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午侧着身体,俯视着我,高高在上,漂亮而冷硬的轮廓,水晶吊灯的柔软灯光依然无法磨平他脸上的棱角。
“我为你妹妹准备了手术,”他眯起眼睛,“她哥哥的身体如果不是拿来交易,在其他任何场合都没有用处,更不能救她。”
我感觉身上的什么地方剧烈颤动了一下。
“那些事实让你难过了?”他注视着我。
我不想和他反复徘徊在这点上:“我知道您不喜欢她,可是——”
“我不喜欢妨碍我的一切东西。”他扼要而霸道的截断我的话。
已经没有任何必要继续这无意义的对话,林子午丧失了耐心。
“对不起,我明白了。”
他捏着我的下巴,我对着他,解开皮带扣。
“没事吧?”林叔开着车,从镜子里看了我一眼。
他是故意的,用野蛮的方式交媾,然后射在我身体里,时间一长,就开始痛。
我看了看汽车仪表盘上的时间。
“这里停车。”
“可是——”
“请停车。”
我打开车门,往住宅区里跑。
已经接近十点,庆生会早早结束,除了妹妹所有来庆祝的小孩都被父母接走了。
那家的男女主人没有怪我,把已经睡着了的妹妹抱给我。
我叫醒睁不开眼睛的小妹,让她趴到我背上,她在我背上继续她的梦。
夜里的住宅区很安静,仅仅有清白的路灯,模糊的照亮着眼前的路。
妹妹时断时续在我身上发出甜蜜的梦呓。
“……蛋糕,大蛋糕……哥哥……小菲,蛋糕……在一起……”
12
林子午曾在旅馆说过他会要他叔叔看清楚,谁才是掌控者。
我对此兴趣缺缺,只是出于直感的,认为林子午的状态并不好。他们谁赢谁输,骆飞的生活都不会再回复以往,所以我虽然厌恶,确实鲜少想要报复谁。
但问题不是和我无干的家族内斗,而是林子午为何要对我说这些——从他的精神暂时稳定之后,他不再对我讲述自己的事。清醒的林子午是难以撼动的商业奇才,不需要倾诉,更不会在执行自己的意思前,把决定透露给不相干的人。
我和他之间只有指令和性,我是不相干的人。
本来这样,就可以了。
怀疑他旧疾复发的不只我一个,林叔来找我,看样子很忧虑。
他说林子午最近的情绪不稳定,问我他是否不定时地注射镇定剂。
我说我不知道。
林叔不忘了打量我。
显然我保存完好。
简直天方夜谭,跳过花钱买来的容器,用伤害自己身体的方式压抑丑陋而狂躁的情绪?如果他是如此宽仁的人,就没有最初的约定。
“他的公司撑不了太久。”
满屋子的烟,烟气里未灭的情欲,隐隐约约漾出叫人懒洋洋的腥味。
林子午就在这暧昧不清的烟雾里,预言末日降临。
我坐起来,和他一样靠着床板,维持半米的距离,看新制造出的烟雾在空中沐浴暗淡灯光,折射出阴影无异的光线。
“等这件事了结,和我去外头走走。”
林子午知道我在看他,但没有回头,依旧慢条斯理的吞云吐雾,微昂着头,生硬的光在他的眼睛和鼻翼下留下形状不同的黑暗。
“……带上你妹妹。”
“我和你去。”我打断他。
林子午抬起嘴角:“作为哥哥的顾虑是否过头?”
虽然我藏不住自己警惕的眼神,我也想不出他会不利自己出钱医治的孩子。
“我只是不想让她知道——”
“知道什么?”他的嘴角附近带着有弧度黑影,林子午转过身,眼睛在背光的黑暗中放出红色的光,“他哥哥靠陪男人睡觉赚钱?”
我看着黑夜里灼痛眼睛的火光。
他伸出手,确认所有物一样触碰我的脸,从额头,到嘴唇。
烫热的温度在下降,红光也逐渐消隐。
“不争辩,但不是顺从……这次也准备沉默到底?”
“……全部。”我说。
“嗯?”
