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在季黎的眼里是最搭衬的颜色。
可在黎子何眼里,是最刺心的颜色。
百官朝拜,山呼“万岁”,云晋言今日心情大好,眉间唇角,无不洋溢着笑意,扬声让众人平身。姚妃坐在左侧离他最近的位置,妆容艳丽,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一番,同样是笑意连连,不时看看云晋言,再将眼神放在百官中,好似在找些什么。
云晋言率先拿起酒杯,向百官敬酒,接着众人便以郑颖为首,纷纷谢酒互敬,说出来的话,无非国家安定皇上圣明,有此明君繁荣昌盛等等等等。
黎子何心中嗤笑,这场面,还真是虚假得令人反胃,就连最该得意的姚妃,脸上的笑容都让人觉得勉强,与她相处时日太长,怎样的情绪在脸上会是怎样的表情,黎子何还是有些把握,看她今日这个模样,很显然心神不宁,表面看起来很是高兴,实则眼神闪烁,怕是有些坐立难安吧。
扫了一眼云晋言附近的几个空位,后宫只剩她一个宠妃,她还有何担忧?
觥筹交错间,殿内渐渐热闹起来,先前的拘谨淡了许多,黎子何从头到尾默默吃菜,若打算喝酒便会被沈墨拦住,几次过后干脆作罢,那么点酒她不会醉,少了也无妨。
每被拦一次,黎子何便会想到暮翩梧对她说的话,心中不由一堵,自己对他不坦诚,他是由始至终都清楚的,尽管隐瞒过,他仍是知道她的女儿身,知道她季家人的身份,若是要害自己,只需抖出一样,她便无法在皇宫生存下去,可他保持缄默,也不代表完全可信,信任是双方的,他若信自己,为何不坦诚不公说出自己的身份?
黎子何讪笑,或许她这种想法有些过分了,自己无势无力,与沈墨合作无论如何都是得了便宜,其实,根本没有怀疑别人的资格。
“沈医师,怎会坐在那里?”云晋言突然开声,好似刚刚才发现沈墨,惊讶道:“快快上前来坐。”
众人眼神瞬时投向沈墨,黎子何也不例外,云晋言指的位置,是右手边第一排第一座,理应是顾卫权所坐,因他去了西南郡未来得及返回,便空了出来,无人敢坐。
沈墨脸上波澜不惊,站起身拱手道:“在下与徒儿同坐便好。”
“哈哈,那黎御医也一并上前便是。”沈墨并未称“臣”,云晋言也不气恼,反倒放声大笑。
黎子何忙行礼道:“微臣不敢……”
“皇上。”黎子何话未说完,冯宗英突地站起身,面色微醺,该是喝了不少酒,口齿有些模糊,意识倒还似清明,道:“我这个院史还在这里,那俩御医凭什么坐那里?于礼不合于礼不合……”
云晋言恍然大悟状,点头连连称是,又道:“那冯院史上前来坐可好?”
黎子何被沈墨拉着坐下,便看到冯宗英步履踉跄地从第二排走出去,欲要行到对面,刚刚走到过道上,一个没站稳,打了个趔趄,摔在地上,扑得旁边桌上的酒菜倒了一地,吓得那官员面色发白,连忙扶起他道:“大人可还好?”
冯宗英眯了眯眼,腾地爬起来,擦了擦身上的污渍,拍着额头轻声道:“丢人丢人,真丢人!”
殿上有几名官员掩嘴轻笑,云晋言也带着笑意,未有责怪之意。
冯宗英稳了稳身子,拱手道:“皇上,老臣不胜酒力,请旨先行退下。”
私底下冯宗英不给云晋言好脸色,可在百官面前还是行规言距毕恭毕敬,云晋言见他站稳都难,脸上因着酒力蹿红一片,点头道:“那冯院史便好生回家休息便是。”
冯宗英摇头晃脑地谢恩,马上有太监上前扶住他,被他一手甩开怒道:“我还没老到要人扶着走路。”
说罢踉踉跄跄地出了殿。
黎子何正拧眉不解,听到旁边沈墨极轻的声音说了两个字,“装的。”
假装醉酒?
黎子何疑惑看向沈墨,见他肯定点头,拿手在桌上划了一个“药”字,意思是冯宗英面上的潮红是吃药所致?
想想也是,冯爷爷虽说爱酒,可也不会不分场合醉酒闹事,刚刚那醉酒的模样,的确有十分真,若非沈墨提醒,她也看不出来是装出来的。
只是为何?
