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子何鼻尖一酸,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无意识地浑身颤抖,怔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一,原来,冯爷爷临死之前的“一”,便是指的这个孩子。
“黎御医,娘娘让你前来,便是为这孩子看病。”郝公公声调还算平缓,拉回黎子何的意识。
黎子何背着光,不着痕迹擦掉脸上的泪,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子,欲要牵过那孩子,他一躲,怯生生看着她。
“一一,我来给你把脉可好?”黎子何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柔声道。
那孩子眸光一柔,扯了扯郝公公的袍子,见郝公公点头,才慢慢挪着步子过来,伸出左手。
黎子何伸手拿脉,心绪纷乱复杂,根本无法静下来,探脉更是一塌糊涂,干脆放下手,站起身子,直接问道:“这个……是谁的孩子?”
郝公公眉头一拧,微怒道:“让你来看诊,无需知道其他。”
“你若不说,他的存在,马上公诸于世!”黎子何口气一硬,不想与他多说,直接威胁道。
“那你也休想走出驻魂阁!”郝公公冷声接住黎子何的话。
黎子何压抑住情绪,轻笑道:“前不久冷宫才死了一名妃子,如今太医院的御医突然消失在冷宫,你不觉得,皇上会再次包围冷宫,大肆搜索?”
郝公公话头哽住,半晌道:“你未见那瓷罐上的字么?”
“你的意思,他是季皇后之子?”黎子何死死捏住拳头,控制住声音的颤抖,坦然看着郝公公问道。
郝公公浑身一抖,眼眶立马红了一圈,双膝跪地道:“娘娘既选得黎御医过来,黎御医必定有过人之处!还请黎御医务必保守这个秘密!”
“保守秘密可以,你跟我说清楚,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季皇后的尸身在何方?这孩子又是如何产下?你们又为何将他藏在冷宫之中?”黎子何瞪大了眼,压抑着不让泪水流下来,沈墨说过,她当时的状况不可能产下孩子,可眼前……
郝公公直直跪在地上,一听黎子何的问话,身子便软了下去,老泪纵横,哽声道:“皇后娘娘……便在那瓷罐里了……”
“这孩子……这孩子……”郝公公大口喘着气,泣不成声:“这孩子,是姚儿姑娘……从皇后娘娘肚子里……挖出来的……”
黎子何耳边“嗡”的一声,挖出来的?如何挖出来?
“当年皇后娘娘被抬回红鸾殿,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殿里只有老奴和姚儿姑娘,她说去找人来救命,可……可还是一个人回来……我以为皇后娘娘必定是一尸两命,可……可清理身子的时候,这孩子……这孩子已经出来一只手……”郝公公两手不停擦着眼泪,吸气让自己的话更加连贯:“皇后娘娘如何唤都唤不醒,这一只手,又是难产之兆,可……可孩子在动啊……姚儿姑娘疯了似地找遍红鸾殿,最后……最后找来一把匕首……”
“老奴没用……老奴不敢动手,姚儿姑娘……说……说孩子不能死……,拿着匕首就……就……”
郝公公再说不下去,黎子何亦早已是泪流满面,蹲下身子,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
“老奴求求黎御医,就看在孩子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的份上,一定要守住秘密,还有……还有他从小体弱,顽疾在身,特别到了冬日……所以娘娘才特意遣了黎御医过来,否则……否则他也撑不过了……”郝公公泪眼迷蒙,根本看不清眼前物事,一边说着一边磕头求黎子何。
黎子何慌忙拿过孩子的手,再次切脉。
除了从胎中带出来的固疾,体内还有毒素,黎子何哽咽问道:“你们,给他下毒?”
郝公公擦了擦眼泪,叹气道:“孩子太小,怕他哭闹,所以……所以用毒,毒哑了……”
心像是被人狠力掐了一把,由里到外渗出血来,疼到连呼吸都不顺畅,只知道干涩许久的眼里,有些东西决堤而出,一只冰凉的手,触到脸庞,轻轻擦净,扯了扯她的衣襟,黎子何低下头,怀里的孩子正对自己笑,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随即一手摸入袖中,半晌,拿出什么东西放在他手中,黎子何摊开手,糖果。
黎子何连忙擦干眼泪,也对着他笑道:“你叫一一?”
孩子点头,伸手在空中比划:“季一。”
眼泪仍是不受控制,再次迷朦双眼,黎子何用力擦了擦,从怀中拿出一瓶药丸,塞到季一手中,笑着道:“一一乖,你送我糖果,我送你这个可好?”
