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外的长条凳上,我一眼望见霍昀森,他安静地坐着,散乱的衣扣,脏污的牛仔裤,凌乱的黑发,紧抿的嘴唇,倔强的眼神,俊逸的面部轮廓,此刻因为安静倒流露出几分忧郁优雅的气息来。由于失血过多,他略略皱着眉,放下戾气和激进,除去邪气和强硬,他整个人因为折翼的白布而显得异常柔和颓废。
霍昀森,为什么每一次你都要我看到不同的你?多面手也有真实面,那哪一面是真的?我不禁自嘲地想:如果将他换作一个美丽的女人,我大概要为此神经错乱。即使是眼前这个男人,也着实令我头疼,我为他一回又一回突破底线,屡犯禁忌,刚刚还对自己说不再触及那个交集点,现在又很自然地出现在医院里,真是见鬼。
他感觉到我视线的侵扰,缓缓抬头向这边看过来,一见是我他微微一怔,又立即恢复常态装作一副散漫平静的表情,似乎我的出现他完全不以为意,好像我赶来是多余的。稍前是他打电话给我,可他为什么要打电话给我?他不会不知道,我是一个想远远躲开他的、理智到极点的人。
“你不是明天要回美国了?怎么还有闲工夫管闲事?”等我在他旁边坐下,他就开口不驯。
“你以为我很情愿来?”
“算我说错话。”难得他服软,我倒有些接不上话。
我看了看他手臂的伤:“你常出这种状况吧?”
“哼,你可真幽默。”他扫了我一眼,“现在不怕我了?”
“我什么时候怕过你!”跟他相处,似乎永远无法做到心平气和。
“不承认就算了。”他站起来。
三个警察询问过医生,便要求霍昀森去警局协助录口供,原来刺伤他最后被他摆平的其中两个的匪徒是最近在旺角多次抢劫行凶的惯犯,这回落到见义勇为的霍昀森手里,也算是气数已尽。
从警局出来,已经十一点。
“你没法开车,我送你回去。”
“我这样回去,家里人又要大惊小怪,送我去酒店吧,顺便吃夜宵。”
“去哪家?”
“你住哪家?”
我无奈地踩下油门,也不费话了。车内异常沈默,我也奇怪怎么总和他在奇怪的场合下会面,而且每次都有一方狼狈亮相,伤痕累累退场。
到达丽嘉酒店,他的形象就引起大堂保安部人员的注意,在出示完证件后才得到礼遇,正打算给他订房间,他却说:“我和这位先生住一间,谢谢。”
我也不想失态,只得领着他上楼去换一换行头。
“你勇斗歹徒,是不是有机会获得‘好市民’勋章?”我只是想调节一下沈闷的气氛。
“哈,如果你要,我双手奉送。”他取出冰箱里的威士忌喝了一口。
“你今晚──要留在这里?”
他这时的表情只能用邪恶来形容:“怎么?怕我吃了你?”
我按住额头,尽力保持住耐性:“我必须说明三件事:第一,彻底忘记那晚的事情,因为是个错误;第二,你我有义务管好自己的大脑和手脚,不要再有不良反应;第三,大家都是成年人,别再说暧昧不明的话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他听完,只是无所谓地轻笑了一下:“你似乎更适合当律师。”他向浴室走去。
我提醒他:“你是带伤人士。”
“我会小心伤口。不知道像你这样的品味男人,是否有牛仔裤备用?”
等他围着浴巾出来,一眼望见我丢在沙发上的两条裤子,眼睛一亮,捡起其中一条吹起口哨:“Lee与IsseyMiyake全球限量版牛仔裤,行家啊。”
“不清楚你尺寸,凑合穿吧。”
他大方地掀开浴巾,露出精壮完美的身体线条,手臂上的纱布触目惊心。我稍稍避开目光,他居然就这么什么都没穿套上牛仔裤……心理学上说,这样的人对性非常随便,我倒是领教过了,所以不敢再接近。我回头走进房间去整理行李,他跟进来。
“你真是个不诚实的家伙。”
我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斜睨他:“你没资格这么说。”
“你的身体真的没有一点记得我?”
我怒了:“如果你一定要一个答案,那我告诉你,那不过是一次性!我已经释怀了,你难道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你是在戏弄我吗?为什么要揭这个疮疤让彼此都觉得隔阂和难堪呢?”
