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生的坚持,不允许他真正做一个旁观者。
想到这里,心头微微一刺,青雉忍不住收了收臂弯,无声苦笑起来。
竟是连让他做梦的时间都如此短暂吗?
他希望能得到与她的两天,即使未来背道而驰甚至兵戎相见,也留下些回忆给他,足够他支撑余生,让他不必再被那些妄念折磨得几近疯狂。
毕竟他早已经不年轻,或许等不到下一个二十年,更不想抱着遗憾埋进尘土。
他要的很简单,只要两天,没有责任,没有悖立,没有恨意与算计,他与她假装一对倾心相爱的恋人,或许加上一个孩子,三个人组成一个梦想中的家庭。
他要的同时也很困难。
他与她之间隔着西海奥哈拉那场大火,即使她依照约定乖巧顺服,也不过碍于胁迫,交易完成之后甚至可能背水一战。
早在初相遇的时候,看到她第一眼,他动心那一刻,命运就注定这个结局。
或许真的是孽缘,可惜的是他竟不肯斩断牵绊。
…………
恍惚间,青雉发觉怀里的人动了动,低头就见她已经醒来仰着脸看他,一双眼睛迷迷蒙蒙,半睡半醒间的神色竟是温柔。
忍不住把人放到织毯上,倾身覆上去,无比珍爱的吻了吻她的唇角,等她不耐烦推开,看着她紧紧颦起的眉心,他又冲着她笑。
隔了一会儿,她翻个身背对着他,他静静地挨过去却也不再做出别的什么举动,只拿手轻轻拍抚她的背脊,被躲开也不气馁,自顾自哄着她。
良久,她象是妥协不再抗拒,他就探手把人拢近心口。
侧躺在地上,一手枕着自己一手护着她,青雉笑得散漫不羁,只是心里知道,除了微笑,居然也找不出别的表情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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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不知不觉失去。
挂在天穹那颗火球沉沉西堕,高空稀薄云彩被染成浓郁的金红,睡掉大半个白天的人无声无息苏醒过来,时间点卡得精确而微妙。
慢吞吞坐起来,然后她才转过头,一张脸眉宇间依稀带出几丝困顿,“嗯——”含着些鼻音的轻哼,一边揉揉眼睛,又一边打个小小哈欠,“睡得好舒服。”
青雉怔怔盯着她,许是气氛过于平和,一时有些犯懒,他竟生不出打扰她的心思。
她看了看他,紧接着起身走到小摇车前,弯腰揭开布幔,从里面抱起小婴儿。
奇怪的是同样睡了大半天的孩子仍是闭着眼睛,圆圆小身子挣扎扭动着,散发出被打扰了很不高兴的气息。
把那孩子竖起来拍拍哄哄,随后她原地盘膝坐下,手腕一翻,指尖随即多出一颗拳头大小的果实,“乖啊~吃果子,吃完才能继续睡。”
她曼声哄着,一面将果子挑开一个口子,将溢出汁液的位置凑到孩子嘴边,顷刻间小婴儿停下哭闹,肉呼呼小嘴急不可待凑上去…
看到这里,青雉缓缓眯起眼睛,人也不自觉坐起身。
“这孩子…”盯着小婴儿看了好一会儿,他故作无意的开口问道,“我记得小婴儿不该乱喂东西吃的吧?”
闻言她扫了他一眼,目光有些警觉。
发现她不着痕迹的护住小婴儿,他抬手作投降状,苦笑着说道,“诶诶~小小姐放心,我不会对孩子做什么。”
她冷冷盯了他一眼,也不回答继续低下头,一副懒得搭理的模样。
他讪讪的放下手,想了想,复又开口,“我承认自己一开始被气昏了头,可是…”无论如何,他怎么可能对小婴儿做出什么?即便是心头浮现恶意,那点黑暗也很快泯灭。
“我知道呀~”她神色平淡打断他的解释,说话间瞥一眼过来,眼底眸光蕴氲着少许细碎笑意,“会说出口就代表没事。”
为那小婴儿调整了下姿势,她垂下眼睛,嘴角浅浅翘起,声线变得柔和起来,“无论怎样的人都有两面,区别只在于懂不懂得控制。”
“若是你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反倒要担心。”
…………
西沉日光映得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唇边含着笑意,静静斜觑他的眼睛,眼神彷如一根柔软的羽毛,细细挠在青雉的心上。
他忍不住挪到她身边,伸手把一大一小两个人揽进怀里紧紧抱着,“小小姐——”
开口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他不禁沉默下来,慢慢吞咽几下,好半晌压下失序的心音,方才接着问她,“我若是没有反应,小小姐担心什么?”
