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着话筒不停口的说话,很生气,口气是指责的,指责我在高考前最后的学期逃课两周,他认为我罪不可恕,滥用了学校给我的同情,我这个态度,至少会被记大过。
“我出了车祸,”我说。
班主任迟疑了半天才出声,不敢相信的样子。大概觉得我家受了车祸的诅咒,或者猜测我是不是在扯谎,有几分可信。
再见林子午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我已经回学校上课。学校里的气氛很紧张,好像所有人都嗅到了高考的危机,低下头忙忙碌碌,别有心机的打听谁谁的高考志愿。
休息太久,我明白考上好的大学已经无望,欧阳为我选了不错的大专,她说她要考这所学校的本科,如果我上不了本,就和她继续做同学吧。
林叔说林先生要见我,送我到了别墅,佣人已被遣散。
我在主卧室看到了林子午,他的右腿还打着石膏,头部的伤口已经结痂,被剃掉的头发只长出薄薄一层,伤口上拆线后的痕迹很明显,整个样子有些怪异。
“坐。”他说。
窗帘被柔和的春风吹动,本来还是有寒意的,但今天太阳很好,阳光透过白纱窗帘,把白纱上流动的花纹投射在林子午的侧脸上,他侧着头看了看窗口。
“觉得人是怎样的动物?”
他看着我:“说说看?”
我不置可否。
见我回答不出他也没有逼问。
“我说过,人和动物也没有太大差别,会记忆,会恐惧,只要一次沉痛教训,就很难忘记。”
我记得,即便身体忘记,记忆里的疼痛还在。
他皱了眉,伸出手,我反射性的避让,林子午的手碰不到我的脸。
“我没事,”记忆是奇诡的东西,明明没有实质性的伤害,但会产生持久地作用。
林子午没有坚持,放下了手:“不只是你,我,所有人都是那样,人自以为是智慧体,不过是行动的借口更高明,骨子里仍然是野兽,婚外情以爱情的名义,谋杀以维护权利利作幌子,”他的脸色很难看,然而在愤怒之外带着一丝疑惑,他就用这样相同的矛盾眼神打量着我,指了指床边:“靠近一点。”
我坐在他床边的地毯上,他用手指托着我的下巴,微倾身体:“在车祸后,看到我流血,是不是想着这样很好,不用弄脏手就可以杀了憎恨的人?”
我不想回答这种问题,他说得没错,我的身体里有野兽,我想过,他死了,那样多好,用寻求救援作为正当理由推脱责任。
“撞裂的肋骨,据说是在下山的途中因为压力断裂的,骨肉摩擦得感觉,很痛吧,想过放弃吗,就算放弃也没有人会责怪,”他的手很大力,言辞像是讥讽,但音调却是疑惑的。
觉得疼,我伸手拉开他,林子午由得我抓住手臂,没有放开的意图。
“……那么在意过程?活下来不就是好事么?”我艰难的仰着头。
“自保是本能吧,既然想过,不是应该一个人走?”
有种郁积的怒火在我心里膨胀,可是他似乎在暗示一切都是自找的,于是我既没有发泄的对象也没有放任情绪的理由了。
“就是为求自保才要赌一下,”我说着冷酷的话,“如果肇事者死了,我的医药费谁来支付?如果没有可以保证生活的钱,我又怎么活下去?”
林子午有很长的时间保持沉默,仅仅端详着我,脸上没有可以猜度情绪的表情。
“……说爱我的人背叛我,说着利用我的人救了我。”
放开我的下巴,他反手捉住我的手,俯下身体,将我的手掌放在他的脸上。
走的时候,林叔执意送我。
“没所谓,天黑了,没人会在意我。”我说。
公寓并不远。
“别误会,晚上冷,您刚伤愈。”他示意我别拒绝,“这是林先生的意思。”
我点点头,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对不起。”
我看着林叔:“嗯?”
