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儿的还高兴吗?看着她伤心,你就不会不忍心。”
卢智将胸前的湿发拨到脑后,摇摇头,叹气道:“我可没想给小玉看这出,只是没有料到,她会带了程咬金过去,不过还好,不留比他们来早了一步,该看见的,都看见了,她应该是满意了。说来还真够悬的,还好你够机灵,找了咱们的人来给我看诊。不说这个,你那边如何,卢耀出岔子了吗?”
面具男子走到浴桶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道:“没有,他这人一脸憨厚,可学东西真够快的,不但我的言行模仿的像,就是应变能力也不错,我们俩身形相差元几,不留没有发现破绽,只当是把我给禁住了。”
“那就好。”
“接下来你打算如何?我是被小玉给吓到了,可不想再见她那样。”
卢智探手拿过一旁高几上的巾帕,忍痛擦着脸上的伤口,呲牙道:“不瞒你说,我也被吓着了,我这小妹,从小就心软,别说对人用刑了,就是谁打了她的脸,过上个十天半个月,你再给她打回来的机会,她就会下不去手,不过借着这次把不留解决掉,以后小玉也会安全许多。”
“卢智,一想起昨晚她那个样子,我就后悔这次帮你,你记住,像这样的事,没有下次。”说着,他起身走到浴桶边,拿起一块皂角,边按在他破皮的脸上。
“嘶——”倒抽一口气,卢智却没躲避,目光闪了闪,歉意一闪而过道:“她总是意外地那一个,我很安心,你知道吗,就是没有你,没有卢耀,没有人帮我,她也会一直站在我这边。”
“嘁,”面具男子喷笑一声,讽道:“我端看你到时候要如何和她解释,难道要瞒一辈子,让她以为你——”
“呃,”卢智少有地被人用话堵住,揉揉拱在一起的眉心,叹气道:“这个事以后再说,眼下我还有事要你办,你跟紧小玉,不留的手段可不止这些,眼下只是过了一关,后头还有长孙家在等着我们。”
面具男子将皂角从他脸上移开,搁置在一旁的银盘中,冷笑道:“不是我们,是你。”
第三九五章 你杀的?
腊月初二这天早朝,两件震惊朝野的事件被捅了出来,一则是程咬金昨晚带兵劫牢,一则是长孙无忌次子长孙涣被害。
事已说穿便没有再禁言的必要,皇上先是在朝上安抚了长孙无忌,又特嘱刑部一定要加紧办案节奏查明真凶,紧接着,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训斥了程咬金,罚了他半年的俸禄,又责令他闭门思过一个月,暂收了他的兵符,若不是这最后一项,这处罚还真叫不痛不痒,但人长孙无忌死了儿子都没说什么,别人更不好开口置喙,只是御史没少参奏,这都是后话。
且说卢智在房里同面具男子谈话,遗玉则被下朝回府的程咬金叫到了前厅说话,大体上是告诉他,皇上知道卢智受了私刑,已经着令御史台调查私刑一事,但是这疑犯,还是要先送回刑部去押着的,不过因为特殊情况,所以从大牢变成了刑部公务院扣押,限程咬金今天中午之前就把人给送回去。
因此,程咬金便要她抓紧时间去询问卢智案情详细,好做打算,帮他找到证据洗脱嫌疑,不然等人被送回刑部,想要再见面,那就只有再开堂审案的时候了。
遗玉端着托盘站在卧房外敲了敲门,过了好半天才听见里面应声,她推开门,先往床上看了一眼,见卢智静静地半靠在床头扭头望过来,就对他咧嘴笑了笑,道:
“程家的点心师傅原是在鸿悦楼做过的,东西味道都不错,我拿了些给你尝尝。”
卢智见她小心翼翼地将茶点在她床边摆下,又捏了一小块喂到她嘴边,很是配合地张嘴吃了下去,刚刚咀嚼完,就有一杯花茶递到嘴边,如此一来二去吃了六块点心,遗玉擦了擦手便从怀里掏了檀木梳子出来给他梳理头发,动作很是温柔小心。
因为这超标的待遇,本来还有点坦白从宽心思的他,顿时打消了那个念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的侍候,等到潮湿的头发被理顺,她方才问道:
“程大人说了吧,什么时候把我送回刑部去?”
