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是不甘,却也犯不着为个薛棠去冒这等大险,当下下令收队,匆匆带着人照原路返回,避开与东宁人的正面冲突。
外面忽然间没了声音,嘈杂声、羽箭破空声一霎那间尽皆消失。
薛棠心头急如火焚,却是无论如何都动不了,挣扎着想要冲开穴道,只是没一点效力。这样又坐了半刻,穴道总算自动解开,他站起来,两腿血脉还未通畅,仍是发僵,只往前迈了一步,他便摔了下去。
他又爬起,踉踉跄跄朝洞外跑去。
四野寂静一片,只有脚下荒草的断裂之声,他不辨方向地到处寻找,一边呼喊小红的名字。
后来他在一片被踩踏下去的荒草中找到了小红,她却已不能应他了。
她背上中了足足七支箭,羽箭从后背洞穿至前胸,鲜血染红了周围的荒草,她整个人仿佛浸泡在血池中。
“小红……小红……”薛棠颤抖着双手将她抱在怀里,禁不住嚎啕大哭。
他真是没用,眼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为自己牺牲,却无能为力。
自小他便是个累赘,一直拖累着身边的人,父亲、母亲、韩伯,小青、小红……还有黑雕城那许多前辈弟子。
他真是个不详的人,活着只能给人带来灾难。
“都是我害死了你……都是我……”薛棠口中喃喃,从未有过地痛恨自己。
一只手安慰般地轻轻搭在他肩上,有人低声劝道:“小城主,别这样,不是你的错,都是西肼人,是西肼人害我们如此。”
薛棠转过头去,便见丁冽半蹲在身后,旁边还站着小青,夜色已褪,天空微微发白,晨曦中他二人都是满脸悲怆之色,眼中泪光闪烁。
“丁冽、小青……小红,她死了,都是我害死了她。”薛棠悲痛地闭上双眼。
小青俯身过来,伸手轻抚上小红面颊,哽咽道:“身为婢子,能为公子死,这是她的荣幸……人死不能复生,公子就别再难过了,我们还得赶路,去跟夫人会合。”
薛棠深吸了口气止住哭声,一边却又自责,他是糊涂了,这种紧要时候竟还没有小青有见识。
顿了顿,却问丁冽道:“穆师兄呢?”
丁冽黯然神伤,语声中充满哀伤:“死了……”他将薛棠送走,回身去接穆少雪、叶莲他们便遇上穆少雪坠落沼泽之中。
最恨的是他竟然只能看着,却不能相救。
然后忍着心痛回身去追薛棠他们,不想半途便被西肼人追上,于是只有东躲西藏,将他们引开一部分,好在他颇熟悉这一带地形,竟将西肼人甩开了,待西肼人转回离开,他方回来,路上遇上侥幸活下来的小青,这才一路寻了过来。
薛棠胸口如被重锤击中,好半晌喘不过气来,隔了一阵却又问:“叶……叶……她也……”叶莲,那是他最在意的那个名字,可他却问不出口,心头像被大石头压着,满满都是恐惧……
丁冽沉默许久,方道:“她被燕君舞抓回去了。”
抓回去了!
薛棠心头犹如被刀割一般疼痛,他一下一下捶击着额头,简直恨透了自己,只是道:“都是我害了他们……都是我。”
“小城主别再自责了,也不知西肼人还会不会回来,我们还是快走吧!”丁冽叹口气,脱下外袍盖在了小红身上,对着那已冰冷的尸身拜了一拜,轻道,“小红,你好好安息吧!总有一天,我们会为你报仇的。”
说罢这话,不由分说便将薛棠背起,对小青道:“我们走吧!”
小青含着泪也向朝夕相处多年的同伴叩了一首,起身跟在丁冽身后向前而去。
走了一程,前面忽有隆隆的马蹄声传来。
三个人如今已是惊弓之鸟,都不由怔住,丁冽放下薛棠用手搭起凉棚朝前看了片刻,激动不已地指着前面道:“小城主快看!咱们的人来了。”
薛棠注目望过去,便见一面大旗正迎着晨风猎猎作响,旗上斗大一个“云”字,正在灿烂朝阳中熠熠生辉。
“母亲……母亲!”薛棠顿时热泪滚滚,迈步踉跄着朝那边奔去。
那队人马转眼即近,当先一骑白马,马上坐着一员银衣银甲的女将,正纵马朝这里飞驰。
“是棠儿么?阿棠——”她颤声询问,快到近前时从马上一跃而下,迎着薛棠疾步走来。
“母亲,母亲——”薛棠一头扑在她怀里,放声痛哭。
小青立在那里看他母子相逢,心头一时悲痛,一时狂喜,竟不知是何滋味,只觉鼻中酸涩,泪水便也流了出来,她偏头在袖上拭去,可泪水不停,竟是怎么也擦不干。
旁边丁冽伸手过来,轻轻拍拍她肩膀,安慰般地冲她笑笑,笑中虽带着苦涩,却怀着几许憧憬。
总算……总算都过去了。
在死了这么多人后,他总算将薛棠安全送到了云简将军手中,也不知,这算不算是完成了穆少雪的遗愿?
