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么说并不是在嘲笑你,只是说出你的立场罢了。」
宏一把马克杯交给透,一边补充说明。
「你还未成年,不管是经济上还是社会上都需要双亲的庇护,因为这样的立场,才会让你觉得很有罪恶感。再忍耐个几年,等你可以靠自己生活的时候,这种心情就会舒缓许多。」
「……只要长大成人,爸妈怎么样都无所谓吗?」
「这样说会不会太露骨了?与其说怎样都无所谓,倒不如说,是越来越不会受到父母亲价值观的束缚,你就有权利自己对自己负责。」
「……是这样吗?」
「比你多活了十年的我可以保证。」
「好像听见你这么说之后,我就觉得轻松了许多呢。」
透两手捧着杯子,隔着热气露出沉稳的笑容。
这世上有一眼就能明了的不幸,也有难以理解的不幸。宏一和文乃小时候的遭遇,就是典型一眼就让人明白的不幸。父亲喝了酒就发酒疯,喜欢在外面搞女人,在左邻右舍之间很有名。双胞胎和孩子的母亲虽然常常受到旁人好奇的眼光,但大家也相当同情他们。在这种家庭环境里,虽然宏一常常遇到许多难受的事情,然而不管好坏,宏一总是身处「被害人」的身分。
但是透的不幸,却是难以用眼睛察觉的不幸。生在幸福的家庭里,备受疼爱的少年其实是同性恋,这样究竟会有多少人同情他呢?很显然,同情他的家人、轻蔑透的人,反而占了压倒性的多数。
在这世上,人类难以认同的不幸,出乎意料地多。
但是,不管是怎么样的不幸,等到自己能赚钱了,就能消除小时候的不幸或者烦恼。这是宏一的论点。
父亲是导致宏一不幸的罪魁祸首,他自己也不愿回想关于父亲的事情。就连听见父亲死了,宏一也没有任何想法或者感慨。
虽然透的烦恼和宏一的烦恼在本质上不一样,但是两人受到名为家人这层关系的束缚,仅有十年的差距而已。
到了星期天,透的身体已经大致康复。年轻就是本钱啊……宏一见状,不由得沉浸在老人般的感慨中。
「谢谢你的照顾。」
透活力十足地说道。身体康复以后,他的精神也好了许多。
「要不要吃完中饭再回去?」
「好耶!」
透露出一副雀跃的样子望着厨房。
「已经吃蛋吃到腻了吗?」
宏一问道,一边把义大利面条放进热好的锅子里。
「完全不会,医生做了好多种蛋料理给我吃,而且我本来就很喜欢吃蛋。」
「那么,为了庆祝你康复,我教你做一道菜吧。」
「真的吗?是什么?」
透啪哒啪哒地踩着拖鞋走进厨房里。
宏一从冰箱里拿出鸡蛋,一脸严肃地交给透。
「水煮蛋。」
「水煮蛋?这算是一道菜吗?」
「哦?那你会做吗?」
透无言以对。
「……我有一次想用微波炉煮蛋,可是鸡蛋突然爆炸,超吓人的。」
「这是典型用微波炉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宏一目瞪口呆,单手把水倒进锅子里。
「如果会煮饭、煮水、煮蛋,至少还不会饿死。首先,把蛋放进水里。」
「不能用热水吗?」
「如果突然把鸡蛋放进热水中,鸡蛋会破掉。」
「是哦。」
透露出一副佩服的样子,把鸡蛋放进水里,动作像是要进行化学实验一样。
「等到锅子底部出现小泡泡,就用筷子稍微搅拌一下。」
「啊,这个我知道,这样子蛋黄就会在中间对吧?」
「喂,别搅拌得这么快啦。」
「唉,鸡蛋有裂痕了。」
就跟透自己主动报告的一样,他似乎完全没有做菜的天分。
宏一停下正要打开番茄罐盖子的手,拿出醋瓶子,把醋滴进锅子里。
「这时候就加入一点醋。这样蛋白质会凝固,可以防止蛋液从破掉的地方流出来。」
「好厉害哦!医生,为什么你会知道这种事情?」
「这是常识。你喜欢鸡蛋熟到什么程度?」
「半熟。啊,可是我绝对不要生的蛋白。蛋白要完全凝固,只有蛋黄呈现糊糊的半熟最棒啦。」
「你的生活很随便,唯独对喜欢的东西倒是挺挑剔的。算了,看这颗鸡蛋的大小,等水滚了以后,再煮个四分钟左右吧。对了,水滚了以后,一定要转小火。」
