”
慕容蓑只好继续装傻,应道:“这个……内殿中事,阿蓑便不清楚了。”
左丘立斥道:“你不清楚,阿簪还能不清楚?”
慕容蓑被他问住,不由汗颜,呐呐道:“大师父……妇人家的话,阿蓑一向是当耳旁风的。”
“你?”左丘立斜眼乜他,道:“也就只在面子上过得去而已,背地里那耳朵根子也不知有多软。”
“哦……”慕容蓑脸上忽红忽白,虽是端坐不动,头却微微垂了下去,“大师父谬赞了。”
马车一路疾驶回沉水殿,不等车子停稳,燕君舞便一跃跳下,冒雨大步往里面冲。身后侍从忙不迭撑开大伞,紧跑几步方追上他。
走至大殿前的丹墀上时,瑞鱼已迎了上前。
“人在哪里?”
“回主上,夫人在后殿,扶中大人正在劝她。”
燕君舞心中有数,略松一口气,扔掉身上被雨水打湿的披风,径直往后殿赶。
叶莲被扶中堵在通往前殿的回廊内,却不知怎样竟把扶中的剑抢了过去,拿剑抵着他脖子,威逼阻拦她的众侍卫后退,一边道:“退开,不然我就杀了他。”
扶中张着两手小心后退,边退边劝她道:“夫人,外面雨大,就算你要走也等雨停了再走,何必急于一时?”
叶莲咬牙道:“我不管,我今日一定得走,就算天上下刀子我也要走。”
燕君舞推开挡在面前的侍卫上前,沉声道:“我说过等你伤好便送你走,你如今身体还未复原,急什么?”
叶莲道:“我的伤已经好了。”
燕君舞“哦”了一声,慢慢往她跟前靠近,半是调笑半是认真地道:“真好了?那先回房,让我看看再说。”
叶莲忽地一下把剑指向他,涨红脸怒骂道:“你无耻,滚开,让我走!”
“叶莲……”燕君舞变了脸色,语声扬高,似要发作却忍住了。
“你说过等我伤好便放我走,为什么总是推三阻四?君子一言,燕君舞,你说话到底还算不算数?”叶莲怒声质问。
燕君舞不置可否,然脸色阴沉,凝目看她片刻,嗤地冷笑道:“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君子,你难道不知道?”
“你——”叶莲气得嘴唇发白,她就知道信不得他,他这样的人又怎能相信?可恨她竟然就信了,真是愚不可及,她又恨又悔,颤声道,“骗子,你这骗子!”
燕君舞看她如此,又有些心疼,软下声道:“眼下外面兵荒马乱的,你身体又不好,遇上什么谁来救你?我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叶莲咬牙苦笑,他把她害成这样,还说是为了她好,也亏他说得出口,“你若真为我好,就放我走。”
“叶莲……”燕君舞想要靠近她一些,叶莲手里长剑却立刻便毫不留情往前送了一寸,迫得他不得不站住,旁边的侍女、侍卫已在扶中的示意下退出老远,廊下便只剩了他二人。“有话咱们回屋慢慢说,你看,底下人可都看着呢!”
“别过来,放我走……我没话跟你说,我只要离开。”
“非走不可么?”
叶莲没有再答,只看着他,眸中冷冷,毫无留恋毫无温度。
“好啊,走,可以……”燕君舞心头一股怒意上涌,忽然抬手叫道,“拿剑来。”
后面的侍卫应声递来一把剑。
燕君舞一把接过,缓缓举起长剑道:“走可以,打败我就放你走。”
叶莲紧握长剑,几乎把嘴唇咬破,二人对峙许久,她忽然举剑对准燕君舞胸口便是猛地一刺。
燕君舞横剑,半途将这一剑挡住,两剑激碰下发出叮然脆响。
叶莲只觉虎口一麻,剑上反冲力令她不由自主退后两步。
她攥紧剑柄,举剑上前又刺,他再挡,立时又将她拍了回去。
其实这是徒劳,他是她师父,她如何能是他的对手?