回去的路上,叶莲一直都是浑浑噩噩的。
到黑雕城时遇到墨菊,墨菊一看叶莲被抓回来,便命令两个侍卫将她押到雕房去。
两个侍卫没敢听她的话,婉转地拒绝了:“墨菊姑娘,这个恐怕不太好,主上没这样交代过,只叫我们把她交给瑞鱼姐姐看管。”
“什么?这女人弄出这么大件祸事,主上他竟然还不处置她?”墨菊走上前指着马背上的叶莲咬牙,恨不得将她一把拽下来下油锅才好。
阿簪也在,适时在旁拉了她一把,劝道:“要怎么处置那是主上的事,咱们还是别管为好,就让两位侍卫哥哥把她送去沉水殿好了。”
叶莲一直伏在马背上,恍恍惚惚听到几句,便被两个侍卫送去了沉水殿。
瑞鱼同几个侍女将她抱下去,又送入之前她住过的那个寝房。
燕君舞没有回来,没有人敢解开她的穴道,只将她洗刷干净,换上干净衣服丢在榻上,便不再管。
叶莲僵卧在榻上,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清醒的时候是少数,大多数时候她都是糊涂的,迷迷糊糊中一场又一场地做着噩梦,梦里遍地死尸,残肢断臂到处都是,头颅骨碌碌四处滚动,到处都是阴森森的笑声。
背上衣衫被冷汗湿了又湿,一直都是冷冰冰的。
中途有人给她喂过食水,只是她既不能张口咀嚼,也不能吞咽,最终还是一口也没吃下。
却也并不饿,她的身体好像真的僵死了,除了冷,什么都感觉不到。
燕君舞回来的时候,她正在做噩梦,梦醒之后便见他坐在榻边。
他正阴沉着脸看着她,眸色暗沉复杂,她看不透,也不想看透。两个人目光对视,他竟然笑了,然后他慢慢俯身过来,一把将她抱坐起来,伸指抵住她下颌,咬牙道:“你这么对我?嗯?我待你这样好……你居然骗我,你居然骗我……”
他说她骗他?难道这不是他教的?有其师必有其徒,枉他这般聪明一个人,竟连这也不知么?
叶莲说不出话,眼中却有鄙薄的笑意,只想放声大笑。
“你想说什么?”燕君舞受不了她这般的眼神,手指轻动,解开她下颌的穴道。
叶莲喉咙里响了一下,她知道自己已能说话,却并不急着说,只静静望着他笑,笑了一阵才缓缓道:“我骗你?你难道没有骗过我?你骗我……利用我,我为什么不能骗你?师父,我这可都是跟你学的,能骗过你,也算青出于蓝,你该高兴才是。”
燕君舞滞住,面上微有烦躁之色,两手紧握住她的肩,道:“你到底想怎样?你不过就是个女人,国家争斗与你何干?为什么非要跟我做对?让你乖乖听话就这样难么?”
叶莲咳了一声,垂下眼睫不再看他,半晌方幽幽道:“谁说与我无关?你率军东征,毁我家园杀我同胞,就算你我曾有师徒之情,我始终是东宁人,注定要与你誓不两立。”
“誓不两立?”燕君舞攒眉质问,“你说你要跟我誓不两立?”
