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言
那是穆少雪。
他赶了上来。淡淡月华下,他浴血满身,手提长剑旋风般朝这边奔来,只是一瞬便到叶莲眼前。
两骑铁甲兵自后追上来,手持长戟猛地朝他背心扎下,他纵身跳起,身子在半空一旋,长剑挥出,立时便将其中一个铁甲兵砍下了马背。叶莲在旁抢上,挥剑将另外一个铁甲兵扎来的长戟架开,穆少雪解决了跌下马的那骑兵,回手一剑,又将那与叶莲缠斗的铁甲兵杀了。
铁甲兵还在源源不断地赶过来,先前那二十弟子死伤亦是惨重,如今只剩了七八人在那里顽强抵抗。丁冽已带着薛棠、小青她们出了芦苇荡,穆少雪大松一口气,又上前帮着一个弟子杀了两个铁甲兵,返身过来却见叶莲仍在那里杀敌,怒气腾地便上来了,冲上前朝她怒吼道:“快走——”
他心急不已,一剑撂倒一个铁甲兵,跟着便一把抓住叶莲手腕,回头冲其余弟子喊道:“快走快走,跟着我们走。”一边喊一边已拽着叶莲纵身往前疾跃。
只几个起落,便到芦苇荡外。
又往前走过一片草滩,便见前面悬着一道长长的铁索桥,桥上铺着木板,方便人行走,桥下黑汪汪一片看不清楚,对面草木葳蕤,有低矮山峦起伏,是一带丘陵。
桥那头有微弱灯光,依稀看见几个人影,看来丁冽他们已经顺利过了桥。
穆少雪将叶莲推上桥道:“你先走,丁冽他们在那边等着咱们呢!”
叶莲回头抓住他的手,问道:“你呢?”
穆少雪抽出手来将她往前推,道:“过你的桥,别管我……”
后面又跟上来五个伤痕累累的弟子,穆少雪将他们也都让上桥去,眼见只剩这点人,想起自己方才带着那十几个弟兄也都殒命,心头悲恸无已,却仍不甘心地问:“再没有人了么?”
那五名弟子尽都垂头不语,扶着铁索上了桥后方有一人道:“不知道,恐怕没有人了……”
穆少雪再没有问,只催道:“快走,西肼人要追上来了。”
他的话才说完,数骑铁甲兵便已冲出芦苇荡,越过草滩朝铁索桥这边而来。火光霎时照亮草滩,穆少雪急道:“你们快走。”说着话将剑横在胸前也退上铁索桥。
叶莲在前走了几步,终究不放心,停下来侧身让那五个弟子先行,却去拉穆少雪道:“穆师兄,快走。”
穆少雪见她落到了后面,禁不住急恼,却又心疼,不耐烦地吼她道:“快走快走,你给我快走。”
叶莲无奈,只得转身跟着那五个弟子又往前走,穆少雪语气虽然恶劣,却是为她好,如今也只有他同丁师兄不嫌她。叶莲想着,冰冷的心头不禁微泛出一丝暖意。
西肼兵卒转眼即到桥头,一部分下马冲上桥头,杀了过来。另有部分却照着桥下直冲了过去,谁知那一带竟是大片沼泽地,马匹一跃进去,立时便连人带马陷落下去,一霎时便成泥中恶鬼。
也有机灵的,在马陷下泥沼之时,立刻便跳将起来,一跃从尚未被泥浆吞噬的马背上跳上草滩,如此方捡得一条性命。后面的骑兵见此都是大惊,再无一人敢纵马过去,纷纷下马抄起兵器往桥头涌去。
穆少雪持剑边退边阻截西肼铁甲兵。
铁索桥摇晃的厉害,叶莲扶着铁索好容易才到桥中央,听到后面乒乒乓乓的打斗声,只想回去帮忙,却又怕会让穆少雪分心,正左右为难,忽听后面传来燕君舞的厉声大喝:“叶莲——”
叶莲听到这声音便觉透体冰凉,双手发抖,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他又追来了,像个幽灵般总也甩不掉。
“叶莲——回来!”他再一次喊她。
她不理,加快步伐继续往前。
只走得两步,便听“嗖”的一声,一支箭带着冷冽劲风擦着她鬓边而过,“咄”的一声,正正射中最当先那位师兄的背心,那位师兄身子晃了一下,一头便栽进了桥下黑汪汪的泥沼之中。
叶莲睁大眼睛,满腔恨意涌上心头,蓦地便回过头去。
桥头草滩上到处都是火把,火焰霍霍地在静夜中燃烧,他骑马在一众西肼铁甲兵的最当先,手中弯弓搭箭,也正看着她。
“回来!”他在心里将方才喊出的那句话又重复一遍。
箭已在弦上,她若再往前走一步,他便用这支箭再射死一个东宁人,直到她示弱回来为止。
