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绪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大队一拳顶上程绪的胸口,随着砰的一声闷响,后者往后微微的仰了一下,想咳嗽,又止住了,却还是不说话。
“你给老子说话啊!”李一新怒吼。
程绪终于开口,“大队,你撤了我吧。”
李一新停顿了一下,随即略偏过头,把耳朵递过去,像是没听清似的,“你说什么?哈!撤了你?”
他深深的呼了口气,看着程绪。
可后者却还是再不给任何反应。
李一新瞪着他看了一会儿,自己把气消下来,叹了口气,换了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唉,算了,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也不好。谭誊是你一手带出来的,现在……你不想再死一个林郁……这可以理解。虽然做法欠考虑嘛,不过……哎,算了,这件事情我会帮你压下来。”
自说自话似的,李一新一看程绪要撂挑子,干脆是骂也不骂了,直接将事情解决掉。
说完,他凑到程绪眼前,压低声音,指着程绪的鼻子道:“听着,这件事情,现在只有我们队里的几个人知道,唯一不是队里的,也就那个直升机的驾驶员。反正他也不能再回以色列了,我帮他在这边疏通疏通,送他去个好部门,他不会把这件事情往外说的。你也记着,从现在开始,以色列总理被刺的这件事情,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与我们也一点关系没有。它就是个悬案,你就让它一辈子都当个悬案。回去之后,你给我写份这次任务的报告,别提这件事是你干的,就说是巧合。反正现在胶卷我们也拿回来了,任务圆满完成,就不要再节外生枝了,懂吗?”
程绪拧着眉头,开口,“大队——”
“行了!有完没完?”李一新不等他说完就赶紧截断,“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
顿了一下,李一新缓和了语气,道:“小绪啊,你可是我一手提起来的。这么些年……别让我失望。啊!你啊,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还是太年轻了!还得历练!”
说完,李一新拍了拍程绪的肩膀,“行了,回去吧。谭誊……唉,这次的任务不宜宣扬,我们也不能给他追封烈士。不过葬礼却还是要好好重视……不好处理呀。总之,你回去先让林郁把他的东西收拾一下,等谭政委来了,也好转交给他。行了,去吧。”
程绪站着,没马上动弹。
等到李一新冲他极不耐烦的瞪了下眼,程绪才敬了个礼,转身出去。
看着关上的房门,李一新深深的叹了口气,坐回到办公椅中。
……
林郁将谭誊的东西一一垒好,放进纸盒箱子,再封好,等谭誊的家人过来的时候给他们送去。
他腿上的伤有些轻微的感染,但因为没有伤及筋骨,林郁也没有住院,只让医生包扎了一下,答应按时回去换药,便回了基地。
那时在机舱里,他坐在一侧包扎自己的伤口,看见谭誊在他对面死去的瞬间,林郁觉得像是看到了自己。
这是他进利刃以来的第二次任务。
第一次,他学会了杀人。第二次,他看着自己的队友死在眼前,并真切的感觉到了死亡与自己是如此接近。
受伤的那一刻,林郁就已经明白,如果他们能够顺利的乘直升机飞到约旦再转机回来,那就是他的幸运。但如果不能,一旦需要有人留下来断后,那人选就只能是他。
至少,如果他是队长,那么他会做这样的安排。一个受了伤行动不便,不再利于快速赶到集合地点将任务物品带回去的人,最好就是留下来阻隔敌人的脚步。
所以,他不知道,程绪是他的队长,这一点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在那样的情况下,程绪首先想到的竟是自己留下。
林郁轻轻的笑了一下,不知所谓的英雄主义,婆婆妈妈的妇人之仁!
不过,这样的一个家伙却又能够单枪匹马的闯入以色列,又在冲以色列总理的头顶射了一颗子弹后安然无恙的潜回来!
林郁偏着脑袋很认真的盘算了一下,如果潜入以色列刺杀总理的人不是程绪而是他,那成功返回的几率有多大。
嗯,首先得从他们所在的地点回到特拉维夫,这段比较耗费体力,还要在不熟悉的土地上没有地图的情况下保证不能迷路。进入特拉维夫后,要以最快的速度收集情报,搞清楚以色列总理的行程。然后制定计划,在没有多少选择的范围内选择一个行刺的时机,事先埋伏,然后还有……
“收拾得怎么样了?”
