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门的是个中年男子,蓄着八字胡,眼睛小豌豆似地,坐在小桌前随意瞥了眼黎子何,见他年纪轻轻白白嫩嫩的,有些不耐烦道:“没有所属地的医官举荐信,一概不收。”
黎子何轻轻一笑,道:“小生是沈医师的徒弟,手上有师父的举荐信,不知可否报名?”
中年男子怀疑问道:“云潋山医师沈墨?”
“正是。”黎子何谦逊道。
中年男子低着头想了半晌,最后提起桌上的毛笔边写边摇手道:“进去吧进去吧,若是里面的人同意了,再回来报名。”
“多谢!”黎子何再一拱手,一个转身慢步进了不远处的宅子内。
太医局算是太医院在民间开设的学堂,以培养御医为目的,每年限额招收学生,学生家中要么得有银子,要么得有权势,否则是进不去的。
黎子何一进屋就看到左侧里间摆了许多桌子,应该是供学生学习的地方,右侧则是床和担架,不出意外是供学生看病实习的地方。
黎子何拿紧了手里的信,继续往前走。
“哎哎哎,那谁,别往里走了!”
黎子何身形一顿,停下脚,回头看向声源处,高高瘦瘦的男子,四十来岁的模样,穿了一身深蓝色官服,一手正指着他,快步走过来。
“你这是要干嘛去呢?”那男子仰着头,高声问道。
黎子何略微一笑,稍稍垂首道:“小生来报名参加公试,前门的大伯让我进来,说是里面的人同意了再回去找他。”
“你哪儿来的?”男子从上到下扫了黎子何一遍,仍是高声问道。
“师从云潋山沈医师,这里有举荐信。”黎子何递过手中的信,这人的官服一看便知是宫中御医,若是得他同意,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哦?”男子听他这么说,仰着眉毛拉长音调,瞥了一眼黎子何手中的信便接过来。
黎子何老实地垂眸,不稍片刻便听到那男子和声道:“去吧去吧,就说李御医准了。”
黎子何心下一喜,只要能参加公试便好,道声谢转身离开。
“等等!”一个苍老略带沙哑的声音突地□来,打断黎子何前行的步子:“你说,你是沈墨的徒弟?”
“正是。”黎子何心头一颤,辨出了来者的声音,连忙转身,弯着腰低着头,掩住脸上的表情。
“低着头作甚?老夫又不会吃了你。”
黎子何暗自嗤笑自己,是呵,低着头作甚?如今他也认不出自己。
来者正是现任太医院院史冯宗英,年近六旬仍旧操持整个太医院。黎子何还是季黎时,宫中三年,每日必来替她诊平安脉,大小病也都是由他负责,他还是她临舅舅的师父,因此季黎自小便认识他。冯宗英为人严肃刻板,却独独宠爱季黎,即使她做了皇后,两人也并未疏远,感情犹如祖孙。
黎子何此时也不知是喜是忧,一时语塞,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冯宗英不满睨了她一眼,拿过李御医手中的那封信,展开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素来听闻沈医师有名女弟子,倒不知他近几年收了这么个得意门生,信我看过了,你回去吧。”
黎子何一听他的语气便知道不妙,言语间尽是对沈墨的讽刺和不满,莫不是两人有什么过节?黎子何清楚冯宗英的性子,爱面子,记仇,固执,几乎所有带些本事的老者可能有的毛病他都有,当初自己是他宠爱的季黎,那些当然不在乎,可如今……
“小生是想参加两日后的公试,还请冯……御史给小生一个机会。”黎子何尽量用诚恳谦逊地语气,若是不能参加公试,他还真没想到什么办法再进太医院。
“他沈墨不是鼎鼎大名,还高风亮节的?连着院史一职都不稀罕,他徒弟进了太医院也是委屈了,还参加什么公试,就在民间悬壶济世不是很好。”冯宗英提到沈墨,脸都涨红了,喘着粗气说出这么几句话。
“冯……”
“哈哈,冯爷爷一大早生什么气呀!”
里屋走出一年轻男子,浅紫缎袍,绣上疏密梨花,袖边是鹅黄锦带,一头黑发玉冠束起,洋溢着笑脸,走出来便让人眼前一亮。
黎子何却是眸光一黯,果然,入了云都,便会不断遇到“故人”。
郑韩君比起三年前个子高出许多,相貌除了更有棱角也没太大变化,一副白面书生的模样笑呵呵地走到冯宗英身边,抚了抚他的白胡:“冯爷爷快别生气了,胡子再白几分可没那么英俊了。”
冯宗英面色柔和了些,“嗯哼”了声,“你出来作甚?”
