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接,让它从我腿上自行滚落。
车子在泥泞的小道里颠簸,车灯是氙气大灯,非常亮,但对于郊区偌大的黑暗显得无助。车灯的些微光亮把挡风玻璃上雨滴的影子映到林广荫的脸上。
“不要觉得是受害者,那对生存本身毫无裨益,”他打开了音响,“不介意吧。”
歌舞剧‘雨中情’欢快的歌声温暖的洋溢着车厢。
林广荫轻轻随合了几句,似乎心情很好,“不错的电影,我母亲钟爱于它。”
他笑了笑,笑声在温情的歌声中也温柔了:“很小的时候,她常抱我进影院看美国老电影,母亲喜欢唱歌,尤其是这首,她的声音很甜美。有时,她让我坐在沙发上,然后把报纸卷起来当作话筒对我唱歌,她喜欢电影,喜欢唱歌,喜欢对我微笑……也许是除此以外,没有什么可以在漫长的等待中聊以慰藉。”
“这首曲子对我最初的意义,就是等待。”
“除了看电影,母亲偶尔也和邻居阿姨聊天,白天的时候,小区里有不少散步的阿姨,很多都是孕妇或者怀里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她们眼神空洞……这奇怪的地方被称为二奶小区,住了很多有钱人的玩物,而原本幽雅的名字只有小区里的女人还会记得。”
“每当到了晚上,我踩着板凳,贴在门上从猫眼里看外面漆黑的楼道,那是另一个世界。晚上的小区很热闹,感应灯时不时会因脚步声亮起,低着头用头发或帽檐掩住脸孔的陌生男人在楼梯上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他们来的时候楼底有汽车的马达,走了之后,马达声又会响起。”
林广荫的声音在糟糕的路况中维持平静,仿佛讲述的是另一个人的人生。
“运气好的话,行色匆匆的男人也会是我们等待的人,他会带生活费给母亲偶尔还给我一支宴会上收到的纪念笔。他很少过来,他有富有的妻子漂亮的儿子还有体面的生活,但我母亲看到他还是很高兴,她原本是无欲无求的……即便这样,男人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终于有一天,母亲担心的事发生了,男人腻味了和母亲的婚外情,他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眼睛在长时间的黑暗里习惯了环境,即便声音的起伏能遮掩,握住方向盘的手泄露了他的情绪:“于是没有了等待,雨中情也因此多余……不,所有的一切都显得多余起来,包括我在内。我对那段时间最深刻的记忆,就是母亲再也不唱歌了。”
“……那时,有和母亲境遇相同感情很好的阿姨住在我们楼下,很温柔,会做西式甜点,烹饪可比我母亲强得多。这样一个美丽的人,在一个雨夜里,就在我和母亲的脚下,吞了火柴头。那件事对母亲触动很大,其实世界未曾抛弃她,而是阿姨和她都失去了掌控自己命运的能力。”
“母亲然后像换了个人,最懦弱怕事的女人主动跟男人联系。她要钱。她认为钱才能改变她的命运。她甚至抱着我去了男人家里闹。在那之前,母亲也曾想到死,她几乎用湿毛巾闷死年仅五岁的儿子,但她只是不想让我留下受罪……不过那天,到了那个男人家里,我在母亲怀里突然醒悟,那个对我唱雨中情的母亲已经不再爱我。”
“男人最终以让母亲满意的价格购买了我,或者说,我只是附带品,他要的是息事宁人。”
“后来,虽然一起生活,男人从没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我比他的大儿子优秀多少倍都无所谓,人的出生,有时能决定一个人的未来,”路渐变的适于行驶,在不远处伫立着整齐的路灯,“或者是他早已察觉到内心深处他从不承认的小儿子对他怀有的仇恨。”
“和他犯了相同错误的大哥,也许算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大哥出事不久男人受了打击也将不久人世,不过他依然准备把财产留给仅仅十二岁的外孙,只留给我法律文书上规定的最小额度,但我不会放过他最钟爱的东西,他凭借那些随意玩弄着别人的人生。”
歌声已毕,他摁了倒带键,在车子行驶上公路,重又播放起熟悉的快乐旋律。
“你父亲已经死了,”我并没奢望制止什么,我面对的是确认犯,“你也是受害者,对无辜的人下手,你和你父亲又有什么差别?”