林郁想得正入神,不想程绪突然出现在门口,一手扶在门框上向他问话。
林郁吓了一跳,搭在书脊上的手指一使力,一本书被他从书架上扒拉下来,掉在桌上。
没答程绪的话,林郁伸手去捡倒扣在桌子上的书。
一张照片从书里飘出来,林郁顺手也捡起来,瞄了一眼。
照片里,是一身训练服的林郁。由上俯拍的,林郁侧仰着头,用袖子擦着下巴上的汗。阳光撒下来,在他半边的身子上形成一圈金色的光晕,正衬着嘴角上似有若无的一丝微笑。
林郁把照片翻来覆去的看了两遍,想不起这该是什么时候被拍下来的,他又为什么而笑。
可照片的背后,有谭誊用钢笔写的“林郁”二字,甚至反复临描过,力道大得从正面都看得出痕迹。
他又捡起书,很容易就能找到原本夹照片的地方,书很新,只有中间的一页有反复被翻开过的印记。
举起照片,林郁问程绪,“你说他‘喜欢我’,那是什么意思?”
程绪看见照片,瞬间尴尬,“呃……这……那什么……”
虽然彼时彼刻,很理所当然的说了那样的话,可当时林郁所理解的喜欢,大概不过是最为单纯不过的那种意思。可现在,林郁拿着大概是谭誊私藏的照片问起来,他却真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看了程绪的表情,林郁皱了皱眉,低头又看照片,很是疑惑而愤怒的嘀咕,“我像女人吗?”
照他的理解,大概是因为在军营这种地方的确见不到女人,所以谭誊才把他的照片当女人的照片一样藏了。
程绪想解释,“不是……”
林郁没理他,自顾把手中的照片搓成一团,顺手扔进垃圾桶里。
“死者为大。”他嘀咕了一声,再不追问。
程绪看着他,突然问:“为什么会把谭誊的尸体背回来?”
林郁回头看他,一时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人死如灯灭,尸体什么的,一点意义都没有。可我想,如果是我死了,也许我不会在乎自己的尸骨埋在哪里,是不是能够回来。可我妈一定会想见我最后一面,哪怕已经变成没有生命的血肉。”
说完,林郁回头继续收拾谭誊的东西。
程绪默然了片刻,问:“你妈是什么样的人?”
林郁沉默了一秒,才带着微微的笑意,轻声道:“她是老鸨。”
“呃……”程绪的脸瞬间僵掉,一时尴尬得都不知该做何反应,“你妈不是服务员,还是什么的?你档案里写的不是……”
林郁一脸认真的补充,“对,她是性服务工作者。”他特意的加重了服务两字。
“在搞什么?”程绪瞬间暴躁,“你这,你这是……”
程绪想说,林郁是故意的隐瞒实情,错报档案,可看见对方一脸认真的看着自己的表情,他又立刻害怕他误会的耙了下头,解释,“别误会,我不是……我……哎!”