遗玉手上动作一滞,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他,轻声道:“上是今天晌午之前,不过大哥放心,皇上看在程叔叔和咱们死去的祖父份上,要把你禁足在公务院,只是不允许外人探望,别的倒也没什么。”
“嗯。”
“大哥,你能和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长孙涣被害,为什么会同你牵扯上,你是被人陷害的吧,是谁想陷害你?”
若是有办法,遗玉只想让卢智好好躺在床上休息,什么都不去提什么都不去问,可是凭着自己一点点去查,恐怕卢智早就被人给陷害死了。
卢智思索了片刻,道:“小玉,有些事不是大哥不同你说,而是不能说。我只能大概告诉你一些事情,二十九那晚,我是去过魁星楼,见到过长孙涣,而且——”
他苦笑着摇摇头,道:“的确是我用烛台砸了他的后脑。”
“你!”遗玉惊呼一个字,脸色发白的她两手飞快地捂住嘴,接着便扭头查看起四下门窗是否关严,待确认没有被偷听的可能后,她才对着卢智低喝道:
“这么说,人的确是你杀的?”
卢智眼里透出些困惑来,摇头道:“我不知道,我记得我是留了力道的,他当时虽留了不少血,可也不至于会死啊。”
“那是说,他不一定是你杀的?”
卢智耸耸肩,道:“我不知道,我砸了他两下便离开了。”
“你、你干嘛砸他!”遗玉这会儿真是欲哭无泪了,卢智似乎一点都不为自己可能杀人而感到惧怕。
“我忘记了。”
“大哥!”遗玉几乎忘了他昨晚才受过的伤害,对着他便是一嗓子吼,咬着牙低声道:“你知不知道死的人是谁,是长孙涣,是长孙无忌的嫡子长孙涣,一旦被人找到了证据,就算不是你把他砸死的,那你也是凶手,就是祖父还在,你也难逃一劫,是死罪、死罪你知道吗!”
卢智轻叹一声,伸手拍拍她的背,道:“别生气,我知道眼下处境不妙,可是事已至此,你再急也没有用,就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人究竟是不是我杀的。”
“你想要坐以待毙?”
卢智摇头,“不是坐以待毙,我这边的人手,包括卢耀在内都被人支走,我如今是孑然一身,只能等。”
“你还有我啊,”遗玉抓着他的胳膊,按下心慌,道:“你放心,大哥,我去查,既然有人陷害你,那人就一定不是你杀的。”
她并没怀疑卢智这消极的想法有何不安,毕竟经过了昨晚,若是他没有半点不妥,那才叫真正地不妥。
卢智目光闪了闪,思考了片刻后,沉声道: “好,不过我不在你身边,你要万事小心。”
“我知道。”
又交待了她一些实情,卢智便打了哈欠.道: “我且小憩片刻,快到时辰你再来叫我。”
“嗯。”遗玉扶着他躺下,又给他掖了掖被子,转过身一脸沉思地出了门。
待她走后片刻,卢智平躺的床边方又立了一道人影,头戴黑白双色面具的男子,语调不满道: “有我供你使唤还不够么,你怎么让她去查?”
“你以为我不让她管,她就会不管了么,小玉有时候脑子可是比你还好使,说不定她要比你还先查出不留到底支使谁做了那螳螂捕蝉的事情,把长孙涣给害了,算在我头上,这下可好,找不到真凶.我就要被拿去顶包。”
面具男子哪里会信他的话,怀疑地问道:“你老实告诉我,你还留有什么后手?”