“那天在医院,在您伤重的时候,强迫医生给您打针。”
“您很称职,第一考虑林先生的安全和声誉,”我转头看着外面一盏盏接连出现又消失的街灯,就像生活中的每一天。
“还有您那么大年纪,不用对我用尊称,像在医院时那样就好。”
林叔在旁边悠悠的叹气:“很多时候,我都感觉不到你只有十八岁。”
“哈,”我自嘲的轻叫了一声,“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自己,早上,我穿着校服每天上课,应考,晚上,我在床边脱掉校服然后……陪他上床。”
我想轻巧地说,然而在句末由于羞耻不自觉减低了音量。
“别太逼自己。”林叔顿了顿,声音已经恢复如常,“我服侍了林家三代,他们的需要即使以伤害其他人的方式达成,我也会毫不犹豫去做。”
“那还道什么歉?”我喃喃地自言自语。
林叔显然听到了,没有对此作反应:“你也知道,林先生在车祸前虽然掩饰,病情其实在恶化,我原以为林先生能从骆飞你那里得到平静,无论以什么形式。”
“请别说了。”
“也许只是暂时性的……即便如此,也可以对他每一次伤害你选择装聋作哑——”
“别说了!”我转头喝止他。
我瞪着这个用那么理所当然的语气述说我可耻价值的老人。
“我要下车!”
“等一等,很快就到了。”
林叔稳健的转动方向盘,动作完全没有受到影响,连讲述的节律也没有丧失:“林先生,除了当时一直保留着林老先生遗嘱直到林先生中毒苏醒的我,再没有相信过另一个人,也许对我,他也是心存疑虑。那样一个被老先生捧大的小少爷,接二连三的失去一切,除了家产,他什么也没有。”
林叔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情绪,使得在路灯下不明晰的皱纹深重起来:“连至亲都可以背叛,毫不留情的下手,也许这世上除了自己是没有人可以相信了,他想必这样认定,一步步谨慎到偏执的走到现在,靠着药物镇定毁坏神经产生的负面情绪,却成为了那么成功的企业家。”
“……您不用说这些,我和他的关系您最清楚。”我看着前方被照亮的大街,以及那之外无所差别的巨大黑夜。
“本以为你也只能让林先生一时过得舒坦些。”
舒坦些?
“但是你在那么艰难的状况下救了林先生,也许能改变他对人根深蒂固的蔑视,现在他的情绪也好多了,车祸后没有再发病,不,其实在那之前,林先生已经选择药物而尽力不去伤害你了,所以,”林叔停下车子,郑重地望着我,“我拜托你,骆飞,试着接纳林先生,在他对人还没有完全绝望的时候,帮他一把。”
“您拜托错人了,我没那么大的力量,也总有一天可以离你们远远的。”
我打开门,下了车。
15
高考前,甄伟的大学已经放了假,他从外省回来了。
“你出了车祸?”甄伟上下打量我,脚边还有一个大大的旅行袋。
“我没事,都过去了。”我对着他扳起的面孔,觉得有点好笑。
“鬼才信你!”
他伸手就撩我的汗衫,我一巴掌打飞他的手。
“不是该去见老婆,怎么先到我这来?”
“别扯开话题!你怎么搞得,车来了不会躲啊?”他白我一眼。
“是意外么。”我也不解释,“考生很忙的,请你在食堂吃一顿吧。”
“我们还是去旁边韩菜馆吃饱饭吧。”
我嘲他:“还在电话里说帮我鼓劲,我看你捣乱来的。”
“我现在一日三餐都是食堂,腻味死了,”他拍拍我的手臂,“都快瘦成芦苇棒了。”
“大学不错吧?”我把饭倒进砂锅。
“还行,”他吃的鼻子上沁出汗来,“爽!”
“准备考哪儿?”
“我的成绩估计只能进大专。”
“这么悲观?”甄伟突然笑了起来,“也好,我们仨可以一起毕业。”
“仨?”我盯着甄伟看,“形迹可疑,有什么好笑的。快老实交待!”
甄伟只顾笑,笑够了才开口:“明华的高中不好,估计也只能考大专,我们准备一毕业就结婚。”
他顿了顿,故意朝我扬眉毛:“怎么这表情?”
“你傻瓜!都断了那么久了,再犯疑心病我抽你!”我一边说一边去抢他碟子里的泡菜。
“那到时你来么?”