黎子何垂眸夹菜,却是食不知味,冯宗英早过了卸官修养的年纪,至今仍留在太医院,说他因着虚荣舍不得身上的官职,黎子何不信,多年前他便打算将院史一位让给沈墨,说他为着那些许俸禄,也不太可能,从先帝在位时冯宗英便是当朝御医,先帝厚爱有加,时常赏赐,那他留在太医院,要么,觉得没有合适的人替代他的位置,要么,有何令他无法放下之事……
“黎御医!”
黎子何正在沉思间,听到云晋言的声音,连忙起身拱手道:“臣在。”
“来看看爱妃如何了?”
黎子何这才抬头,见姚妃捂着小腹,好似极其难受,面上妆容过厚,看不出脸色如何,云晋言拧着眉头正看着自己,黎子何忙退出坐位,瞥了沈墨一眼,见他想说什么,却碍于身边的人,没能出声。
黎子何顺着台阶一步步上前,正在犹豫间,云晋言道:“无碍,直接拿脉便是。”
黎子何领命,搭上姚妃的右手,垂眸间见姚妃不着痕迹给了自己一个警告的眼神,再一拿脉,瞬间明白她的意图,退下拱手道:“禀皇上,天寒露重,娘娘怕是染了寒气,故此身体不适,臣开两副药,休息两日便好。”
“臣妾还是先行回宫了。”姚妃低眉顺眼,声音细如蚊呐。
云晋言颔首,吩咐黎子何道:“送娘娘回宫,好好开方。”接着转首对姚妃柔声道:“爱妃先行休息,朕稍后便到。”
黎子何弯腰拱手领命,悦儿扶着姚妃起身,黎子何退在一边让她二人先行,随后跟上,又看了一眼沈墨,见他对自己点头,心中瞬间安稳了不少。
殿外早已被夜色笼罩,繁星满布,凉风袭来,将先前的喧闹浮华吹得一干二净,姚妃和悦儿步履匆匆,黎子何保持距离得跟在身后,最后的是桃夭殿的太监宫女们。
回了桃夭殿,姚妃沉默不语,静静看着黎子何执笔开方,眉目间的不耐还是让黎子何捕捉到,黎子何随她意愿,快速写好方子交给悦儿,行礼退下。
姚妃的脉象,的确紊乱,体虚受寒之症,若其他御医来拿脉,便是这个结论。可她半月来日日替姚妃拿脉,对她的身体状况还算了解,昨日还好好的身子,今夜就突然变成这样,难免有些奇怪,再看到她警告自己的眼神,便明白了,她是有意装病退席,至于目的?
黎子何隐在桃夭殿侧面的暗处看着桃夭殿渐渐熄灭的灯火,再抬头看了看斜挂半空的明月,晚宴结束,最少还有一个时辰,她急着回来,是想赶在云晋言退席之前有什么动作吧?只要今夜留意桃夭殿的动静,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今日冬至,官员放假一日,宫中侍卫同样如此,各宫各殿只留了少数御林军,比起常日,少了大半。
桃夭殿的宫女太监早被姚妃遣散,只留了悦儿一人。黎子何目不转睛盯着殿门,要出去,只有这一条路而已。
不稍片刻,昏黄的烛光透过门缝轻泄出来,殿门被缓缓打开,露出一只脑袋,黎子何忙缩回身子,匆匆扫过一眼,辨出那是悦儿。
斜眼盯着桃夭殿前方,便看到两个脚步急促的背影,未提灯笼,皆是一身宫女装,走在前面那人是悦儿自是不用怀疑,后面那位,即使远远看着背影,即使有苍茫夜色的掩盖,黎子何还是一眼认出,是换了装束的姚妃!
黎子何不由的心跳加速,环顾四周,确定无人才轻踩这步子,小心翼翼地跟上。
时走时停,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们该是对宫中御林军的巡视时间和地点非常清楚,一路过来都未碰上什么人,只远远看到一队御林军路过,也未注意到她们,黎子何屏息凝神,随着她们走去的方向,心中愈是疑惑。
许是为了避开御林军,前面二人来回迂转,可大致方向不可能有错,姚妃的目的地,显然是冷宫!
姚妃带着她去冷宫向妍妃示威,已经让她觉得可疑,此时,又躲开众人换了装束再去冷宫,那冷宫里,有秘密!