“外面这么热闹怎么能少了我呢!”郑韩君理所当然地拍了拍胸脯,眼珠一转,朝黎子何使了个眼色。
“哎呀呀,子何兄!人生何处不相逢啊,缘分啊缘分,当年还未来得及报答子何兄的救命之恩……”郑韩君好似十分意外地看着黎子何,张开双臂就抱了过来。
黎子何虽是收到他的眼色,仍是不着痕迹地避开,心道他居然还记得自己,拱手道:“郑公子,多年不见。”
郑韩君暗地瞪了他一眼,当我想抱你啊,这不是为了你演戏么?
“冯爷爷,子何兄可是沈医师的大徒弟,当年我还被他救过一命呢,医术当真是高明啊!”郑韩君大拇指竖得老高,继续道:“不过子何兄,你来太医局作甚?来参加公试?”
旁边的冯宗英正想搭话,郑韩君一拍脑袋,继续道:“哎呀,瞧我这脑袋,子何兄那么厉害的医术,当然不用参加公试了……”
“谁说不用?”冯宗英见他越说越离谱,马上打断。
“啊?要参加啊,那子何兄我带你去报名,走走走,顺道请你吃一顿,答谢救命之恩。”
冯宗英颤了颤唇,白白的两道眉毛纠结在一起抖了又抖,最终什么都没说,“哼”的一声横瞪了黎子何一眼,随之手一甩,转身走了,李御医瞅了他俩一眼,也跟着走了。
郑韩君得意洋洋地向着黎子何挑挑眉毛,急急推着她出门:“走吧走吧!”
黎子何匆忙回头,伸手想捞住刚刚被冯宗英甩在空中的举荐信,恰好一阵穿堂风,捞了个空,只看到信角零散几句话,“当年晚生愚钝”,“望不计前嫌”……
第六章 过往
“你看看,今日这事你该怎么谢我?”一出了太医局,郑韩君一手拍在黎子何肩上,笑咧咧地说道。黎子何肩膀一侧,躲开他的手,淡淡笑道:“多谢!”
“多谢?就这么简单?”郑韩君不情不愿地放下手,眼睛瞪得跟铜铃似地:“真是笔亏本生意。喂,瓷娃娃,要不你陪我吃顿饭解解闷,本公子付钱。”
“子何受公子之恩,日后有机会定会报答,怎敢让公子请我吃饭。”黎子何仍是淡笑。
“那行,你请我吃也行,看你也是第一次下山吧,不知道咱云都哪里好吃,本大爷今天带你享享口福,不会吃掉你多少银子。”郑韩君甩甩手,谁请谁不是重点,重点是难得遇到个有趣的人可以陪他玩会儿。
黎子何停下脚步道:“刚刚的确多亏郑公子,只是今日子何还有要事,日后定有机会再见,届时再好好答谢公子,子何先行一步了。”
黎子何轻轻一笑,抬步便走了。
“哎哎哎……”
郑韩君见黎子何冷静自信的模样,突然呆了呆,反应过来时黎子何已走开许远,只能在对着他的背影大喊道:“我说要不你让你那个泼辣师妹也下山?我学了几年武,等着跟她拼一拼呢!”
黎子何没再回头,也不知道听见没有,郑韩君垂头丧气地哀叹了一声,人家不理他,总不能死皮赖脸地缠着,宁愿被那个泼辣丫头揍,也不想回去又要面对那个冰山脸的老爹,天哪,在云都的日子要怎么过啊……
黎子何并未直接回客栈,拿了些银票在钱庄换作银两,往城南方向走去。
城南有间荒弃的大宅,据说常年闹鬼,因此无人敢住,卖不出去也租不出去,宅子的主人干脆丢下宅子,带着家人远走他乡。
黎子何慢步走上前,抬头看了眼灰尘厚重,满是蜘蛛网的门楣,大红漆门早已艳色褪尽,透出斑驳的黑黄绣纹,庭院里的树却是越长越高,已经有不少枝头探出墙来。
黎子何伸手拉住门环,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五一五,吾一吾一,吾乃一人。
不过稍许门便被打开,是个孩子,一身宽大且破烂的衣服套在身上,脸上沾满黑灰,水灵的大眼里有些戒备,带着疑惑盯着黎子何。
黎子何唇角微微仰起,三年前,自己碰到沈墨时,也是这副模样么?