“担心你虚情假意。”她微微偏过脸,细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笑非笑说道,“结果你这人二十年都没变,蠢得很。”
他还未反应过来,她已经转开眼睛,面朝着别的方向,音色平静得仿佛讨论天气一样,“你们海军都是这样的家伙,明明快受不了还是忍着。”
愣了下,青雉随即有些自嘲的笑起来,“没办法呀~如果不忍着,小小姐会受伤的。”
放纵过后接踵而至的,怕就是无穷悔意,当然,他后悔的一定不是别的而是她会受伤,所以,即使想得浑身发烫,也不敢真正轻举妄动。
结果,她哼笑一声,声音冷下来,“既然如此,请继续忍着。”
话音刚落,翻脸如翻书似的,她一个手肘撞开他,身形瞬间出现在小摇车前,弯着腰把怀里的孩子放回去,又细心拉好布幔。
完成一切后,她侧过身,静静盯着他看,脸庞半隐半没在低垂的暮色里,“还剩一个白天,两个夜晚,青雉大将。”
☆、第九十一章
午夜时分;青雉睁开眼睛;蒙昧混沌的时刻;视野所及幽黑深沉;同时也安静得仿佛只能听到他自己的呼吸与心跳。
不过青雉很清楚,房间里实际上不止他一个人,还有她带着那个小婴儿,两人睡在房间里唯一一张床上。
很快,他在昏暗中精准寻到那抹隐隐约约轮廓,目不转睛盯着那处,人缓缓地站起来;从休憩的这房间一角剥离;又理了理衣裳,才悄无声息迈开步伐。
…………
太阳落山后,完成‘外出约会’一事;他与她就回了投宿的旅馆,并且在那位老板娘颇热情的招呼下与主人一家共进晚餐,期间也有气氛祥和的交谈;她甚至会在女主人追问与他之间如何如何时,低头怯怯的微笑。
青雉还记得,当时她没有回答这家女主人关于年纪方面的疑问,只默默地拿手擦拭餐桌边缘,象是下意识动作,面上的神色依稀仿佛是羞涩。
后来许是察觉她的尴尬,女主人不再继续关注转而换了别的话题,她悄悄松了口气的模样看在青雉眼底显得颇是异样。
投宿的旅馆其实很普通,一家三口也与随随便便哪个地方的家庭没什么区别,不知怎么竟叫她这样在意。
那对夫妇让她不自觉放低态度,仿佛对着真正的长辈,恭谨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恋慕,与这家孩子说话的样子,更象是年长许多的姐姐看着幼弟,又是宠溺又是无奈。
青雉总觉得她似乎透过主人家在缅怀什么人,晚餐结束,与那一家三口告辞后,回房间的路上她仍是神情怔忡,犹如身陷梦境舍不得苏醒。
直到那扇房门开启又阖上,她瞬间收起柔软气息,恢复那种面无表情的冷淡,连掩饰都懒得掩饰,充满戒备与敌意的瞪着他。
见她这样他也只能满心无奈的踱到房间一角呆着,原本打算趁着她心情好,做点什么的念头跟着偃旗息鼓。
她变脸的速度一贯快得他反应不及,每每他觉得她似乎妥协了,下一秒的情况反而会比之前坏上许多,脾气阴晴不定,简直快与新世界的海洋气候相互媲美。
他占据房间一角盘膝而坐,她立在床边静静盯着他,两人就这么僵持了很久很久,最后是他先假装熬不住困意闭起眼睛。
她象只炸毛的猫一样,个中缘由青雉大概知道些,不外乎早上被他吓着,那时确实是他过于心急,后来发现他的刻意忍耐,她就不那么厌恶他接近,甚至于青雉会觉得她其实也不是那么讨厌他做点什么。
唯一让人想不通的是,从傍晚开始,她连他多看一眼小婴儿都不肯。
确切的说,是太阳落山前她喂过孩子之后,那小婴儿就再没露过脸,安安静静睡在摇车里,回旅馆的路上也是她亲手搬着摇车,简直象是惧怕他发现什么一样。
青雉不明白,关于那个婴儿有什么是不允许他知道的。
他表达得很清楚了不是吗?更不用说,那根本不是她的孩子,既然如此,还有什么理由叫她仿佛如临大敌。
…………
他的脚步停下来,几乎是同一时间,她出声询问,“有事吗?”