季一乖巧点头,拿着瓷瓶把玩着。
“那妍妃,是你杀的?”
“不是。”郝公公摇头,“是……她是自杀的……”
黎子何顿住,难怪她的尸身会堂而皇之地摆在所住殿内,若真是凶杀,将尸体藏起来,至少可以蒙蔽些时日。
“她发现你们了?”
“是的,老奴得知消息准备去灭口时,已经传来她暴毙的消息……可老奴偷偷遣去看过尸身,那一刀,明显是自己所刺。”
黎子何敛目,点头,站起身,平静道:“季公子体弱,又染了寒症,那药丸只是些补药,过几日我会另带些药过来,至于他体内毒素,怕是要出宫才可解。”
郝公公连忙起身,感激地点头。
黎子何看了一眼仍在把玩瓷瓶的季一,压住情绪拱手道:“子何先行离开,寻着机会再过来。”
郝公公噙着眼泪颔首。
殿外寒风肆虐,冰冷的雪花打在脸上无知无觉,黎子何只觉得脸上紧绷绷的,眼里愈发灼热,踏着步子慢慢离开。
驻魂阁平日鲜少人来,即使来了,也只是上香,更不会有人注意到阁楼,就算上了阁楼,听到声音便躲在棺材里,也无人会开棺,那么,郝公公和孩子,就这么呆了六年么?
想到这里,黎子何鼻尖又是一阵酸涩,这些,日后再慢慢了解,现在,还需赶去桃夭殿一次,她下的消灵散,该起作用了。
快步行到桃夭殿,正巧见悦儿步履匆匆出来,见到黎子何,面上一喜,迎上急道:“黎御医,正要去找你呢,快快跟我来。”
黎子何敛住神思,跟着上前。
自从云晋言下令禁足,桃夭殿所剩无几的宫女太监被姚妃打发得干干净净,只留了悦儿一人,反正姚妃不出去,也无人来访。
刚开了殿门,黎子何便再次听到如上次雷雨天那般,姚妃刺耳的尖叫声。
“血……血……啊!都是血!”
殿内能砸的被砸了一地,能撕的全部被扯乱,黎子何心中一阵酸痛,只听悦儿道:“娘娘的病又犯了,这会没下雨都犯病了……”
“去禀报过皇上么?”黎子何压住情绪,淡淡问道。
悦儿点头,哽声道:“皇上在梨白殿,可能……可能以为娘娘是装的……冯大人也不在了,我……我才想到找你……”
“你,知道郝公公?”黎子何不磨蹭,直接问道。
悦儿一怔,点头。
“帮我守在殿外。”
悦儿略有踟蹰,念及姚妃已经让黎子何去过冷宫,点头。
黎子何关上殿门,整个殿内,充斥了姚妃刺耳的尖叫,她突然觉得自己不争气,眼泪再次滑落,看着坐在地上哭叫的姚妃,竟是无法移动一步。
“血……好多血……我不要,不要!”姚妃眼神空洞,身子已经比入宫初见时消瘦了许多,再加上红肿的脸,竟是惨不忍睹。
黎子何眼看瓷器碎片又要将她划伤,忙上前,抱住她不断后退的身子,在她耳边轻声道:“姚儿……”
姚妃蓦地一怔,安静下来,回头看黎子何,两手推开她,惊恐看着,吱唔道:“你……你是谁……”
黎子何擦掉眼泪,只是静静对着她笑。
姚妃眼泪流得更加凶猛,看着黎子何,空洞眼神里恢复些许神采,喏喏道:“小姐……小姐……小姐?”
黎子何还未点头,已经被姚妃紧紧抱住:“小姐!小姐你来接我了,来接我去陪你对不对……”
黎子何一手抚上姚妃的长发,轻轻顺着,未置朱钗,有些凌乱。
突地一阵大力,将黎子何狠狠推开,姚妃怀疑看着黎子何,哭道:“不……不可能是小姐,小姐不会原谅姚儿了……是我亲手杀了她……亲手杀了她……”
黎子何泪眼迷蒙,上前擦去姚妃的泪,轻声道:“不怪你,姚儿不哭。”
姚妃抬头,看着黎子何的眼,眼泪仍是滚滚而出,跪在地上,扯住黎子何的衣袍,嚎啕大哭:“小姐,小姐原谅我,我求了好多人,求他们救你,没人肯过来!冯爷爷又重病,我找不到他!我不是故意的,可是一一不能死,一一死了小姐会伤心的!”