「是。」
「煮好以后,为了避免鸡蛋又受热,所以要再倒一次水。但是差不多十秒钟后,就要把鸡蛋从水里拿起来。否则鸡蛋会冷掉,这样就不好吃了。」
「嗯,水煮蛋也挺深奥的呢。」
透一脸正经地边说「还有两分三十六秒」,一边直瞪着时钟的秒针。
透身上松松垮垮地穿着宏一的毛衣。因为他似乎很喜欢那件衣服,所以宏一就送给他了。透已经很熟悉宏一的房间。
宏一一想到今天是照顾这个麻烦少年的最后一天,松一口气的同时,竟然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怎么度过一个人独居的时间。他感到相当惊讶,没想到才短短三天就让他想不起来。
义大利面淋上用鲔鱼罐头和番茄罐头做成的简单酱汁,让透睁着圆滚滚的眼睛直呼「比店里卖的还要好吃」,瞬间就吃得一干二净。
「点心是水煮蛋,真是创新。」
透高兴地笑着,手里拿着就像晒过太阳的石头一样,滑溜溜又暖呼呼的鸡蛋。
「提到鸡蛋,就想到森住医生。」
「什么意思?」
「因为鸡蛋不是可以变成很多种料理吗?医生也跟鸡蛋一样,有很多种面貌,对吧?虽然我一开始觉得,医生真是个坏心眼的人……」
透缩了缩身子,说声「对不起」,接着继续说道。
「但是,实际上医生很温柔,还出乎意料地很会做菜……虽然表情很恐怖,却还是愿意听我说话……」
透用两手把玩着鸡蛋,视线往上看着宏一。
「我知道医生会这么照顾我,是因为我爸妈拜托你的关系,医生才会无奈地照顾我。可是,因为我真的很不象样,所以就算医生是出自人情义理才来帮我,我还是很高兴。」
如透所言,他露出一脸很高兴的样子笑着。那张笑脸就像是小石头激起水面的涟漪一样,一阵阵和缓的波浪打在宏一的心上。
宏一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他不喜欢依赖别人或者被别人依赖,但是,他并不讨厌透这张笑脸。
「嗯……我要开动了!」
透像要掩饰自己的难为情,把注意力转移到鸡蛋上,露出一脸认真的表情,把蛋壳剥掉一半。汤匙一挖进蛋白里面,蛋黄就缓缓流出。
「真厉害!真是绝妙的半熟。」
透露出一脸高兴的表情,把银色汤匙送到嘴里。
突然,就像有什么东西掉到头上一样,眼前的景象让宏一脑海角落的小小记忆浮现。之前文乃留在这里的那张古老照片,宛如拥有三次元的立体感,开始动了起来。
「……是逗子(注4)的饭店。」
「什么?」
透抬起头,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宏一循着记忆中的景象继续说道。
「没什么……是我老爸工作还很顺利时的事情。那时候暑假才刚开始没多久,我们家依照惯例,到逗子的小饭店住上一个礼拜左右。」
在阳光的照射下,逗子湾闪闪发亮又平静的景象在脑海中扩展开来。
当时,宏二家住在关东地区北端不靠海的县。如果想看见大海,只能趁这趟一年一次的旅行。
就像人为操作的表演一般,抵达逗子车站前的电车沿线都看不到任何海景。吊挂在车站里的风铃用声音欢送他们离开,沿着灼热的柏油路走向饭店的期间,大海依旧隐藏在视野外。但是,挂满整条商店街的游泳圈散发出来的塑胶臭味,还有被风吹到步道上、堆积在道路边缘的一层薄薄沙子——不是泥巴,而是干燥的沙子——都让人确实感觉到这里是海边小镇。
小巧别致的饭店建造于大正时代,一踏进玄关,就有阵阵冷气吹来,还有老旧绒毛地毯和亚麻涂抹上襁糊的独特气味。
注4 位于日本神奈川县。
眼睛部还没看清楚昏暗的走廊,就已经抵达小小的柜台。
这时,立刻就可以从一整片的窗户看到大海。这一瞬间真是令人不敢置信,让人雀跃不已。
现在回想起来,很难说那片海景就像湘南的小海水浴场那样,即使人山人海也相当漂亮。但是,当自己到了能赚钱的年纪后,就算可以随心所欲到全日本或者全世界的海边,却没有像那个小海角的海湾一样让人印象深刻的景色。