短暂的沉寂,一盏盏路灯在雨中为车子照亮前行的路。
但它又将行向何方?
哪里,都不是归途。
“……不,我是复仇者。”
他把声音旋大:“骆飞,真实是美德,但不适合生存。”
音乐占据了空间,由于歌曲年代久远,背景发出沙沙声,反而显得易于亲近。
林广荫慢慢符合着哼唱歌词,露出陶醉的微笑,和黄色灯光里蜿蜒而下的雨水一样柔和。
仿佛在追忆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
“I'm singing in the rain; just singing in the rain。
What a glorious feeling; I'm happy again…”
21
林子午的电话在进城之后又进来了。
“接电话,告诉他你会去,”林广荫说,“我需要时间和媒体接触。”
“不行!我不放心——”
“妹妹你不用担心,行李方面我也会帮你打点,不会遗漏任何重要物品,”他轻描淡写的打断我,“况且,你妹妹现在应该不在家里了。”
上腹部莫名的疼痛起来,反胃的感觉又来了。
“你稳住他,明天五点到火车站候车厅来找我,我会带着你妹妹,你的所有行李还有钱去。”
“只有到你乘上火车,照片和文章登入早报,我们才算是共谋犯。”
他把车子停在林子午别墅不远。
我拽着林广荫的衣领:“我会如你所愿,但是,如果你伤害到她——”
“明天之后,你可以和你妹妹过自己的生活,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他笑了笑,似乎无所谓现在的状况,“我也很想尝试,轻松活下去的滋味。”
“林先生。”
“你在哪?”他的声音好像有些急躁。
“我在……在别墅后门。”
雨浸湿了我的汗衫,我眯着眼睛,放下手机。
后门不久放出灯光,而我身后是无垠的黑夜,在软弱无力的街灯之后,林广荫想必躲在阴影里监视着这一切。
有人从灯光里走出,像是林子午的身影,他打开伞,穿过小道,开启了铁门,见到我狼狈的样子有些讶异。
他用伞遮住了雨。
“你家里没有人,发生了什么?”
我看不清他的脸,也想象不出他明天看到报纸后的表情。
他说:“我差点报警。”
我摇了摇头,他伸出手指抚摸我的脸,在他接触到我的皮肤时,我低头呕吐,但什么也没吐出来。
我没办法放松下来,林子午也好像心情不好。
“你隐瞒了什么?”我听见他在黑暗里问我。
我绷紧身体,维持沉默。
大概有所预感,他显得有些心浮气躁,没有耐心等我适应,强硬进入了我的身体。
中午以后我就没吃东西,下午的折腾和持续的呕吐耗尽了体力,我在疼痛里头晕目眩,逐渐失去了触觉,却听见空气中隐现谁和谁的笑声,笑声越来越多,越来越近,进而连成一片。
他笑着说:你什么也没做到。
她讥笑我:你和你所不齿的人,没差别。
他们说:你出卖身体,也没有留下灵魂。
“……骆飞。”
我并没有失去视觉,在顶灯亮起后,我看见林子午的嘴唇在动,似乎在叫喊我的名字。
他看上去很沮丧,皱着眉,嘴角微微下摆,我第一次感觉,林子午那么有人的味道。
“为什么会这样?”他抱紧我。
我想说我流血是我心里有鬼。然而谎言一旦开始似乎就无法停止了。
林子午仍然自言自语,问着看不见的谁:“为什么,我们又倒退回去?”
即便不倒退,我和你又能前行到哪里?
