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小菲一起去游乐场,但一直没有兑现承诺。”
我坐在床脚,看着报纸上的彩图,在色彩鲜艳的报纸右下角,刊载着一张和整版风格迥异的黑白照片,是1939年版的绿野仙踪。
“如果你帮我,也许可以把最后的谎言变成小孩的童话。”
他合拢了报纸。
四月初的周六,天气好的不像话,是出游的日子。
早上请了化妆师过来,简单的淡妆,效果不错。
我想到能够带着小妹去游乐场,好像回到了高中时代的心态。
小妹病色未退,半抱半挂的抓着我的袖子,一半是体虚,一半是淘气。
这个城市的游乐场很漂亮,要比小城的大很多。
破例给小妹买了三球的草莓蛋筒,我排队买票,她则心满意足的坐在不远的地方啃蛋筒。每次她吃得太急我对她瞪眼睛,小妹就调皮的皱起鼻子,把舌头伸得老长的舔冰淇淋,朝我做鬼脸。
大约知道把我惹急了我要没收她的蛋筒,到我排了长长的队伍买到票子,三个草莓球不但被妹妹消灭干净,她还老伸长脖子咬我手上的蛋筒,我搂着她的肩膀想扳开她,却没法用力。
小妹好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她的大花脸仰头躺在我的怀里。
她闭着眼睛对着太阳说:“我现在好幸福。”
我不说话。
小妹说:“哥哥在,我就好幸福。”
我想很多东西,小妹她明白。
小妹微微皱了眉头,但嘴角的笑容在阳光下依旧动人:“哥哥,你不会走吧?”
我搂着小妹,这个站在棕榈树顶端的勇敢小女孩。
由于没有等到我的回答,她睁开眼睛,笑容退去,哀求的望着我:“你要那个叔叔不要小菲了?”
她的眼神让我没法面对, 我把手放在妹妹的眼睛上:“小菲好好的养病,等到小菲病好了,哥哥就回来看你。”
小妹咬着嘴唇,摇头。
我用头顶去蹭小妹的脑袋:“这样吧,哥哥答应你,到那一天,哥哥带着小黄猫来找小菲好不好,一只毛茸茸胖乎乎的,唔……就像加菲猫一样?”
小妹越发使劲地把脸往我手里埋。
愈升愈高的摩天轮外逐渐呈现城市全景,矗立的高楼玻璃反射着光线,如同妹妹微笑的灿烂。
“外面的景色很漂亮哦,”我扶起妹妹,擦掉她的眼泪,“小菲要听哥哥的话好好活下去,帮哥哥看这个美丽世界。”
从摩天轮下来后,等在游乐场外的那对夫妻接走了小妹,魔术然后消失。
林子午走到我身边,一言不发的俯视着我。
我眯着眼抬起头:“她说,她最喜欢最喜欢最喜欢哥哥了。”
过了一会儿,林子午拉起我的手臂,架在肩膀上,扶我进了车子。
我在车上睡了过去,醒来时已经是夜里,但车子还在行驶。
车内飘浮着那首温暖的慢摇,从曲子里生出一种阳光的味道。
“什么名字?”
“唔?”
“歌。”
“……July。”
“July……真好,”我闲适的闭上眼睛,“对了,我们要去哪里?”
“回去。”
“回去哪里?”
“开始的地方。”
他略微调高了音响,做出不愿再说话的姿态。
暖洋洋的曲调里,我犯困了。
晚上在路边小旅馆过夜,白天开车往南走,只在加油站停下,加油和购买必需品。三天三夜的旅程后,第四天早上,周围的景色渐渐熟悉起来。
车子已到达小城附近,由于几天的连续驾驶,林子午的脸上显出疲惫,疲惫但坚定,在急转之后,车子驶上了东山。
现在正是东山春天最美的时光,漫山遍野的新绿把整座山染成浅绿色,五彩的野花点缀着绿色的大毯,白丝绸般的公路缠绕着山腰。
春天的东山,是属于颜色的。
如果车子不是开的那样快,也许能好好重温美好回忆。
没记错的话,再过不久,就是曾发生车祸的地方。
“喂,”我看着前面在转弯处消失的盘山公路,“我准备接受手术。”
握着方向盘的手上青筋暴起,他的嘴唇紧闭。
“至少希望还存在,对不对?”
伴随着轻微的刹车声,车子安然通过了那个转折点。
我轻轻地呼气,找了舒服一些的坐姿,“如果手术失败,请让我的心脏继续活着。”
到达山顶后,他停下了车子。
“好。”他说。
31 番外 午夜归途上的谈话
快十二点了。
……
林先生。
累了就睡吧。
疲劳驾驶很危险。
你会怕么?
……我怕很多事。
哼,听起来真耳熟。
还有多久?
很快……疼么?