可是她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眼里满含恨意,隔着那么远,他都可以感觉得到。
“叶莲,快走。”穆少雪手里长剑荡出,又将一个西肼铁甲兵砍翻到桥下泥沼里。那桥晃得厉害,西肼人显然不善在这种地方作战,他守在那里,竟有一夫当关之勇。
叶莲吸了口气,听从穆少雪的命令,继续又往前走。
只是一步,铁箭破空的凌厉呼啸声便又擦着耳边而过,她前面的那位师兄惨呼一声,翻出铁索往桥下疾坠。叶莲扑过去,想要抓住他将他拉回来,却是晚了,她整个人匍匐在桥板上,眼睁睁看他坠入泥沼中,然后慢慢沉没。
却也只能看着,完全无能为力。
燕君舞已收了铁胎弓,铁甲兵也不再上桥。
穆少雪有些诧异,却也顾不上多想,提了长剑疾步往前,走至叶莲身边一把将她拉起来,道:“快起来走。”
叶莲却将他推到前面,道:“你们走,我不能走。”她知道,她若再走,他一定会把剩下的这几个师兄一并射杀,连同穆少雪一起。
“要走一起走,无论怎样我不能丢下你不管。”穆少雪瞠目嘶喊。
“那就都别走了!”一道黑影忽然凌空而至,一足轻踏于铁索之上,轻飘飘半悬空中。
“扶中!放他们走,我跟你们回去。”叶莲大急,猛地将穆少雪往前一推,两臂张开挡在扶中面前,一边转头朝剩下三位黑雕城弟子及穆少雪大叫,“你们快走!”
那三名弟子迟疑了片刻,还是听叶莲的话含着泪掉头朝桥那边去了。
穆少雪却不领她的情,蓦地从她身后一跃而前,长剑分成点点光影,直刺扶中面门。
扶中仰身倒翻,半空中自袖中递出一剑,剑气激荡,朝着穆少雪手中长剑直压而下。两剑“叮”地相交,一错既分,穆少雪登时便往后退了两步,虎口处一阵剧痛,竟已被震裂。
扶中挑眉,闪电般举剑又刺,大袖在风中猎猎作响,忽地一声拂过穆少雪眼睛。
穆少雪只觉眼睛一疼,由不住又往后退了一步。这一霎那,扶中腾身而起,一脚踢在穆少雪左肩上。铁索桥本就晃晃悠悠,穆少雪顾着眼睛,下盘便不大稳,他这一脚又劲力奇大,登时便将穆少雪踢得从扶索上翻了下去。
不过他反应快,翻下去那刻,一把便抓住了铁索,人悬在桥下,却并没掉下去。
扶中叹了一声,挥剑上前便要去砍紧攥住铁索的手,不想一道冷光迎面劈来,他往后一退,便见叶莲举剑对着他。
“夫人……”扶中皱眉,转头看看桥头勒马立着的燕君舞,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滚……滚开。”叶莲又是一剑刺过来。
扶中无奈,只得暂时避让。
叶莲拿剑指着他,弯腰捉住穆少雪手腕,用力想要将他拉上来。
穆少雪那边却有松手的趋势,叶莲一惊,忙用力将他的手攥住。
“叶莲,快走,别管我。”他喘着气道。
“不行,你别松手,我这就把你拉上来。”
“叶莲,别傻了……你救不了我……”穆少雪仰头望着她微笑,“你快走,别管我。”
“不行,我一定得把你拉上来。”叶莲丢了手中剑,两手一起握住他手腕,用尽全身力气往上拉。
“我不能不管你……要走一起走!”叶莲拼力往上拽他,眼前有些模糊,也不知是泪还是汗。
“砍了!”遥遥听得燕君舞冰冷的喝令。
叶莲只是一恍,便见刀光闪过,“嚓”地一声脆响,血雾喷溅,她紧抓着穆少雪不放的那只手顿时一松,血珠子尚挂在她眼睫上,一片血红中她看到自己手里抓着的仅仅只是一只血肉模糊的断手,而穆少雪却在霎时远去,他从桥上坠下,“噗嗤”一声下陷入黑汪汪的泥沼中,只是一转眼两条腿便不见了。
“叶莲……快走……”他的面容痛苦扭曲,伸在半空的那只手臂只剩了半截,血水喷泉般汹涌。
他在泥沼里下沉,烂泥先只到他腰间,渐渐便漫上来,到他的胸,再到他的脖子,然后是下巴。
叶莲眼看他一点点消失在自己视线里,早已泪流满面。
“穆师兄……穆师兄……”她嘶声喊着他的名字,半截身子从扶索下面探出去,两只手伸的长长的,若不是扶中在后面拽着她,只怕她也已仆身泥潭了。叶莲拼命挣扎着,哭得泣不成声,就算要死,死的那个也不该是穆少雪,该死的那个人是她,是她自己啊!