“你觉得我跟你之间的一切不过是个烂疮疤?”他皱眉道,“杜震函,那一夜太──不可思议了,所以我以为有感觉就可以继续。是我太自以为是,会错意,我说声Sorry,以后,也不会再随便自作多情。”
“你……”我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局促,“怎么可能?我们──”
“算了,没可能的事就别再说了,我不该为难你,也不该留下来过夜。”他突然上前拥抱我一下,“后会有期。”
他转身离开,留下头疼的我站在原地无法消化他的话,更不知道怎么理顺这笔糊涂账,霍昀森……
5
我跟他就这么又一次擦肩而过了,不过这次,我觉得松了一口气。
眼前还是先想想给波士顿的知己带什么礼物去吧,总是要挑不俗的,可在不同人眼里,特别是在有钱人眼里,俗的概念又别有“新意”,为什么我们的人生当中要有那么多不成文的规矩?如果规矩是用来打破的,那为什么在遵循旧规时要那么放心投入?
现在,事业是我的一切,并无时无刻不给我注入新的能量。总是在运筹帷幄时才能感受到生活中硕果仅存的点滴澎湃,这次的香港之旅曾一度令我掌上的缰绳脱手,伴着莫名的懊丧和心神不宁,这感觉对我来讲有些陌生。
母亲和华莱士执意要送行,阿齐在最后一刻奔赴机场,只为赠我一小株兰,我说带它到美国去它就枯萎了,她说没关系,这花只负责在路上陪伴我,我也有幸第一次当“护花使者”。
其实从一个城市飞到另一个城市,真的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可结果到达目的地,我却没能见到要见的人,所以难得制造的惊喜也白费了,去哈佛走了走,拜访了一位教授,又到波士顿公共图书馆呆了半日,便启程回去。
回到旧金山住所,脱下外套,摊坐在书桌前,香港的事突然就像走马观花似地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然后我告诫自己:忘了吧,欢迎你卷土重来,杜震函。
打开留言机,信息早已超出储存范围,听了最后几条──“老大,和麦迪公司的自动续约事宜,我和约翰不敢确定是否还有补充,等你回来定夺。”一级助理汤米。
“老板,我是莉莉,卡伦先生打电话找了您五次,看来有急事,希望您一回来就给他回电。”行政秘书莉莉。
“哇噢,不可思议布莱恩,莫德赛设计院对我们主动表示出好感,他们的首席设计师查理.莫顿想在下星期三来风行洽谈合作方案,甲方初稿已让莫妮卡和麦克起草。”艺术总监迈尔斯。
“这星期接了下个月纽约时装周春夏新装发布会的全案策划,细节问题已经发邮件给你,请把关。”文案总监克理斯。
“我们成功啦震函!本社杂志《风行》发行量创新高,纽约时报想对您作一次人物专访,有兴趣的话不妨考虑看看?”杂志首席编辑阿默。
“老天啊,布莱恩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时尚版十月扩版我怎么事先没有得到过通知?阿默简直想要我自杀谢罪。”同窗好友兼时尚版总编凯文。
“啊哈!意大利时尚杂志《Vogue》负责人想与你通话,具体谈一谈广告合作的事!我们走运了,杜先生!”广告总监大卫。
“真不幸,你的设计主管詹姆斯刚向我诉苦,说你自己有工作狂倾向,却一并使员工也遭受虐待,他想向我这劳工部要员投诉,哈哈。震函,我现在人在洛杉矶,你回来的话,记得第一时间通知我,只须搭乘火车我们便可以见面。”红颜知己张莫华,让我留落波士顿街头的人。
“纽约大街的第42号广告牌喷墨时出现色彩偏差,可能需要返工,如果重新改造灯箱会造成直接经济损失,布莱恩,我并不想这么小的事都向你通报,但对象是我们的重要客户范斯高,最好你亲自跟财务部知会一声。”忠诚的客户执行总监丹尼尔。
“火车罢工,搭不上公车,我被困在法国东部小镇欣赏爵士乐,如果耽误了写稿,是否还能报销车马费?”海外特约编辑兼万能大姐大堂娜。
嘟──
事实证明我的事业兴兴向荣,“风行”一片光明。叹口气,抓起话筒一一解决问题。
首先,还是先安抚一下自己受挫的心灵:“嗨,莫华。”
也许是声音里透出些疲倦,所以对方一开口便戏谑:“旅途顺利吗?怎么听起来不那么兴奋?”