透似乎很感兴趣,听宏一说着毫无前因后果的回忆。
「我们总是很期待在饭店的餐厅吃早餐。那其实是很典型的早餐套餐,有两颗半熟的水煮蛋,一颗放在盘子上,一颗装在银色的蛋杯里。我老爸就像在举行什么仪式一样,会用刀子切开放在银色蛋杯里的鸡蛋。」
透频频望着鸡蛋。
「这个?可以连蛋壳一起切开吗?」
「很容易就能切开哦……当时,因为很想要那个很有历史的银色蛋杯,所以我就和文乃两人缠着我妈要她买。不过她买回来的,却是有着卡通图案的塑胶蛋杯。因为父母没有品味,让小孩子纯真的心灵失望了。」
透闻言,开心地笑着。
饭店的餐厅位于别馆的二楼,在早上能看见一整片闪闪发亮的大海。隔着玻璃眺望大海,一想到能在沙滩度过一整天,内心就感到雀跃不已,拿着汤匙的手也停了下来。为了把宏一的注意力拉回来,父亲会用手压着蛋杯,切下鸡蛋的上方,那技巧就像是魔术师的手法一样灵活。
对宏一而言,不管是父亲的长相或声音,都没有那双关节清晰的大手来得印象深刻。那是粗糙、干燥又温暖的手。
宏一清楚地回想起来,小时候的自己相当敬爱父亲。有着一双大手的父亲,仿佛是全世界的化身。
只要回想起一件事情,之后就像骨牌效应一样,各种感情不断苏醒。
恨是爱的反面。
宏一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得知父亲的工作不是那么顺利,而且似乎在外面有女人之后,他对父亲的尊敬便急速踩煞车。
父亲的堕落代表世界的崩坏,甚至还否定了尊重、敬爱这种人的自己。
幼小的少年在无意识中,借由憎恨、轻视父亲来保护自己,避免自己的心灵崩溃。
只要他认为根本没什么值得回忆的事,也就不会觉得受到侮辱。只要认定父亲打从自己出生以来就是个不争气的男人,这样自己就不会觉得遭到背叛,也不会觉得心里受伤。
只有小孩子会受到家人关系的束缚,长大之后自然会变得轻松——虽然宏一曾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对透这么说,但他其实一直和这层关系纠缠不清。
『我真羡慕阿宏的坚强呢。』
文乃曾经这么说过,但这是自己的顽固,而非坚强。他只能靠否定、憎恨父亲才能保护自己,这反而是软弱的表现。
「这是很棒的回忆。」
透感慨万千地说,宏一露出苦笑。
「可是,就像重新阅读已经知道结局的推理小说一样,根本没办法喜欢上那个是犯人的角色吧?」
透并不知道宏一的家务事,因而他偏着头,一副不明白的样子。
宏一笑着拿过鸡蛋。
「托你的福,让我想起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是你不愿意想起来的事情吗?」
透问道,窥探着宏一的表情。宏一稍微思考一下,摇摇头。
「并非如此。」
「那就好。」
透松了一口气,露出笑容。
「医生。」
透坐在玄关穿上鞋子,一边转头望着宏一,表情有点紧绷。
「什么事?」
「我躺在床上时想了很多很多,我……想要跟修司说出我的心意。」
「……这真是明智的决定。」
「当然,我知道修司已经有亚美了。就算他们不是情侣,如果我跟他告白,我们的关系可能还是会破裂吧……但是,不管我将来会喜欢上谁,我都认为不可以什么都没说就结束。」
「是喔。」
宏一不说「去做」或「别做」之类的意见,只是简短地应和。
他认为透就算去告白,也不可能扭转任何事。不说或许才能让事情圆满结束,但是看透的年纪,应该无法用理智理解这种事情吧。
本人都认为不做做看会不甘心的话,那不管结果如何,就现况来说,这么做应该是最好的。
反正这不关他的事,所以宏一没有理由表示意见。
透穿好鞋子后,跳起来站着,有些腼腆地笑说:
「医生曾经说过,并不觉得我很恶心,对吧?我听到后,真的觉得很高兴。觉得……好像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