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过口,我拿纸擦了水渍,发现自己在镜子里微笑。
——说到做到,就算那时你在火星上也得给我瞬间转移过来!
真的要结婚了啊,小子。
第二天,我把妹妹安顿在余杰两口子那里,给初中的好哥们儿去了电话,询问举行仪式的酒楼。是夜,孤身踏上返乡的归途。
“开玩笑吧?”
甄伟穿着西装,佩戴着喜气洋洋的红花,却在笑容中露出仓促的惊讶。他奔下台阶,紧紧地拥抱我,拍着我的后背,力气很大,我几乎认为他是借故泄愤。
“今天和新娘子结婚,你怎么好抱着个大男人不放。”我笑着向站在酒楼门口愣住的明华招手。
甄伟拍到舒畅了才放开我,又给我一拳,大骂:“臭小子,混小子,你个王八蛋臭鸭蛋,这几年躲到哪里去了你!你以为你土行孙啊玩失踪!”
我挡住他的拳头:“土行孙遁地无形,当然是秘密。”
他朝我瞪眼,语气却是温柔的:“老子结婚你就算在火星上也得给我瞬间转移过来。”
我摊开手:“记得就好,别忘了给第一伴郎的红包。”
甄伟龇牙咧嘴:“连彩礼也没带,好意思要红包!”
说完又大笑,我和明华也笑。
我没给贺礼,就帮甄伟挡酒,到喜筵结束,因为亲友众多,我也快招架不住。
走到酒店门口,甄伟问我醉泱泱晚上怎么过夜,我说直接就乘火车回去,不用担心,他皱着眉还要多嘴,被要去闹洞房的家伙生生架了走,看样子蛮好笑,我乐。
为了送亲友回去,叫了很多出租车,我走下台阶,忽然看见不远处露天停车场内有辆车亮起车灯,向门口驶来。
只是没由来得直感,我不安起来,转身往酒店内走。
“骆飞!”
全身的血液都要在这个声音里结冰,我冲回大厅,整个大厅已经人去楼空,只剩几个服务员整理桌子。皮鞋敲击大理石的声音因而变的异常清晰。
我掀开桌布,钻入了桌子底下。
“骆飞!你出来!”
林子午在不远处一遍遍喊着我的名字,我缩在桌子底下,不敢动弹。
“骆飞!你给我出来!”
器皿落地的声音,服务生劝解的声音,林子午不放弃喊我的名字的声音,搅和在一起,击打着我。
有服务生威胁要去叫保安,但林子午依然没有住口,他的声音高亢而疼痛。
这不像我认识的林子午,他是不会在大庭广众下失控的商业奇才。
是那么恨我,想要报复我?
有中年男性警告的嗓音,也许是保安在拉他,他还在喊着,没有住口。
“骆飞,你给我出来!”
“骆飞!”
“骆飞……”
这个名字,我自己的名字,每通过他的嘴读出,我就感觉疼痛……
它从腹部迅速蔓延开来,并愈加强烈。
24
林子午被保安拉远了,吵闹的声音也远了。但我没能立即从刚才的情境中脱出,我靠着桌脚坐在地上,仿佛还可以听见叫喊的声音,一波波传来,与往日的冷酷难以重叠。
他理应是直到世界尽头也不会失控的人。
外面逐渐安静的气氛很快被小股的窃窃私语所替代,大约是服务生的女孩子提到林子午的名字,语气是猎奇式的兴奋,笑声里是嘲弄,接着有人走来,是刚才的保安,他也兴致勃勃加入了评论者的行列,用更为尖锐直白和刻薄的话讥讽他,这个三年前曾被我所在班级女生暗恋的男人,这个不可一世的省优秀企业家。
保安说有许多省里曾经被他压制在二线的公司借机联合打压他,落井下石。涉及商业女孩子没兴趣,话题很快转换到了他的性向上……接着,顺理成章的提到了录像带。
掀开桌布,我从桌底钻出,仿佛不是我的意识在指挥动作,只是出于某个词语神经性的反射。有一种三年前变电站里聒噪闷热的作呕感。
他们看到我从桌底出来,很惊讶,停止了关于林子午的流言蜚语。
仅仅下意识的,我没尝试设法避开这些人。
他们只是许许多多谈论者中的少数,即使我捂住耳朵,闭上眼睛……所有发生的已然发生,所有要发生的也将不以我的意志发生。
“先生,你不是刚才喜筵上的伴郎么,是不是不舒服,要喝杯水吗?”一个穿制服的女孩子大概以为我喝醉了才会钻桌子,忍住笑问我。
我也对她笑笑:“没关系,那个,我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喝喜酒的,也知道一点你们刚才谈的那事——”
我望着那些人黑色的眼瞳,如同望着黑暗镜头诸多无情感的复制品:“他否认了吧,他否认了录像里那家伙说的事吧?”
