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很快溢了出来。
她已经死了很久。
蜿蜒在白皙手腕上的血迹是暗红的,就像褪了色的大马士革玫瑰花汁。
夏洛克却像没有看见一样俯下身,把头贴在她胸前。
他听了一会儿心跳,站起来,为她做了几次心脏复苏,然后又俯下身听了一会儿,从一边护士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推车上拿出一支肾上腺素,熟练地装进针管,整支打进了她的心脏。
没有任何作用。
她依然悄无声息。
她睡的太沉了,他于是又装了一支。
就这么反反复复,路德维希的心脏被连续打入了四支肾上腺素,远远超过正常人施救时该用的剂量。
……
你为什么不醒过来?
他的路德维希小姐胆大妄为,自以为是,比他更缺乏对伴侣定义的理解。
等她醒过来,他就要用锁链把她锁在贝克街。
他早就该把她锁起来了。
以免她总是把他踹到一边,独自跑去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
然后……永远不回来。
……
“够了,夏洛克,她已经死了,她在隧道里就已经窒息了……可为了安抚你,全法国最好的医生们整整抢救了三个小时的死人。”
麦克罗夫特大步走进来,一把夺过他手上第五支肾上腺素,同时单手牢牢控制住他力道精准的攻击。
很快苏格兰场的人走进来,再度把他的手锁上了……这回用的是更加坚固的镣。铐。
“你最好保持住清醒,夏洛克,因为受伤的你没有任何资本反抗我,失去理智就更不可能。”
麦克罗夫特站在他面前,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了的袖口,而安西娅已经拿着备用的黑色长雨伞站在他身后。
“我们现在送她回贝克街,回你们的家,我给你两个小时的时间接受她已经死亡的现实并走出来,否则……”
他接过雨伞,于是他又成了大英政府麦克罗夫特:
“否则,我不介意直接把她送入火葬场。”
……
这句话多么熟悉。
熟悉得就像利刃一样残虐着他的内心。
仿佛就在不久之前,就在她经历生离死别的伤痛时,他也是以这种不容置喙的语气对她说——
“明天早上八点以前,他必须接受焚烧,否则你就可以永远看见他了——以我实验室里标本的形式。”
她当时,是否也是在心中怀着巨大的痛苦,手指发抖,紧握成拳……却还要在压抑的平静中运送尸体,安排葬礼?
……
自己当时说话的神态和语气,与麦克罗夫特此刻转身的背影重叠在一起。
残忍,冷漠,无动于衷。
她痛苦的时候不会有他的拥抱,她哭泣的时候不会有他的安慰。
她是不是知道这一点,所以在他面前才从不软弱,从不索求?
——看看他都做了些什么。
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在她还能感受到他的温度和拥抱的时候,他到底,对她做了一些什么?
……
夏洛克的手被人紧紧地钳制着,腿上缠着的纱布又被重新裂开的伤口染红。
他这一生,从未如此狼狈和无力过。
却也从未如此清醒过。
他曾经是一个瞎子,如今才开始看清真相。
英国,贝克街221b。
他们可敬的房东郝德森太太已经从希腊回来了,但是当她满怀喜悦地打开门,想要和她出租客人里唯一的女性路德维希小姐分享她新学会的希腊小点心时,迎接的却是一具尸体。
或者,是两具。
其中一具,不过是在行走罢了。
麦克罗夫特亲自为夏洛克端来了一杯咖啡——当然不是他自己煮的,女助手安西娅煮好了端到他手上,他再纡尊降贵地端到夏洛克手上。
“看在你受到重挫的份上,要不要来一局游戏棋放松心情?”
夏洛克瞥了麦克罗夫特一眼:
“你很闲?”
“我很忙,十分钟后我就要走。”
麦克罗夫特悠闲地坐在他对面,先喝了一口:
“所以我只是表达我想安慰你的心情,显然你已经收到了……于是安慰结束。”
夏洛克:“……”
他黑色的雨伞一直放在手边:
“很高兴接受了现实,你打算什么时候举行葬礼?需要我参加吗?”