“想听官方发言还是内部声明?”
“都想听。”
“不虚此行,不过仍有些后悔赶这一趟。”
“放心,这话我会原封不动转述给伯母听。”
我笑了:“莫华,你怎么到了洛杉矶?”
“还不是为了离你更近些,你半年才来一趟波士顿,我现在终于熬到毕业,重获自由身,当然首先想到要来投靠你。”
就是半年一次的会面,也这样阴错阳差失之交臂,不过我没打算告诉她我特意转机去波士顿的事,有些情节,过了兴头就应该永远埋起来。
“何不现在就来三藩市发展?”我还是说了这句话。
“我也想啊,正在同现在的Boss谈判,就不知风行肯不肯接收我这资质平庸的小女子。”
“什么话!凭你在哈佛的表现,做个行政总监绰绰有余。”
“你可是你说的噢?”听得出双唇已经咧到耳根了。
“君无戏言。”
那头终于开朗大笑:“行啊,准备好一张空桌子。两个月后我搬过来,你可别到时候嫌我碍手碍脚。”
其实这样的发展在我意料之内,与莫华柏拉图式这么久,也该往前迈一步了,这样对她公平些。其实在孤独苦闷时也会兴起结婚的念头,想想,这是人生一条必经之路,没有人会想孤独一世。左胸有时还是会产生一些奇怪的缺口需要更多东西填补,只能说人的欲望是无穷尽的吧,可我不一样,我不能再不知足了。
沐浴后再睡上一觉,待睁开眼时就又得重新披甲上阵指挥作战,脚还没踩进办公室,已经被凯文截住。
“灵魂人物终于归位,谢天谢地!下午就杂志扩版的事要同你好好商量,希望你不会走开。”
我对他的乐观予以残酷地反驳:“凯文,不好意思,恐怕没法安排了。我一点要去见卡伦.佳尔斯,说不准要陪他打上几杆高尔夫;四点半要同汤米去谈麦迪公司的续约合同;晚上七点要赶回公司跟大卫讨论广告合作条款,要知道对方可是一丝不苟的《Vogue》。为此,我推掉了时报的人物专访和巴巴拉夫人的晚宴,明天克理斯的纽约时装周新装发布会方案会把我逼疯,下周三与莫德赛设计院的协议大概会耗去我八分之一的脑细胞。”
凯文苦笑着举手投降:“当我没说。”
“谢谢。”
我转身推门进入办公室,只有近乎麻木的忙碌才能令我恢复战斗激情,物竞天择是商界规则,作为领袖,我的头脑就好像一台计算机,什么都不能落下,满满的计划表给手下这些年轻人加入源源不断的热力。
莉莉端进来一杯黑咖啡,我喝了一口,然后拨丹尼尔的内线:“42号广告牌的损失由我们负担,别让范斯高抓把柄。”
“老板英明。”
这时老搭档迈尔斯已经跨进来,给我递上莫德赛草案:“莫妮卡、麦克的工作效率值得嘉奖。”接着就直捣主题,“去香港,有没有忘记给我收集情报啊?”
顺手从抽屉里取出一叠设计稿给他:“早知道你会问我要,哪,香港同业的绝密人才库资料,我没来得及整理,你自己看吧。”
“好本事,不愧是布莱恩,待我回去仔细研究,说不定能掏到宝。”
“祝君好运。”
迈尔斯乐呵呵地捧着一堆资料走了,他一直想为风行物色更顶尖更投契的平面设计师,几乎在世界各地搜刮人才,不过收效甚微,要知道,他是个对自己苛刻对别人更苛刻的艺术总监。
我拨电话给堂娜姐,对面劈头就是一句:“长话短说,别浪费我电话费,我被困穷乡僻壤,已经快用光身边的盘缠。”
这女人总有方法让人忍俊不禁:“我立即派手下来救你。”
“不必,我有手有脚,还有美貌,肯定安全杀回来继续替你这小老板卖命。对了,你有没有拐个香港女仔回来?”
“怕要让你失望了。”
“这么英俊全能的男人私生活自然是神秘的啦,不想说就算了,堂娜姐只是提醒你:如果遇到真心的人不要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