林郁耸肩,恢复到冷淡的样子,“绝大多数人知道我妈的职业都会觉得很惊奇。”
程绪再解释,“不是……我……就是,就是没想到……这有点……”
林郁看着他,“没关系,我无所谓。”
说完,林郁再不理程绪,专心继续收拾谭誊的遗物。
程绪尴尬的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走进来,“我跟你一起收拾吧。”
谭誊的葬礼举办得小而隆重,他的母亲因为住院而没来,只他的父兄来了。
艾征偷偷的跟林郁说,谭政委比起上次见时,像是老了一圈。林郁没有回应,他看见谭誊的哥哥脸上,有一道指甲划出的伤痕,结了疤,却还是分外清晰。
家家都有一个故事,林郁摆正眉眼,只关心的看着前面。
谭誊火化时,大部分的利刃队员被拦在了外面,没能进去,里面只有他的亲人、领导再加林郁这个本应是亲近的同寝。
把人往火化炉里推时,程绪悄悄的送了一张已经被揉皱巴了的照片,放在谭誊胸口。照片是背面冲上的,没有人看见里面拍的到底是什么。
转身退回来时,程绪正与林郁的视线迎面撞上。
林郁看着他,程绪的眼眶是红的,嗓子也有些发哑,为难的“呃”了一声。
林郁便把视线调到别处,嘀咕了一声,“封建迷信。”
程绪跟着苦苦的笑了一下,“我本来以为你会生气。”
林郁还是看着别处,又嘀咕了一句,像是自我安抚,“死者为大。”
可不论如何,谭誊的床位已经空了出来,最后的遗物都是他一点点清空、收拾出去的。从今以后,恐怕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那张床上都不会再有人居住。
葬礼举行的当晚,林郁回到寝室,在连接两张床位的梯道上站了很久。他看着空空如也的床位,许久之后,才爬到自己床上,蒙头睡下。
31
谭誊死了,可日子却还是一天天的过,没有任何改变。
只是没过多久,林郁也暂时的离开了利刃,去参加一支为出国比赛而在云南集结的集训队伍。
他坐在石头台阶上,因为外面突然的下起了大雨,训练临时暂停,改让大家休息。
可集训队里根本没有一个人真的过去休息,一跑进屋子,换掉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浇湿的衣服,众人便纷纷的拿了哑铃在屋外的走廊上练习力量。
在林郁一侧,光着膀子的集训队员自动自发的站了整齐的一排,较劲一样的抬动着哑铃。
只有林郁在练了两下之后,就在最靠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出神的看着檐外的瓢泼大雨。
在他旁边的,是利刃二队的副队周显,现在集训营里跟他分在了同一个小队。
周显停下来,看着林郁,“哎,干嘛呢,抓紧时间练哪。”
他们这个集训队是为了备战不久之后的安德鲁波依德国际特种兵比赛而聚在一起,本来队中有一百多人,可经过一个多月的筛选,现在却只剩下了九个。其中八个人分成两个小队,最后一个作为替补被分在第三小队,而他和周显则都是第一小队的成员。等到真正的比赛时,他们和第二小队会以对手的身份同时与其他国家的特种兵小队一起进行比赛。不过,比赛虽然还没有正式开始,可只是在第一、第二小队之间便已经有了极为浓烈的竞争意识。
周显是他们第一小队的队长,大概是怕林郁拖小队的后腿,看他一停下来,周显赶紧提醒。
林郁头也不抬,仍旧呆呆的看着外面,雨水潲进来,打湿了他的刘海。
“队长,我想歇会儿。”林郁回答。
周显撇了撇嘴,无言以对。在利刃的时候,他就听过这位林郁的大名。让一队队长程绪都无可奈何的刺头,被踢了出去又硬挤回来的顽固分子。
在林郁第二次参加选训的时候,他们二队里就有人一直在传,大队极为看好此人,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将他留在利刃。甚至如果最后程绪坚持不要林郁,大队也会将他转到二队。
为了这个,大队在他选训期间就曾经来二队向他们的队长打探他对林郁的看法。当时队长曾经跟他商量,要了林郁也好,毕竟程绪在大队的面前实在太过得宠,要了林郁,说不定还能借林郁压一压一队程绪的气焰。
可最后谁都没有料到,程绪不仅留了林郁,还接连两次亲自带他出特级任务,甚至连这一次大队下到他们二队的任务,程绪也硬是让林郁参了一脚进来。
周显突然有些搞不懂,程绪当初那么不待见林郁,可怎么现在却又这样提拔他呢?
事实上,不仅是周显不懂,林郁也同样不懂。
只不过他不懂的地方却又与周显的有一些不同罢了。
在集训开始之前,林郁就已经听说了这次比赛要在利刃选一部分人出来。
在常规部队的时候,林郁就已经习惯了要去抓住每一次的机会来表现自己。
其实,在这样的和平年代,兵营里表现的机会不多,是以每一次的军区比武、技能竞赛、对抗演习就都是林郁必须争取的机会。
毕竟像是林郁这样的人,既然想要留在部队,就总要有所建设。而在军事方面的过硬技能也从来都是他唯一能够保有骄傲的资本。
习惯性的,当听说有这样一次难得的国际性比赛要在利刃选人时,林郁去找了程绪,向他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