“如果你打算参加一个粉红色的葬礼的话。”
夏洛克接过咖啡,并没有提葬礼的准确日期:
“比起在她的葬礼上看到你,我更希望你能把你的身躯从我眼前彻底搬走……它正在日益膨胀,我的眼睛就要装不下了。”
“……看到你恢复了牙尖嘴利,我才相信你真的恢复了理智。”
麦克罗夫特举起自己手里的咖啡,做了一个cheers的动作:
“死者是带不走活人的温度的……为了你的新生。”
☆、第159章 伊西斯之结
夏洛克并没有举杯。
他只是靠在沙发上,凝视着自己的指尖。
他小女朋友的尸体就躺在他不远处的房间里,但他并没有去看一眼。
“在搜寻线索的过程中,我注意到她在撇下你独自赴约之前,在阳台上留了一瓶矿泉水和一瓶蜂蜜酒,这有什么寓意吗?”
“没有什么寓意,你不必在意。”
“是吗?”
麦克罗夫特深深地凝视了他一眼:
“好吧,那我姑且当它没有什么寓意……另外我已经让人在泰晤士报上刊登你们即将结婚的消息。”
麦克罗夫特放下咖啡:
“埃及教会的新主正是立威的时候,绝不会忍受他们等待了十年的纯洁‘祭品’居然要嫁人的事实。”
“所以他们一定会望风而动,那时,你就可以收网,把他们一网打尽了。”
夏洛克漫不经心地说:
“结婚时间是什么时候?”
“一周后……所以我希望她的葬礼也在一周后举行,否则容易露出马脚。”
一周后。
夏洛克抬起眼,淡淡地看了她的房间一眼。
门是敞开着的,她躺在床上,就像睡着了一样。
她知不知道一周后是他们的婚礼?
如果知道,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
好吧,他已经能想象出她不会很期待,逃跑的可能性更大。
……
他又喝了一口咖啡——标准糖度,标准咖啡豆的量,口感顺滑,香气浓郁,比她煮得精致多了。
至少除了她,没人会尝试在咖啡里加醋加盐加胡椒。
……哦,那真是地狱的折磨。
“你在想什么?”
“什么?”
夏洛克被麦克罗夫特突然的问话打断了回想,他不动声色地仰头喝完那些黑色的液体:
“没什么。”
“夏洛克,我明白你急于粉碎亚图姆余党的心情,但老实说我并不希望利用你的婚姻来达成目的。”
麦克罗夫特抬了抬手,安西娅走过来又为夏洛克满上一杯:
“现在消息还没有登上去,你还有反悔的机会……清除余党的手段多种多样,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用结婚的办法。”
……
为什么?
……
夏洛克垂下眼睛:
“因为这是最快清除余党的办法。”
“是吗?我差点以为你真的想和一个死去的女人结婚,然后在婚礼后,开着车和她一起卷进南太平洋的波涛里……”
麦克罗夫特盯着他,轻柔地说:
“告诉我,你不会这么做的。”
夏洛克回视着自己的兄长。
良久,他才开口说:
“当然不会。”
“那就好。”
麦克罗夫特站起来:
“我该走了……你或许该考虑把她送进冰箱,因为再过一会儿她该长尸斑了。”
“……”
门再度被关上。
随着一声轻微的锁舌扣住的声音,贝克街再度陷入了沉默。
咖啡杯被留在茶几上,如果夏洛克不去收,它们就会被永远摆在那里,直到长出微生物来。
而紧接着,这间公寓也会开始陷落,逐渐回到她来之前无机物一样的状态。
她的痕迹会被掩盖,一丝不留。
夏洛克在沙发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在那个咖啡厅老板死的时候,她也是以这样的姿势,坐在这个位置上,凝视着她再也不会回来的朋友。
她的痛苦,他雪上加霜。
所以现在,风水轮转。
……
他难以忍受似的从沙发上站起来,拿起那两个咖啡杯,打算到洗手池边把它们清洗干净——至少让她的痕迹消失得慢一些。
只是当他站在吧台边时,又停下了。
吧台,是她私人领地。
她无数次从睡眠中醒来,只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衬衫,长长的头发随意盘起,睡眼惺忪地去吧台边做早餐。