“我住过这里。”黎子何开口,不想对孩子太过生冷,可对着陌生人,语气始终热络不起来。
孩子的眉头拧得紧了,却还是侧个身让他进去。
五年前,云帝下令清整云都,城内不可有乞丐随街乞讨,更不可随意露宿街头,一旦发现便以扰民乱市为名治罪,轻则拘禁几日驱逐出城,重则重打三十棍,扔出城外。令下三日,云都乞丐纷纷游走它处,但始终有那么些孤寡老小实在没有银钱和力气离开,或是因着某些原因不愿意离开云都的乞丐,如今他们便聚在这个宅子里。
黎子何一进院子便看到那日在街上企图讹诈他银两的母子坐在门槛上,妇人一见是他,脸上烧红一片,低着头牵着孩子别扭地进屋了,倒是那孩子,疑惑不解地频频回头。
黎子何明白他们的戒心和不解,这个宅子甚少人知,进门也需暗号,若非自己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黎子何扫视一周,宅院里的很多“乞丐”们穿着再不似往日破旧,有些人还穿得很是“富贵”,心下了然,不能乞讨,又想生存,便只能变着法子寻银子,坑,蒙,拐,骗?
眼角泛过一丝讥笑,黎子何拿出一包银子,当着众人的面放在宅院中间的大树底下,提声道:“可有病者?小生可为其诊治,不收银两。”
炎热的夏日,正午阳光分外灼人,树底下的黎子何,脸上带着少许笑意,席地而坐,阳光透过叶间缝隙在他身上洒下光点,随着清风移动。
宅院内突然静谧,几十双眼睛灼灼看着黎子何,一袭青衫,肆意坐在地上,神色间没有不屑和鄙夷,垂下的眼睑遮住眸中神采,让人看不出他此时的心绪,却感受到宁静的和煦,仿佛超脱于人世,心中的防范和戒备有些微散去,却始终怯怯不敢上前。
“梧桐雨,树下栖,爹娘弃,梧护汝……”
黎子何启齿,三字四行十二字,来来回回清晰响在沉静的院落中,一片青叶缓缓飘下,落在肩头,黎子何抬手拿下来,触着嫩叶的柔软,早已在心底雪藏的某个角落嘶声力竭地叫嚣着疼痛,却被她脸上的轻笑掩过。
“是你,你……回来了?”
一群人中唯一显得饱满些的老妇颤颤巍巍站起身,蹒跚着慢慢上前。
黎子何眸中波澜不定,却只是轻轻点头,算是肯定,接着道:“今日来给病人看诊,可有病患?”
老妇满面欢喜,连连点头,转个身,对着众人大声道:“是咱们这出去的,咱们这里出去的!有病的快来看,身子哪里不舒服也来看看。”
老妇一说,原本蠢蠢欲动的几个人都毫不迟疑地站出来,不稍片刻,树底下黎子何身边密密麻麻围了一群人,有要看病的,有仰着头颅单纯想要看清黎子何长相的,脸上的表情有欣喜有好奇。
黎子何站起来,抬手示意大家安静,道:“排队可好?时间有限。”
对于这个从这里出去,却又散发着无可言状贵族气势的黎子何说出的建议,众人像领到军令一般纷纷散开,排成一条长队。
黎子何再次席地而坐,这般,拿脉比较方便。
日头渐渐下滑,那颗梧桐树,连同黎子何的影子,越拉越长,细密的汗珠在额间沁出来,黎子何每看完一个病人便用袖子拭去,再抬眼,最后一名病患,红着脸偎在妇人怀里,不时拿大眼羞怯地看看她,又立马垂下眼睑。是昨日在街上行骗的母子二人。
“还未去看大夫么?”黎子何只是看了一眼,便拿住孩子的脉门。
听到妇人深吸了口气,却是先听到孩子略有些虚弱的声音:“娘好久没吃饭了……”
“病情没有恶化,我说几样简单的药草,趁着药铺未打烊,快些买回来吧。”黎子何没有抬头,看了眼钱袋里最后一点碎银,一起递给他们。
“谢……”
“不必。”黎子何利落打断妇人的道谢,道:“我也不是平白行善,利人利己而已。”
妇人的唇又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说,低着头,下巴几乎快到胸口。见黎子何半天没再说话,悄悄抬头,只看到他从腰间再取下一袋银两,转身放在梧桐树底,步履轻缓地离开。
“公子!这银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