“是,誓不两立……”叶莲微笑,话语间却是斩钉截铁的决绝。
教训
“呵,誓不两立……”燕君舞嗤笑着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似是不屑,目中光芒却渐凌厉,握住叶莲肩头的手指蓦地收紧,像要嵌进她身体里去。
良久,他的手指方松开了一些,却猛然将她一把推开,叶莲“咚”地一声仰跌下去,后背狠狠撞在床板上,几乎背过气去,却连声都没吭一下,只看着他,一双眼静如死水。
那是比漠视更叫人无法忍受的目光,燕君舞试图从那双眼望到她心里去,却怎样都看不进去,她的心门已然对他无情关闭,叫他愤怒,除此还生出几分不知所措的恐惧来。
“我倒要看看你怎样与我誓不两立……”他唇边有轻蔑的笑意,似乎在以此掩饰心头的张皇失措,“就凭你如今这副模样么?或者再去寻死?你死我生,也算是誓不两立……”
叶莲紧闭着唇,一言不发。
就凭你如今这副模样?
就凭你是我睡过的女人?
他总是能想到最刻薄的话来羞辱她……
她虽不说话,死水般的眼眸里却分明泛起微澜,那是愤怒还是仇恨?抑或二者均有?
燕君舞心头微有松缓,不管叶莲此刻心里想什么,他到底成功地激起了她情绪的波澜,那么,她该不会再寻死了吧?
他俯身过去,伸手轻抚她苍白皲裂的唇,轻叹道:“你总是我的女人,何必非要跟着别人同我做对?你难道非要逼着我杀了你?”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语声微弱几不可闻:“不过就是你睡过的女人而已,杀便杀了,又算得了什么?”
“叶莲——”燕君舞被她话语中的讥嘲激得火起,大手握在她颈上,一字字道,“别再惹我生气,否则我真的会杀了你。”
“那你就杀了我好了。”
燕君舞额上青筋突突直跳,心头怒意澎湃,竟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你害我损兵折将,我既往不咎便也罢了,你竟然还不知好歹……你当真以为我舍不得杀你么?”
叶莲没有一句反驳,只定眼望着他,这世上就有他这样颠倒黑白的人,损兵折将?那穆少雪呢?追杀路上他杀了她们多少人,他全当是蝼蚁么?
舍不得……
他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舍不下?
燕君舞在她这样的目光下,竟有些承受不住,那目光叫他心慌,叫他无措。
舍不得,他有什么舍不得?
不过就是个女人,他身边从来就不缺女人。
只是从来没有哪个女人可以令他如此烦乱,怎么可以这样?他怎能为了个女人徘徊犹豫,举足不前,这不是他……
这不是从前那个狠绝果断的他。
是,他是有几分喜欢她,想要她留在身边,可是女人就是女人,乖乖站在他背后一角看他施展他的雄才伟略,看他雄霸天下便是,为什么偏要站到他面前来,拿刀拿枪地跟他唱反调?
更可怕的是,这个女人竟然已成了他的牵绊,时不时会左右他的情绪,叫他犹疑不定,不……不能这样!
与其如此,倒毋宁舍弃,也许舍掉,这一切麻烦便会烟消云散,从此他仍是他,没有人可以再左右他。
“好,我成全你……”燕君舞蓦地开口,握着她脖颈的手猝然收紧。
她合着眼不做丝毫挣扎,随着他手指的收紧,口唇渐渐发紫,面上微有痛楚之色,却始终不出一声。他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手指颤抖的厉害,终于再扼不下去,丢手松开了她。
他踉跄着后退,抬手抚额,只觉头痛无比,他就知道自己杀不了她,下不了手,从一开始就下不了手……
“来人……来人……”燕君舞扬声冲外面大吼,既然他下不了手,那便叫别人动手,她已经成了他心上一颗毒瘤,若不下狠心切掉,那毒便会一天天浸入他四肢百骸,终有一天会要了他的命。
两个侍从应声从外面进来。
“拉她下去,把她给我带到雕房去……”
两个侍从应声领命,上前将叶莲从榻上架起来,朝外面拖去。她只朝他看了一眼,然后便不再看他,就那么无声无息地被一直倒拖出门,像是一袋稻草。
终于,再看不见。接下去要怎样?
真的就叫人杀了她,也许不等他下命令叫人动手,她便已咬舌自尽。
燕君舞颓然坐倒在榻上,想要闭上眼平静一下心绪,却无论怎样都定不下心神来,心头好似有无数只手在翻腾,乱糟糟一团。
耳边反反复复响着她说的那句话:“誓不两立……誓不两立……”
她要跟他誓不两立!
实在可恨,一想到此,燕君舞就恨得咬牙,忽然一抬脚将榻前的矮几踢了出去,矮几直飞出去,撞上雕花的窗格,发出訇然巨响,然后弹下来,四分五裂。
他狠狠抹了把脸,冲着外面吼道:“来人。”
侍女们都躲在门外,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