……
夏洛克久久地立在盥洗池边。
他忽然把咖啡杯哐啷哐啷扔在洗碗池里,没有再看那些破碎的杯子一眼,大步跨出了这片让人窒息的坟场。
……
你是一个骗子,路德维希小姐,你骗过了世界上最高明的侦探。
用过就扔,过河拆桥……谎话连篇。
……
矿泉水和蜂蜜酒是她的小把戏。
她大概也知道她撇下他赴险的行为有多么恶劣,于是她给自己留了一个后手。
如果她活着回来,就可以说她已经给了他提示,是他自己没有看出来,从而推卸所有的责任。
这是一个简单到粗劣的暗号,她现学现卖。
如果不是因为月光下她衣袖滑落到手肘,露出了一截伶仃而精致的手臂……他没有理由会忽略这么明显的暗号,除非他的大脑因什么空白了一秒。
水r。
蜂蜜酒,mean。
连起来就是……an。
……。
等我。
伦敦的雾气终年不散,连阳光也像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把人笼在里面,像笼着一层轻纱。
轻飘飘地,就要消失。
夏洛克凝视着她没有血色的嘴唇,就像凋零后失去颜色的玫瑰花瓣。
他冰冷的手指,终于抚上她苍白的脸。
他慢慢地在她身边躺下来,一只手越过她的腰,握住她细瘦的手腕。
而另一只手慢慢地穿过她漆黑的长发,让她枕在他的手臂上。
“你说过让我在广场等你……你说过你一会儿就回来。”
他就这么把她冰冷的尸体紧紧地搂进怀里,把头埋在她已经感觉不到脉动的脖子旁,蹭了蹭她的头发,平静地说:
“你是个骗子。”
他长久地抱着她,而她的侧脸在模糊的光晕中,就像要羽化了一般。
夏洛克一动不动地躺在她身边,长长的睫毛垂下,慢慢闭上了眼睛。
伦敦另一头。
“福尔摩斯先生已经睡了,boss。”
“睡着了?”
“睡着了,boss。”
麦克罗夫特已经把桌上大批的文件飞快地翻阅了一遍,推到一旁:
“我只喝了一口咖啡已然感到困意,他喝了足足两杯,也该感到困了。”
安西娅小姐坐在麦克罗夫特工作室的一个角落里,职责是对着手机观看贝克街视频,并把消息及时传递到boss那里。
“您为他的牺牲,他会看见的。”
安西娅恭敬地说,心理却在腹诽——没错,boss为了欺骗弟弟把安眠药喝下去,居然自己也喝了一口,这真是无上伟大的情操,只是明天的工作都要由他们来做了。
因为boss要去睡觉了。
可就在她面色平静地看着视频时,正在办公的麦克罗夫特突然说:
“不要腹诽,安德森。”
“……”
……我叫安西娅,安德森是苏格兰场的法医。
可她只是顿了一下,举起手机:
“您的母亲刚才发了短信要我质问您,为什么要给她第二个儿子下安眠药?”
“告诉她,那完全是出于对她第二个儿子生命安全的考虑。”
麦克罗夫特头也不抬地说:
“他对她承诺的事,每一件都会办到,所以既然他承诺了永远……”
他微微顿住了手上的笔,随即在剿灭教会的命令文件上,流利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那一定就是实际意义上的,永远。”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太阳从东边慢慢升起,又从西边慢慢落下。
嘀嗒,嘀嗒。
贝克街的挂钟已经蒙上了夕阳橘黄色的影子,还在一分一秒不停歇的转着。
嘀嗒,嘀嗒。
伦敦已经沉入了夜色,而再过几个小时,阳光又将从太平洋东畔的海平线上升起,整个欧洲大陆,法国,英国,奥地利……又是一天黎明的来临。
时间夺走活人的生命。
……那么,死人的呢?
斑斑驳驳的阳光,落在路德维希印着大朵阴暗花朵的缎面床单上。
窗外有叽叽啾啾的鸟鸣传来,有鸽子在他们的阳台上哒哒地磨了一会儿爪子,又拍起翅膀,扑棱棱地飞走了。
夏洛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