“啊啦啦~似乎有一点呢。”他一边低笑一边从口袋里找出一件当前用得着的小东西,将它拿出来按一下圆润顶端,又托在掌心举到身前,“我睡不着呀小小姐。”
距离一米左右的垂地床幔微微掀开一线,内里的昏暗中传来布料细细摩挲声响。
不多时,一团柔和光芒亮起,装在床里壁灯被打开,她抱着被子半倚半坐,沐浴在昏黄光线下的姿态慵懒而随意,神情却是清醒。
他不自觉眯起眼睛,视线沿着她散落耳际的发梢一路往下滑到她扶着被褥的一截手腕,静静盯着看,就这么发起怔来。
她的肤色原本就过于苍白,偏又极喜欢浓烈色彩的样子。
除了那身暗黑斗篷,青雉见她总爱收着侬丽夺目的物件,孔雀蓝、血红、深紫、祖母绿、明黄,这处房间堆积了能叫得出名字的所有颜色,包括她现在躺的床,被褥床幔织金叠翠,缠枝连环的艳色衬得她弱不禁风。
脚下微微朝前,青雉又在刹那间强行压下异动,勉力移开几分的视线却在游离间触到床角那物时一滞,心头漾起几丝疑虑。
那是他给孩子买的摇车,她竟连它也搬到床上?
呆愣几秒钟,他立刻敏锐的捕捉到她透出来的戒备,随即就收敛心神,他朝她看过去的目光里跟着带出若有所思。
半晌,她抿抿嘴角,将被子拉高些,神情很是不耐烦,“睡不着就站着发呆吗?还是你改变主意想做点难以启齿的事?”
他挑了挑眉梢,装作没发现她故意想转移他关注焦点的意图,低声笑道,“睡不着,我们去夜游吧小小姐。”
闻言她微微一顿,面上飞快滑过一抹复杂神采,沉默片刻,复又皱了皱眉,“哦~是白天那位小哥约了你去哪里吧?”
说话间对上他的视线,灯光映射在她的眼底,明暗交错间,暗蓝眼瞳深处光影斑驳。
“男人的话果然信不得。”
“说好了两天什么都不管的是你,出尔反尔的还是你。”
她勾了勾唇角,绽开的笑意有一种说不出的讥讽,“你们本部这些海军其实已经嫁给‘马林弗德’了吧?还找什么女人。”
“啊啦啦~小小姐说话真是会要人命…”他只是苦笑,想了想又忍不住小声嘟囔,“那时候明明是小小一团软软萌萌的妹子,长大了也很可爱,就是这张嘴…”
简直噎死人不偿命有没有?说话气死人也就罢了,偏偏身手还好得叫人想报复都必须三思而行,她生来就是为打击他的吧?
…………
许是他提及过去,她嘴角的笑意蓦然淡开,只是没等他出言补救,她已经垂下眼睫,仿佛充耳不闻般,连呼吸都不曾有丝毫紊乱。
倒是青雉自己猛一下懊恼起来,僵在原地手足无措。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重新抬起眼睛,嘴角一沉,“你站着做什么,别人要换身衣衫的时候不知道回避吗?”
说话的口气很是恶劣,跟着狠狠丢出一记白眼,同时,空气中划过波动,一道暗影随着她的怒斥砸过来,“死老头,看什么看?!”
“啊?诶诶…”青雉后知后觉地摘掉覆在脸上的香软靠枕,支吾几声,摸摸鼻子,讪笑着转身面朝外,嘴里一边漫无边际说道,“啊啦啦~小小姐不要这样,早上的时候其实…”
他原想说早上的时候他已经领略过美景,话到中途又自觉过于轻浮立刻就把那些内容吞回肚子里,听着脑后传过来的蒙昧声色,稍稍回忆了下,一时间心头发烫。
等了好久,他终于等到后方掩至的气息。
眼角余光刺入一抹暗黑,她悄无声息停在他身侧,彷如夜色将她完全包裹的一袭斗篷,苦涩与暗香糅杂的灰烬般的气息,随着她轻抬手腕衣袖翻卷,缓缓泼洒蔓延。
“这是什么?”她的指尖捉住他的手腕,语气带着浅浅的好奇,随即又将他的手拉低些,凑上去盯着看,“你们海军的装备吗?”
青雉觉得浑身没了力气,满脑子只剩下方才她仰高脸庞时,映着灯火光晕流转的暗蓝双瞳,她这样靠近,近得除了她的呼吸他再无法感知旁的。
不自觉地倾身,他盯着附在腕骨的纤细手指,哑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