只是不能认输,就算拼不过,也要拼。
到第三剑,她换了招式,剑尖忽左忽右,到他面前时却直取眉心。
燕君舞很轻易就识破,似是不耐,忽然出剑反击,将她刺来的剑格挡在外的一瞬,蓦地翻腕,长剑宛如铁鞭,迅如急电般平拍下去,正击在叶莲胸口。
叶莲顿时如受锤击,手中长剑脱手飞出,血气翻涌间,仰身直跌下去,一跤坐倒在地,好半晌都喘不过气来,只觉胸口憋闷,竟好似被巨石压着一般。
耳旁嗡嗡嘤嘤响个不休,依稀夹杂着燕君舞的嘲笑声:“你败了,要走,什么时候打败我再说走的话。”
叶莲在地上挣扎着爬起,咬着牙道:“总有一天我要打败你……打败你……”
她捂着被抽了一剑,奇痛无比的胸口,跌跌撞撞往前走,却被他一把拉住:“你去哪儿?”
“放开我,让我走!”叶莲使力想要挣脱开来,却无济于事,气愤痛楚之下,两脚并用,在燕君舞身上又踢又打,“你放开我,你这个骗子……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燕君舞一双眼定定望住她,目光幽深晦暗,隐有暗潮涌动,缓缓道:“好,我放你走,不过走之前得算算帐,你这一身武艺是我所传,先还给我再走。”
“我还给你,你拿去,还给你。”叶莲伸出两手到他面前,双目尽赤,竟有几分癫疯之态。
燕君舞伸手将她两腕握住,拇指紧按在她脉门上,一字一顿问:“你真的不后悔?”
“我只后悔认识了你。”她吸气,决绝地回他。
燕君舞目中寒洌如冰,血却涌上头去,拇指用力,压着她的脉门便摁了下去。
只一下便将她两腕筋脉废掉,叶莲“啊”地惨叫一声,整个人立时便软了下去,他松开她双手,很快抱住她滑下去的身子。
她已痛晕了过去,燕君舞心头一阵凉一阵痛,一言不发将她抱至偏殿中放于榻上。
扶中进来告退,话语里有劝解之意,他心神恍惚也没留意去听,只挥手让他下去。
叶莲静静躺在榻上,再也不哭不闹。
他看着她,脑子里好似一团乱麻,千头万绪只是无法理清。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醒了过来,第一句话便是:“我可以走了么?”
燕君舞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语声轻飘:“可以,只是,你如今这样,能走得出去吗?”
叶莲只觉浑身酸软,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却道:“你放心,便是爬我也要爬出去。”
她废了很大的力气才从榻上坐起,站起来往前走时,却是举步维艰,勉强迈了两步,便一跤扑倒在地。
燕君舞就那么坐着,也不去扶,硬着心肠看她一点点艰难地朝门口爬去。
直到她爬到门口才扬声吩咐道:“让她走,谁都不要拦着,内外城门都给我打开,给她一路放行。”
她爬出门去,在他视野中消失。
他想跟出去,却硬是逼着自己坐在那里不动分毫。
时光在这一刻变得漫长,他如泥胎木偶般坐着,只怔怔望着窗外,窗外大雨如注,哗哗不停地下着,空气里有冰冷的霉味,慢慢弥漫过来,包围住他,满身满脸的霉烂气息,逼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后来,侍女进来问午饭如何安排,他才回过神来,心头却揪成一团,痛不可挡。
“她……她到哪里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语声仓惶,竟是莫名其妙的狼狈。
侍女愣了下,很快走出去,过了片刻,扶中从外进来禀告他道:“禀主上,夫人她现如今在书楼前面的广庭里,爬到那里……就没再动过。”
燕君舞这才动了动,似乎是想起身,却终究坐着没动,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他忽然站起身来,举步便往外走。
扶中适时递过伞来,他伸手接住,便匆匆往外走。
大雨下的越发紧密,一串串甩下来,在地上砸起豆大的水花。
书楼前面的广庭中积满雨水,一脚下去,便漫至脚踝。
叶莲伏身卧在地上,半边身子都浸在冰冷的雨水中,大雨浇下来,没有丝毫怜悯地泼在她身上,将她淋得透湿。她却没有丝毫反应,无声无息地静卧在泥水中,一动不动。
她竟爬了这么远,好在还没有出内城,若出了内城给大师父知道,那时可就真没有人再救得了她。
燕君舞举着伞站在廊檐下伫立片刻,只觉胸口处“叮”然一响,好似有什么碎裂,竟是绞痛难耐。
他丢下伞大步走过去,大雨一瞬浇了他满头满脸,他也顾不上擦,弯腰抱起意识全无的叶莲便往沉水殿去。
燕君舞没再派人去请阿簮来,只着人准备热水,亲手剥去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