我低着头自顾自吃:“据说伴郎也有红包收的。”
甄伟愣了一下,而后大笑:“你可一定来,朕封你为第一伴郎!”
我笑:“那臣就领旨了。”
“说到做到,就算那时你在火星上也得给我瞬间转移过来!”甄伟虽然在笑,眼睛里却是认真。
我点点头:“一定。”
“怎么想到考去外省?”林子午躺在我身边,绕过我将烟灰弹入床头的烟灰缸。
“那所学校还不错,也不超过我的能力。”他的手臂挡在我上方,遮掉了原本有些刺眼的灯光。
“只那样?”
“唔?”
他抽回手,一阵烟飘进了灯光里:“是想走远吧。”
我翻身背对他:“不是很远,我可以每周回来。”
“……骆飞。”
我等着下文,但他许久没有接上。
过了会儿,林子午把烟摁熄,坐到我脚边,抬起我的腿。
仰卧的姿势,灯光让我感觉不适,我眯着眼,直到林子午把我拉到他身边,直到他的脸代替了灯光的位置。
对这种做爱方式谈不上陌生,然而毕竟隔了几个月,逍遥那么久的身体还不能适应被这样对待。
“疼?”
“无所谓。”
他一点点地加快动作,但很轻缓,我想他在顾虑我,即使没有看他,也能察觉他在观察我。
林子午抹掉了我脸上的汗:“从头到尾都那么难受?”
我没回答,不知道对于这种问题不显愚蠢的回应该是什么。
他放下手,靠着床头坐起。
“省里也有很好的大学。”他突兀地说。
“恩,可我达不到本科的分数线——”
“不是可以复读么。”
“不,我也想尽快毕业,找到稳定工作……”从我的位置可以看到林子午下巴的轮廓,冷硬的线条,漂亮得像冰的雕刻品,“到那时,我有了靠自己生活下去的能力,我不要那十五万。”
我小心翼翼的试探他:“林先生,你可以帮助我拿到妹妹的监护权么?”
“……很好,”林子午的声音冰冷。
“原来你都打算好了。”
他低下头,露出类似嘲讽的表情:“那这三年,离的那么远,你要如何满足你的雇主呢?”
我闭上眼睛:“如果需要,哪天晚上我都可以回来。”
林子午发出一阵低笑,和我眼前的黑暗融为一体,仿佛只要睁开眼睛就会消失的脆弱,我莫名有点难受,但没有退步的余地。
他的体温临近,我听到笑声嘎然而止后的静默,然而没有预料中他的愤怒。
他的吻落在我的胸口,脖子,耳垂上。
“我答应你。”
林子午的声音,异常冷静。
天气开始热了,随着考试迫近,很多人都变得神经兮兮。
考试前一天,在班级最后答疑结束后,欧阳颖在回家途中塞给我一个穿着块绿色石头的黑绳子,神神秘秘。
“绿松石哦,”她朝我眨眨眼,晃了晃自己的手,她的手腕上有根红色的绳子,下面荡着一小块白宝石,“生日石,会带来运气的!”
看着塞在我手心的小石子嘀咕:“不用吧,一个普通大专而已。”
“不可尽信,不可不信嘛。”
“对喽,刚才我握着宝石许过愿哦,知道愿望是什么吗?”欧阳颖笑得狡黠,“我希望啊,我的白宝石给我带来运气,让我发挥正常,考试顺利……还有你的绿松石也给我带来运气——”
我忍不住抱怨:“太贪心了你。”
“我祈祷啊,你千万不要发挥超常,然后就可以和我再做同学。”欧阳给我系上绳子,一个儿捂着嘴笑,好像做了坏事偷乐的小孩。
“坏丫头,我要告老师。”我也笑。
——尖锐刹车的声音,车头几乎撞上我,我跌在地上,欧阳惊呼。
太阳很大,照在金属车头上,刺眼的光射入我的眼睛,我有一刻晕眩,好像已经确实停止的车轮,即将碾来。
欧阳吓坏了,半晌才来扶我,我还没缓过来,一下子站不起。
车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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