我和你终究不是我们。
“如果有一天,你要报复我,”我说,“别伤害我身边无辜的人。”
晚上回到公寓,公寓门没锁,里面漆黑一片,我没打开灯,在沙发上坐着,直到晨曦来临。
清晨是夏季一天里温度最适宜的时候,我刷牙洗脸,做着以前每一天早晨的步骤。
然而最后一次打开公寓门,关上,走出。
在候车大厅我找到裹着毯子甜甜睡着的妹妹,所有行李都已打包完毕。妹妹怀里有一只信封,装有火车票,钱,还有一张剪报,我随手扔掉了剪报,在信封最底下写有林广荫的留言:
抱歉只能拿出两万,抱歉对你做出的一切,但愿你我都有自己的生活。
安静沉睡的车站随着列车即将到站的广播响起,渐渐苏醒,检票员打开铁栏开始检票。
我摸了摸妹妹的脑袋,她惺忪的睁开眼睛,看见是我,露出撒娇的微笑靠在我手上。我背着妹妹拉着拉杆箱,跟随散发睡意慢慢前进的队伍挪动。
妹妹想必又闭上了眼,在我背上发出梦呓般的柔柔嗓音:“哥哥,我们要回家么?”
我回头蹭了蹭小孩凉凉的鼻子:“不,我们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是去旅行吗?”妹妹伸出手拉我的耳垂。
我点点头:“嗯,会是一段很长的旅程。”
“那儿有动物园吗?”妹妹问。
“唔……应该有吧。”
“有没有游乐场呢?”
“会有吧,”我想了想,看着墙边高置的窗口外阴沉的天空,“……都会有的,只要小菲要,哥哥就能把它们变出来送给你。”
妹妹的脸贴着我的背,她抱住我的脖子,满足的打了一个呵欠:“……真好。”
她睡着了。
我们最终没有到达车票上的终点站,傍晚刚过,列车驶入了一个大城市的总站,妹妹很喜欢那里绚烂的灯光,她说它们真漂亮,就像地上的星星。我想到她不能再回到出生地,那个记忆她目前全部人生的城市,就带她下了车。
“如果小菲喜欢这里,我们就在这儿住下来。”我说。
她很认真地点头。
我总觉得,妹妹是预感到什么了,那么乖,没有吵闹,就算在以后我告诉她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妹妹也还是那么乖,没有吵闹……好像已经在学着接受自己的命运。
不清楚是否考上了那所大专,不管怎样,今年入学已经不可能。在城市旧城区租了一小间屋子,没有户口簿,只能送妹妹进入学费高昂的私立学校,几番下来经济上已经捉襟见肘。但大约是有家人在身边的缘故,日子并不难过,我要凭着一张高中毕业证书找到工作,靠自己的能力养活我们俩,然后再考大学。
在一家酒店找到服务生的工作,再做一些兼职,生活很忙碌,但我觉得这样活下去未尝不好,也许疲劳,不会被恶梦惊醒,也不会疼痛。
妹妹照旧在放学回来叽叽喳喳讲述学校发生的事,她也会想念那个小男孩,以前学校的同学老师,但她适应的很好,她说喜欢晚上都是霓虹灯的大城市,这里热闹又漂亮。
城市和以前生活的地方间隔遥远,没有传来林子午的消息,偶尔一天,只是随意调到当地的经济台,在屏幕底部滚动而过的信息里,林子午公司的股票处于跌幅前五位。
我不愿意去设想林子午面对丑闻的态度,那是过去时,他是我不能也不想回去的生活的一部分。
自那天后,我就再也不看经济台。
22
工作的酒店不大,处在步行街旁的缘故,作为开张不久的酒楼,生意还算不错。餐厅主粤菜,老板是广东来的年轻人,做生意很和气,菜点口感也好,于是有了越来越多的回头客。
出事那天临近年关,酒店里坐满了客人,空调调得很高,我正端着砂锅往外走,忽然听到玻璃碎裂的声响,然后是人们的惊呼,整个热闹的酒楼转瞬之间混乱起来,客人们惊慌失措的往外挤,差点把我手中的汤撞翻。
我靠在墙角,看见人群里冲出一伙拿着西瓜刀铁棍的人,他们掀翻桌子,拿着家伙砸毁家具器皿,朝着拼命从门口挤出的食客晃刀子取乐。
“骆飞……”身后有人拉住我的制服下摆,是从乡下来这儿打工的余杰,“是流氓……怎么办?”
酒店已经清场,老板从楼上赶下来,还没说话就被人一拳打在腹部,蜷缩着身体跪在地上。
“报,报警吧。”
我听见余杰发出颤抖的嗓音,他拿出手机,我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一个大麻子的光头拿着铁棍朝我们大喝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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