黎子何蹲下身子,将姚妃揽入怀里,轻轻道:“嗯,原谅你,不怪你。”
“小姐,好多血,都是你的血……”姚妃仍是哭,死死抱住黎子何:“等我,等我救一一出宫,我就去找你赔罪……”
“可是……冯爷爷也死了……”姚妃突然呆愣住,喃喃道:“都怪我,若我听冯爷爷的话,不找顾妍琳麻烦,她不会在冷宫,不会发现一一,不会死,她不死,冯爷爷就不会死了……小姐,我把冯爷爷也害死了……”
“还有……还有一一,他病了,病得好厉害,小姐,我好怕,怕他也死了……”姚妃死死抓住黎子何的手,生怕她会跑掉似地:“如果他也死了,你们都死了……都死了,还留着我干什么?”
黎子何再控制不住,跟着眼泪滚滚而出,哽咽道:“没死,我们都没死,都好好的,姚儿也要好好的,是小姐不对,不该不信你,给你下毒套话。”
“没死……没死么?”姚儿止住哭泣,漠然看着黎子何,痴痴笑起来:“死了,我亲手杀的,你再像她也不是她,还妄想取代她的位置?”
姚妃突地尖锐起来,一手推开黎子何,站起身轻笑道:“该死的是你们!一个个虚伪做作,愚蠢无知!连我一个姚儿都斗不过,若不是我家小姐善良大度,你们斗得过她么?”
“还有云晋言,你们以为他懂什么是爱么?我告诉你们,他对所有人都温柔,对所有人都体贴,对所有人都可以说爱!为了他所谓的江山社稷,连他最爱的小姐都见死不救!”姚妃瞪着双眼,尽是愤恨,又突地想到什么,眸光柔下来,缩在屏风角落,哭道:“对了,连我都爬上他的床,小姐更不会原谅了……我还怀了他的孩子……”
黎子何心中抽疼,一阵强过一阵,看着姚妃却不知从何安慰,突地听到殿外悦儿一声高喊:“奴婢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番外 一一
番外 一一
姚姨说,我是很多人的唯一,所以叫我一一。郝公公总说,我的世界很小,每到这个时候,我会看看从有记忆开始就呆着的地方,其实,就是一个大盒子,里面放着小盒子,小盒子里,住的是我。
不对,不止是我,还有那个瓷罐。郝公公说,那是我娘。
娘是什么?我不知道,可有它和我一起,即使冬天,很冷很冷的时候,我也没觉得特别冷。
我知道,说这里小,因为外面很大,这个盒子外面很大。
郝公公会定期带我出去沐浴,外面那个世界有条河,他们说,河里的是水,可以将身子洗干净。
虽然每次出去都是夜晚,我还是能看到一些,那个时候我就会同意郝公公的看法,我的世界,真的很小。
和我呆在一起最久的人是郝公公,他不知从哪里弄来食物给我吃,冬天会记得替我加被褥,换下的衣服,也不知被他拿到哪里,下次过来,又干净了,他还会教我写字,教我很多没见过也没听过的东西,只是我不太敢亲近他,因为他很少对我说其他的话,即使说话,也很恭敬。
姚姨和太爷爷很少来看我,有时候一个个来,有时候一起来,每次都会带很多东西过来,我最喜欢太爷爷的糖果,那个味道,太爷爷说,叫甜。
我记得郝公公教过我,和甜相反的,是苦,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喝的药,是苦的。
姚姨和太爷爷总是怕我生病,其实我不怕,生病的时候才能经常见到他们,姚姨会把我抱在她怀里,比我的小盒子暖和多了,太爷爷会跟我讲我娘小时候的事,这样我才知道,我娘不只是一个小罐子。
我喜欢他们来,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只有他们来了,大盒子的窗才会打开,阳光照进来很暖和,从窗里看出去,我可以看到很多颜色,蓝色,绿色,红色,黄色……可是关上窗的时候,我只能看到黑色。
我经常一个人躺在小盒子里,想着郝公公教给我的东西,他说得最多的,是这个世界很复杂,人会被迫做一些自己不愿做的事,为了一些想得到的东西,放弃已经拥有的东西,譬如我很想走出这个盒子,这样有可能永远离开太爷爷或者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