有一点。
就到了。
没所谓,安全第一,今天我可背不动你。
……
别太在意那件事,都是巧合。
声音都在发抖,就别浪费力气。
……
骆飞。
唔……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困了。
别睡。
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总爱发号施令。
……听音乐吧。
嗯,July可以吗?
好。
我不喜欢葬礼上的哀乐,那时你帮我放这首吧。
骆飞。
好困啊。
别睡着,听我说。
好,就一会儿。
……很多年前,我曾尝试去相信一个孩子,然后他背叛了我。现在,那个孩子长大了,我决定孤注一掷用一生剩下的寥寥信任去给那个成年人。
林先生——
听我说。
……
我现在看不见你,因为我要看着前面的路,它在灯光下一寸寸显现,让车轮不至于拐到别处。我帮你看着回去的路,带你回去,你也要兑现承诺,知道么?
……
骆飞!
别叫了,我醒着。
32 尾声
车上没有镇痛剂,我终究没撑到医院。完全失去知觉前,我感觉黑暗那么甜美和宁静,不会有痛感,不必再思考。
昏迷七天后医生称我侥幸醒来,但我一直不明白原因,因我那时,是以迫不及待的心情躲进黑暗,而以完全臣服的心态在接纳死亡。
身体状况并不因为暂缓刑期而好转,我无法再下床,连被帮助着从床上坐起也感到厌烦。
我离鬼门关或许仅仅一步之遥。
林子午依旧在我病房待着大半日,无论是行为举止还是衣着打扮,维持过往的简约精致,大部分时间在摆弄他的电脑,似乎只是换了个充满酒精味的工作间罢了。
偶尔精神好些,我尝试去回忆失去的片断,很快就觉得困。
在极有限的思考力中,我似乎记起,在最初苏醒的几秒里,一个长满胡茬不修边幅的男人,瞪大了通红的眼睛,。
我望着沙发上的林子午,他神色冷静,下巴光滑。
手术签了字,然而即便林子午显然也不对此抱有太大希望,捐赠者与我没有血缘关系,配型的结果也仅是勉强允许移植而已。
手术前一天,林子午推我出去晒太阳。
那天太阳很大,像初夏的阳光普照。只一会儿我就觉得晕眩,身上却还是阴冷的,有时我可以看到在我身上流动爬过的黑影,它逐渐变大变强,我逐渐变冷变弱。
林子午把我推入树荫前,我晃了晃手,于是我们停在草坪上,阳光下。
我对他说了话,嗓子有糜烂,声音轻而混沌。
林子午把我从轮椅上抱下来,坐在沐浴阳光的草坪上。
我转过头,嘴唇凑着他的左耳:“我喜欢晒太阳。”
然后对着太阳仰起头。
“以后,只要是晴天,我们每天都出来晒太阳。”他说话的音调并不改变,很随意,如同描绘实情。
这也许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说谎,我想。
“……我们一起开超市,然后是大卖场,”他的身体很温暖,不会灼痛我,“我做老板,你是我的包身工。”
这也许是他这辈子第一个玩笑。
半夜的时候,我自梦中醒来,好像得到了什么讯息,又不很明朗。
突然很想见妹妹,压抑的思念仿佛感知我将路经某个转折点而顷刻爆发,我感到惶恐,对孤身一人无声无息消失的惧怕,我想到了身边的林子午,但我无法发出声音,力气如同被掠夺,连握紧手指的力量也没有,在黑沉沉的夜里,我朝床沿伸出手,他有时会在那里浅眠。
我已经感觉他的气息就在很近很近的地方,可我触不到他,我确定那是很短很短的距离……也是最长最长的距离。
最后的一点力气耗尽后,我绝望了。
身体变轻了,最糟糕的时刻就要来临?
在我的意识最后要脱离的时候,一只火烫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灯亮了起来,清冷而刺眼,许多穿着白衣的人涌进了房间,他们拉开林子午,在那刻我从身体里解放出来。
如同被遗忘的旁观者,我站在床边看着电击板电击我的胸口,身体弹起然后落下,我已不再疼痛。
在离床不远的地方,林子午坐在沙发上,没有看向人群,他的模样很奇怪,丧失表情的脸上,突兀出现短暂的扭曲,然后更快平复,就像平时被丢弃的表情无法准确被表现。
他紧蹙眉头,似乎很大力的用手掌摩挲着自己的脸颊和头发,来来回回,两颊发红,头发蓬乱,眼睛里出现血色,与他变化的诡异表情一样,无常而动荡。
最后,他低下头,双手向后保住脖子,紧握着,身体颤动。
地上,他的脸朝向的地面,一点一点的水渍渗入地板,像雨点一样,不断增多。
这否是我曾遗失的记忆?
我忽然不愿就这样离开,强烈的回去的欲望支配着我,就算只能再给妹妹一条短信,再呼吸一口空气,再握一次温暖的手……只要能多活一分钟,即使忘记今天看见的全部,我也要记得,记得回去告诉他:
总有人能活下去,活着,并见到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