“全部这一切,我希望她永远也不知道。”
我说得很费力,为了发出一些音节牙齿歇斯底里的相互摩擦,几乎咬开嘴唇……林子午不知道,当他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并不需要纯粹只是当作消遣的回答,我不完全是想闭上嘴,而是声音本身在不堪的现实面前,落荒而逃了。
去年夏天的车祸里,妈妈是当场伤重去世的,爸爸则于第二天午夜相继辞世,我想在周年的时候带妹妹去看他们。我不清楚其他人如何处理这些事,自我懂事以来,这是第一次了解到死亡的含义,在那之前甚至没有参加过任何葬礼,我要在墓地附近住上一夜,至少在周年的时候好好探望他们,告诉他们小妹的病痊愈了,告诉他们我会照顾妹妹,我们会永远想念他们。
去祭拜父母之前,我没有让林子午知道,反正是无论如何都要去的,假使他生气,也等我回来之后再发作好了。
先去殡仪馆接了骨灰,然后和妹妹一同前往郊区的墓地。
那天天很热,但小妹出奇的安静,没有吵着要冷饮,紧紧抱着四方形沉重的木盒子,乖乖的和我一起排队买票。
我在区间的空调大巴上和林叔打了电话,告诉了行程,叫他转告林子午。随后就关了手机,在回去之前不再打开。
墓地旁的花店里,小妹亲自选了白色的花束,还有妈妈最喜欢的黄玫瑰,非常漂亮。躺在妹妹怀里,显得有些巨大。
下葬仪式什么我也不了解,只是听着工作人员的提示,扯线木偶一般的指挥进行。整个过程简单的简陋。
我想爸爸和妈妈能原谅我,用他们一直以来无私的慈爱,原谅我。
妹妹自始至终没有哭,落葬之后就严肃的把花束放在碑前,动作虽然笨拙,但是小心翼翼,仿佛担心花束落下的动静太大,会惊扰到冰凉石板下父母的长眠。
我和妹妹坐了很久,断断续续对爸妈说了一些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小妹一直都不说话,直愣愣看着碑上的照片,额头被太阳晒的汗津津的,但这汗水也是沉寂的,到后来我也说不出话了。
中午的太阳变得更毒辣,我怕小妹吃不消要带她走。一直乖巧的跪在碑前的妹妹突然发急,死扣住石碑如何也不放手。我在她耳边小声的安慰,想把她抱起来,小妹像变了个孩子一样朝我瞪眼,我一拉她,她就用另只手攥成小拳头捶我。我被她吓到了,硬掰开她的手指,妹妹抽风一样大叫起来,把手臂放在嘴里咬,我手忙脚乱的用手指撬开她的嘴巴,拿开手臂,她张口就咬住了我的脖子。
我惟恐她伤到自己,只能被动的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望着山坡下一望无际沉默的墓林。
“别害怕,哥哥会一直陪着你……别害怕。”
我语无伦次的在小妹耳边反复絮叨着一句话,巨大的惶恐却占据了我整个思维。
脚下的山坡泛出白光。
没有人,哪儿也没有人。
妹妹闹了一阵后精疲力竭的睡在我怀里,醒来之后忘了墓地的事,我带她看过附近的中医,说是悲伤过度,偶发性的癔症。晚上找了一家小旅馆过夜,妹妹睡在我边上,睡得很不好,她在梦里面哭泣。
很悲伤的小孩的眼泪,浸湿了我的胸口。
第二天我不敢再带她去墓地,独自换过父母碑前的花束,和小妹上了返程车。
在公寓楼下看到那辆X5,还是有些意外,被妹妹察觉了情绪,她有些不安,不过大概以为是父母落葬的缘故,用小小的手握我的手指,好像在安慰我。
我抱着妹妹坐了一会儿,又难过,又觉得宽慰。
差不多半个小时后,安顿好妹妹,我下楼,林子午还在,我打开车门,上了车。
车子里盛满烟雾,林子午的脸就在烟雾里模糊,好像处身另一个世界。
在我犹豫开口之前,我听见车载音箱难得播着音乐,带有迷幻感的慢摇滚,音量很低,仿佛是烟雾的一部分,烟雾飘到耳际,声音即传来。
林子午兀自抽着烟,没有看我。
“……对不起。”我斟酌着用词,然而似乎没有合适的。
“对不起什么?”