思及此,黎子何深吸一口气,压抑住越来越快的心跳,眼看离冷宫越来越近,不可掉以轻心。
姚妃和悦儿在前方,不回头,不左右张望,低着头熟稔地快步前行,不知情者看来便是两名普通宫女在宫中行走而已。
黎子何高度紧张的神经,在到了冷宫门口时猝然崩落,姚妃毫不犹豫抬脚进去,可悦儿……却是留在了门口……
秘密就在眼前,却无法戳破,恨只恨自己不能跟着沈墨学武,否则,一墙之隔,一个翻身便可越过。
黎子何不想放弃,环顾四周,除了旁边的大凰宫灯火通明,站了一圈侍卫,冷宫还是照旧冷清,偶尔传来的丝竹之声,好似为了凸显冷宫的落寞,尤为刺耳。
冷宫算是皇宫的院中院,几十个宫殿被围墙死死围住,只留一处出口,被悦儿守住,无法翻墙而入,便只有引得悦儿离开。
黎子何隐在冷宫与大凰宫之间的一处夹缝,看看了地上,眸光一亮,踩着猫步再往前走了几步,弯着身子捡起地上算是最大的石块,瞥了一眼大凰宫的侍卫,使足了力气向冷宫上的砖瓦砸去。
“嘭”地一声,黎子何缩回身子,往夹缝里端走。
这头的悦儿浑身一抖,抬头看到几名侍卫走过来,面色大变,奈何已被人看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忙低下头缓步前行,随手将桃夭殿的腰牌翻了出来,挂在腰侧醒目之处,迎着几名侍卫屈膝行礼道:“桃夭殿悦儿替姚妃娘娘传话给皇上。”
几名侍卫神色一缓,领头一人道:“那边有人么?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声响?”
悦儿仍是镇定,看了看刚刚发出声响的地方,不解道:“悦儿也是刚刚从桃夭殿过来,或许,是冷宫里的猫吧。”
说着再屈膝,向前走去。
几名侍卫在砖瓦落下的地方看了看,又绕到正门瞅了瞅,没觉得哪里异常,便退回原地。
黎子何屏息站在原地,见众人离去,舒了口气,正欲抬步出去,肩膀上一股大力,被人拍住,心像被人狠狠抽了一掌,呼吸一滞,匆忙回头,见殷平满面通红,眼神飘忽看着自己,一手拍在肩上,一手指着她:“你……黎……黎……”
黎子何忙伸手紧紧捂住他的嘴,殷平明显已经喝醉了,说话如唱戏一般扯着嗓子,不想被人发现,黎子何捂着他的嘴,拖住他便往后退。
冷宫再偏北,接近皇宫城墙的极北处,有一泊清湖,平日都甚少人去,更不用说冬至的夜晚。黎子何拖着醉得气晕八素的殷平,到了湖边便一手甩掉他,打算重新回冷宫。
“你……你……你敢这么对我!”殷平被黎子何一甩,摔在地上翻了个滚。
黎子何不理,转身欲走,这种麻烦,离得越远越好。
“明日便让我爹跟皇上说,让他除了你御医的官职,赶出皇宫去!”殷平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指着黎子何大喊。
黎子何仍是不理,自顾向前走。
“你以为你那个沈墨就了不起!没有皇上的照拂,一样没用!我爹是皇上的功臣,太医院,迟早是我爹的,迟早是我的!哈哈!”
黎子何蓦地停住脚步,心中警铃一响,回头冷笑道:“功臣?这几年朝政安稳,你爹能有什么机会立功?莫要贻笑大方了!”
“放屁!你才贻笑大方!沈墨他算个什么东西?我爹连季家都不怕!还怕了你们师徒?等冯宗英那个老不死的没气了,太医院就是我爹的!哈哈,皇上亲口承诺的!君无戏言,君无戏言你懂不懂?哈哈……”
黎子何眸光愈渐尖锐,好似月光下闪着冷光的刀剑,一步步走进殷平,眸中恨极,吐出来的话却是轻笑:“你说,你爹不怕季家?呵呵,笑话,季家早在六年前就没了,我也不怕季家!”
殷平踉跄朝着黎子何走过来,眼神飘忽不定,浑身酒气冲天,大笑道:“哈哈,这口气我早咽不住了!你以为把我赶出太医院做了御医就能为所欲为了,哈哈,你等着,等我回来,要你好看!”
黎子何眼眶早已红透,再没耐心听他胡扯,一手拽住他胸前衣襟,低声道:“你说,你爹跟季家有什么关系?”
“哈哈!”殷平一手推开黎子何,大笑道:“怕了吧怕了吧!当年季丞相一手遮天又能如何?我爹几副药散困得他全府无力动弹。季后独宠三年又怎么样?我爹一碗汤药,一尸两命!你也给我乖乖的,否则,下场比他们更加凄惨!”
殷平上前扣住黎子何的肩膀,一手抚上黎子何的脸,迷糊道:“啧啧,真是白嫩,要是个女人多好……”
黎子何好似并未察觉他动作言语间的轻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