“我能有什么后手,”卢智懒洋洋地将手背在脑后枕着,道:“一开始,我只是怀疑不留对我起了异心,她想要对付我,肯定要先把咱们两个架空,所以才在之前让卢耀跟着你学了一阵子,想着有备无患,哪知不留这么快就行动,好在我让卢耀替换了你,对了,你这两天用人的时候可要当心.别被她发现端倪。”
“卢智,我真弄不明白,你和不留两个人到底是要做什么,她帮了你,又想毁了你,而你呢,明知她对你起了异心,却还是听她的话去见了长孙涣,你知道昨晚天牢里有多危险吗,要是你没有事先料到,那小玉看到的一切都会变成真的。”
卢智轻笑一声,摸了摸脸上已经结成血痂的伤口,眼中闪过一抹复杂,望着头顶的帷幔,竟是当着那面具男子的面,陷入了回忆当中。
贞观六年春,年满十四岁的卢智二月离开了蜀中贫穷的靠山村,和卢俊一同奔赴繁华的长安城。
险些无缘科举的他,却因为当朝吏部尚书杜如晦的帮助,得到了进入国子监读书的机会。幼时仓皇逃离了家门,儿时在山村吃苦,少时苦读的经历,让他从踏入长安城起,便立誓总有一天不让母妹再随意受人欺凌。
在杜如晦的点拨下,卢智一进到国子监,便打定了主意,在苦读之余,不动声色地结交,起初的几天,全国头等的学府一如他想象,崭新的衣裳,免费的三餐,还有三个月一发的例银,可是等到春闱过后,他才知道自己错的离谱。
哪怕他在旬考上得再多的甲评,冷漠的态度、鄙夷的目光、嘲讽和捉弄依然随处可见——因为他是平民。然而,让他头一次真正地认清楚,他所在的天子学府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是在他头一年入学的夏末,在这长安城最顶尖的青楼中。多年以后,每当想起这晚,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究竟是否后悔那天晚上去了那里。
他应邀前往,已是半夜,歌舞正兴,袒胸露臂的女人,嚣张肆意的男人,遍洒满地的金银,这是他第一次到风月场所去,脸上带着笑,可心里却难免有些紧张。
他被带到雅间时,里头已经是酒到酣处,他在国子监待了半年,一些名声显赫的士族子弟他都认真记过,刘家的公子、高家的公子、周家的公子、还有长孙家的公子。
“哈哈,瞧瞧,这是谁来了,是咱们四门学院的大才子,卢智啊。”
他知道自己在他们眼里分文不值,但是他还是笑着同他们见礼,接过他们递来的酒杯饮下,一杯又一杯,直到他喝的手脚发麻,他们才寻起乐子,是什么乐子?
“涣儿,来,今天是你生辰,大哥特意找个好玩的给你…来,你骑在他背上,大哥叫他带着你跑!”
“啊!大哥,他不听话。”
“呿!拿着这只烛台,他再不听话就烧了他,这些平民杂碎,就是弄死了也不妨事。”
“大哥快叫人按住他,他动了!”
“着了、着了,涣儿快下来!”
一杯接一杯的酒杯泼在他的背上,火辣的疼痛迟钝地从背上传入他的脑中,耳边尽是嗡鸣,蒸腾的热气似要带着他飞起来,他醉的手脚发软,只能趴在地上,听着遥远的尖叫声,还有嬉笑声,似乎还有别的,直到一道人影扑了过来把他翻倒在地上,在他昏迷之前,听到了最后一句近乎耳语的话——
“你记住,救你的人名叫楚不留。
第三九六章 楚不留
烫伤需要多久才能治愈,卢智已经不记得,但是他十四岁那年,整个九月沐休都待在魁星楼的密室中,每天都能听到那个女人的声音,就在她动作不紧不慢地为他上药时,她似是在念书一般流畅的声音。
上起申国公高士廉、大司空长孙无忌,下至国子监一个教术数的典学,这些人的远近亲疏,这些人的品性、喜好、习惯、厌忌,甚至是有些一辈子外人都无从得知的软肋,她都一一讲给他听。
卢智是何等的聪明,不需她点明,便将那些千金难求的人事都记在脑海中,就连晚上睡觉的时候,都会在梦里回忆。然而他记住的,除了这些东西,还有那个女人刻意压低的声音,烫伤的愈合期最是难忍,或痛或痒都足以要人命,只有每每听见她的声音时,身上的疼痛才会奇妙地消减。
有的时候,在他痛的晕过去时,她还会有些不知名的小调出来,捏捏他的耳朵,扯扯他的头发。
只可惜,每次上药的时候,他的眼睛都会被蒙住,他记得她的气味,记得她的声音,记得她的名字,却不知她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后来,他离开了,再后来,他借着从那个女人那里学到的,悉知了人情,在国子监内如鱼得水起来,渐渐地不再受气,渐渐地有了名声,他暂时没有把手伸的太远,但这并不妨碍一些皇子和公主对他的看重。
在那三年里,他每次遇到难处,总会有人送来密信为他指点迷津,就像是那个女人就在不远处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也曾到过魁星搂去我过她,可惜没人听过那个有些奇怪的名字——楚不留。
他原本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机会再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