我在烟雾中看不见林子午嘴唇的动作,如同与空气对答。
他关掉了音乐:“钱够么?”
“嗯,一切从简,勉强够用了。”
林子午发出了然了的单音,转动钥匙,发动马达。
“可以不去么?”我抓住他的手。
他看了我一眼,关掉了马达。
“不舒服?”
“……不是。”
我看着他没有表情的脸:“今天去过墓地……明天的话,怎样都可以。”
“怎样都可以?”
他微扬语气重复我的话,摁熄了烟,用左手抚摸我的脖子上浅浅的伤口。
“钱是哪里来的?”
我已经习惯他带着上帝式嘲讽的明知故问:“以前你每次给我的钱,还有生活费的结余。”
“那可不多啊,”他淡淡地说,手指插入我的头发里,“你手头应该没剩下什么了。”
“足够我活到明天晚上。”
我仰起头躲过他的手,去扳车门把手。
烟刺的眼睛疼而疲惫,我有些没耐心,继续扮演他顺从的狗。
门锁了。
“下车也可以,交易终止。”
他打开了车门锁,我握着把手。
也没有僵持太久,形势很明朗。
我偃旗息鼓,系上安全带,缩进座位里。
很疲倦。
上一晚没睡好,我竟然在满车的烟雾缭绕里睡过去了。
我做了梦,梦中见到了自己的葬礼。
我的身体躺在阳光很好的室内,周围有人哭泣,有妹妹,有欧阳,有甄伟,好像还有明华和一些熟悉的脸,但我自己不是很悲伤。
当然活着没什么不好,无论生活如何艰难,至少可以品尝欧阳颖的饭盒,可以和甄伟一起打球,可以看见我最珍贵的天使对我微笑,那抵得上我全部的努力……不过觉得,睡上长长的一觉会不错,不用小心翼翼的权衡生存和羞耻。
葬礼进行的末尾,爸爸和妈妈也来了,但他们看见我后,安详地表情却变得愤怒,他们说不愿意和我一起走,因为我没有穿衣服。
我在林子午的床上醒来,看来被他从车库抱上来的。
“像是在做噩梦。”林子午简单的解释他推醒我的原因。
“你在车上叫醒我就可以了。”
我从床上下来,往他房间的浴室走。
他拉住我。
“什么梦?”
“……可以不说么?”
我好像看到林子午硬邦邦的表情浮过一抹不明意义的笑,像夜空中的幽浮。
“本来忘记梦也是正常……不屑说谎?”
我看着他,也许有几分乞求,但他眼睛里倒映的人太小,我看不清。
“坦率的接近愚钝,”他这么总结我,然后下命令,“那么就告诉我。”
“我不想说。”我讨价还价,垂死挣扎。
林子午不说话,也不放手。
妥协的只会是我,主人总是掌管主动权。
“我梦见,我父母为我感到羞耻,他们不愿意我死后和他们在一起。”
我说。
“梦见自己死了?”他好像是不相信,或者我古怪的梦境有幸令古板的家伙感觉新奇。
“唔,”我点点头:“像是个葬礼。”
想了想,我补充:“但灵魂赤身裸体。”
没有对他隐瞒的理由,不管会让他不舒服,抑或恰好满足了他的好奇心。
林子午静默了一会儿,并没有生气或者觉得有趣的表情变化,看上去在沉思什么。
“我去洗澡?”我低头看着他的手。
“不用了。”
林子午说:“让林叔送你回去。”
我听着意料之外的审判,舒了口气。
13
“我会付你很多钱,”林子午的叔叔微顿话头,“只要你肯合作。”
自林子午宣称要整垮他叔叔不过半年,这个男人又找上我,我就知道林子午确实说到做到。
林子午的叔叔应该比他哥哥小不少,看上去不满四十,由于穿着修饰考究,显得很有气派,也很年轻。
这次见面,他较上次憔悴很多,但眼神却不可思议的坚定,穷途末路的坚定。
我还记得和林子午的约定,没有回答他,拿着书包跑了。
“冬天过去了么?”林子午衔着烟,像是问我,又像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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