保安摇着头笑了起来。
他也把我当成了猎奇者。
从大厅到门口,来和女服务员闲嗑的保安开始喋喋不休的向我讲述我不在的几年发生在林子午身上的事,我其实不想听。那些事让我憋闷,并不是在忏悔什么,从头至尾我也不认为我欠他。然而这一切太过荒诞,转瞬之间转换到了加害者的角色……无论哪种我都没兴趣尝试。
“他还在外面?”我试探的问保安。
保安摇着肥硕的脑袋,得意地指着马路对过说:“刚叫他走还是横冲直撞发酒疯,也不看看派出所就在对面。小李叫了派出所的人把他带走了。”
“……喝酒了啊,”我望着前方,点点头:“哦,谢谢你,我回去了。”
穿过马路,我在便利店买了烟。这几年酒喝了不少,但很少抽烟,有时陪客人抽两根……大概以前吸了他太多二手烟。
返回到派出所门口,夜深了,四处静悄悄的,漫长的寂静过后,偶尔会有车匆匆行过大道,仿佛是城市午夜梦醒。
你猜测我会回来,你在等我吗?
等着惩罚背叛者?
看了手机上的时间,晚班火车应该赶不上了。
撕开塑料纸,我取出一根点燃,吸了一口。
很呛人。
翌日清晨,我上了三年前同一班列车,离开了小城。
二零零五年夏天,大专毕业,转正之后我留在超市的采购部,一年半后,晋升为采购部经理助理。
尽管不能直接参与超市营运,采购部也是超市最主要的组成,两年来,和供应商的各种谈判和饭局几乎占据了我所有的时间,每天都是应酬和学习,其实在我心里也许是那么期望,不需要闲暇的时间,不需要坐在咖啡馆喝咖啡,不需要看电影或者听音乐,饱胀得生活可以最大限度驱使大脑每一个细胞运转起来,而不会浪费在无成效的回忆上。
新年上班第一天,叫小玉的女孩给我送了体检复检单,还没看,经理就急急忙忙拉我去准备改在下午开始的谈判,他说去年收购了超市的总公司北区负责人要过来,不能出差错。中午经理出去陪人吃饭,我就继续焦头烂额理资料,直到中午一点才基本完成。
过了饭点就有些胃疼,没什么胃口,还在上班时间,只想找地方休息。
在桌上趴了一会儿,一起工作的小雯问我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帮我去热一下中午的饭盒。我还没回答,经理的电话进来了,叫我拿了电脑和文件过去。
出了办公室,我仍然在理手里一打文件,在办公区的走廊突然听见店长谈话的声音。
紧接着,低沉冰冷的嗓音和记忆一并涌来。
也许是两年前酒店里的那幕太过激烈,我没想过,可以再次见到十七岁那时的天之骄子,他昂着头,穿着得体,脸部冰冷但优雅的线条似乎停在初见的那个时刻,眼睛的焦点透过我聚集在我身后的某点上。
“这位是……”林子午用问询的语气,表情波澜不惊,用没有情感的视线打量我。
店长向他简要介绍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员工后,他忽然伸出手,公事化的用语:“我是总公司北区负责人,很高兴见到你,可以的话,我希望和普通员工谈谈你们日常的生活工作。”
他低头看了看我手里的文件,我慌张的把文件夹在左臂下。
“……我很荣幸。”我迟疑的握住他的手。
清醒的时候可以强迫去工作,但无法阻止梦境一次次勾画重见他的场面来取笑我,从未在梦中出现他和我握手的场景,像陌生人一样平静。
假如只是陌生人,会有多好。
他不动声色捏紧了我的手掌。
很烫,熟悉的温度。
谈判进行得很艰难,一直延续到七点,成交的价格只能算勉强满意,谈判结束,经理在对方走后指责我神不守舍,根本没有做好支援。