污泥淹没嘴唇……鼻子,最后是眼睛,那双温和含笑的眼睛一直看着她,看着她。
终于消失无踪。
只剩几个气泡在淤泥上汩汩作响,后来连气泡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
她再看不到他,那古道热肠曾替她耐心指路的少年,那曾在异国巷陌间拈花一笑的少年……
他说,要走一起走。
为什么要食言?
叶莲捧着穆少雪的那只断手,跪在桥上恸哭不止。
许久,她忽然站起身来,将那只断手紧握在左手中,右手却迅速拎起身边的孤岑剑朝扶中刺去。
扶中闪身后躲,她持剑紧逼而上,一直追上岸去,桥头边站着的几个铁甲兵只稍退的慢了一步,便被她砍倒了下去,血花溅开,喷在她脸上,眼前一片血红,她似乎变成了嗜血的女魔,见人便杀。
燕君舞眼见她一路杀过来,眼中光芒越来越冷,忽然翻身跳下马来,迎着几乎疯狂的叶莲走了过去。
“我杀了你!”叶莲长剑霍地刺了过来,直指到他胸口,他却并不后退。
“你要杀我吗?”他轻轻问。
叶莲的剑在他胸口顿住,这一瞬她好像清醒了,望着他呼哧呼哧直喘气,却不知在犹豫什么,并没有立刻刺下去。
“你要用我送你的这把孤岑剑,用我传你的剑术杀我?”燕君舞继续问她。
叶莲死死盯着他,眼里恨意灼灼,但手里的剑却怎么都刺不下去,半晌,她开始发抖,抖得简直拿不住手中孤岑剑。
燕君舞看到她眼里的悲伤,她那么绝望,眼里的光一瞬便黯淡下去,死灰一片。
他心里蓦然一紧,便见剑锋倒转,叶莲闭上眼,横剑便朝自己颈中抹去。
成灰
最痛苦的事其实不是死。
而是死都不能。
不等剑锋抹上脖颈,燕君舞便已动手,闪电般伸过手去,猝然间就捏住了叶莲右手手腕,一把便将剑夺了过去。
她张嘴欲咬舌自尽,他立刻伸指在她下颌一拂,跟着便挥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拍中她身上软麻穴,叶莲即刻委顿,一跤摔趴下去,紧握在手中的那只断手也脱手掉落在地上。
燕君舞眼看她倒在地上,却也没有伸手去扶,只慢慢伸剑过去将那只断手拨到了脚下,她就那么舍不得?这样肮脏污秽的一只断手也要紧抓着不放。
他瞥眼看向叶莲,她动不了,也说不了话,可那双眼,那双黑漆漆的眼里满是泪水,随着眼泪流溢出的是她最无望的乞求:“不要,别扔……别扔啊!”
舍不得?她连命都不要了,还有什么舍不得?
燕君舞无声冷笑,心头有无名之火腾起,忽然飞起一脚将那只断手狠狠踢了出去。
“不——”叶莲在心里悲泣,奈何口唇难动,竟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眼睁睁看着那只断手在空中画出一道血淋淋的弧线,朝泥沼中坠下。
她还能做什么?什么也不能,连咬舌自尽都不能。
眼前忽然间暗下去,一瞬间仿佛所有的火把都熄灭了。
她闭上眼。
万念俱成灰。
燕君舞将剑扔给扶中,走过来弯腰将她翻过来抱在怀里,拿袖子狠狠擦拭着叶莲脸上的血渍,只是血渍已经干涸,有那么几处总也擦不干净。
他擦了一阵只好作罢,起身打横抱起她,走至自己的马匹前,把她面朝下横搭在马背上,扯下根衣带将她牢牢缚在马鞍上,叫过两个心腹侍从吩咐道:“你们两个先送她回去,叫瑞鱼好好看住她,别让她寻死。”
山风呜咽,薛棠站在山坡上驻足回望,丁冽仍没跟上来。
过桥之后丁冽便叫小红、小青护着他朝东先走,他却带着另两个弟子去桥畔接应叶莲、穆少雪他们,可是去了这么久,他们人都一直没跟上来。
薛棠心里越来越不安,有种不好的预感在心头徘徊,沉甸甸压下来,令他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沉重。
铁索桥那里有凄厉的惨号声传来,他心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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