回到办公室,走廊灯熄了大半,早过了下班时间,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声响,偌大的空间变换出与日间繁忙相异的极端。我给妹妹挂了电话,叫她不用等我吃饭。
到厕所用冷水洗了脸,头脑依然晕沉沉,然而没有感冒,我想起小妹天一冷就很照顾人的帮我准备每天的衣服,对我说哥哥可不能生病的小大人样子,有些在意。从口袋摸出复检单,上面也没有写清楚,仅仅辨别出阴影什么的,医生的手写体总叫人觉得高深莫测。
六点半后,办公区的电梯停止运行,只能从楼梯下。
我裹着羽绒服拿着包下到二层,然后停在那里,无法迈步。
二层的楼梯灯坏了,在黑暗的间隙里偶尔闪出短促的光芒,瞬间即逝,林子午穿着黑色大衣,用带着黑手套的手指捻着烟,就那样靠着扶手站在阴冷的空气里,随着仿佛垂死挣扎着要跳出光线的灯光出现,然后消失。
有很长的时间,他只是侧着头抽烟,看着墙上玻璃橱中的灭火器,灯光熄灭时,楼下和紧贴楼道的超市从地板和墙面漫溢出喧闹,似乎淹没了他的存在,唯独他指尖的烟头发出确实存在的红光,在黑暗里游动。
我握紧拳头,低头绕过他。
“骆飞。”他突然开口。
我在楼梯口停下脚步,林子午在我右肩旁侧,五年来离我最近的距离,但我没勇气直面他,惟有望着楼梯下方的灯光。
“没什么想对我解释?”我感觉他转过头看着我,视线如烟头烫上我的脸。
“林先生,”我呼出一口气,该来的总要来得,“你想要怎样的解释?”
短暂的沉默,继而空气里生出低低的嗤笑声。
楼道间的寒气太甚,侵入了厚实的羽绒服,直达心脏。
“下楼,我送你。”和以前一样简洁的命令。
“不用!”我快速的拒绝,在他看来也许是可笑到极点的自保行为。
“忘记回去的路么?”他的手指触到我的脸,淡淡的皮革味,“没关系,我送你回去。”
25
超市的地下停车场,我看见了林子午的车,蓝色X5。
“原打算租一辆一模一样的,可惜那里没有黑色。”林子午的脸上没有表情。
迟疑着,我打开门坐入车内。
车载音响开着,同一支慢摇乐队在浅吟低唱,周围是熟悉的车饰,林子午在把车开出停车场前点燃了烟,用一只手转动方向盘,很快,烟雾就占据了车内的空间。
我有一瞬间的错觉,仿佛昨日重现。
“知道我为什么要租这辆车么?”林子午在喷出的烟雾里眯起眼睛,似乎透过挡风玻璃可以看见过去,“车祸后,我曾尝试去信任一个人。”
车外的大街很热闹,天气寒冷,但繁华城市依然享受着夜间时光,霓虹闪耀,分外妖娆。
“……你不该承认的。”我说。
“因为那让你有负罪感?”林子午的声音扬起,像是种嘲笑。
这个城市的陌生人精确的旋转方向盘,车子准确无误的通行在我归家的路途上。
“怎么会成为北区负责人,你不是有自己的企业么?”我岔开话题,不愿再纠缠不能挽回的往事。
“林氏完了。”过了很久,他简短回答。
低迷的音乐冰冷的侵蚀思绪。
“去年下市后不久就破产了,”他在公寓的楼下停下车,声音里听不出悲伤,连情绪的波动也没有,“你不知道?”
他侧过身体打量着我,戴手套的手指抚摸着我的耳垂:“不关心自己的胜利?它是你和那个人的杰作,不是么?”
我试图开门,门锁着,一切只是在重蹈几年前的覆辙。
“你就是用他给你的钱在这个城市重新开始你美好的生活?”他的手滑到我的脖子上,突然把我推挤到门上。
我没有挣扎,也没有回避他的视线:“别用这种受害者的模样理所应当的……理所应当的摆出复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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