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识之?”我再次愕然,当下不由自主的随着他沿江而行,听着他一路上对于天地人世提出各式各样的疑问,不禁惊叹于他奔荡如洞庭湖水般的思想,这个凡人的心灵,究竟蕴藏着多少对于天地无穷的疑问呢?他是在以什么样的心灵来思考这些呢?他的心,有多大?怎么竟能容纳这么多的东西与思考?
天地间神灵也不可解的玄奥,人世间千年的离合变化,似乎都是他心中无尽的疑困,他仰望着天际,高声的询问,而向前的脚步,却不曾停止,我便只能这样一路跟随着他,不知道他究竟要提出多少个问题,在这样一个人心里,究竟有多少事是他想不明白的?
我不知道跟随了他多久,看着他不知疲倦的向上天发问,他的疑问渐渐由天地的奥秘转为人世朝代的更迭与兴衰,问到了舜,也问到了禹,然后就是我所不知道的朝代与人名,他的神情愈转沉郁悲痛,似乎提出这些问题的同时,也勾起了他心中的某种隐痛。
九条飞龙组成的车驾烘托着太阳在绚丽的余晖中离去,我看着驾车的天神曦微笑的向我挥手道别,他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似乎也因此多出了些的困惑,我不禁苦笑起来,黑暗渐渐的席卷了广阔无边的天地,如弦的清月缓缓的升起,月中有阴影晃动,今夜的月宫,只怕又有歌舞?我不由得想起了瑶姬的嘲讽:“说什么月宫清寂,其实夜夜笙歌。那株桂树也是可怜,一夜要被那曲声催发几次,只不过是为了要显出桂花摇落中佳人歌舞的何等曼妙罢了!”
正想间,忽听他又愤然问道:“彭铿斟雉帝何飨?受寿永多,夫可久长?”我为之一愣,却听旁边传来一声清脆的笑声,一个我所熟悉的声音轻轻道:“他的声音是在不平呢!”我侧过脸,不知何时,瑶姬已经来到我身边,与我并行而听不知已经有多久了。
我不禁展颜一笑,说道:“据说那野鸡汤是献给尧帝的,可我父王却没有权利给彭祖八百年的寿数呀!”
瑶姬格格的笑道:“他是在责怪我的父王呢!喝了彭祖的野鸡汤,就多给了他八百年的寿数。”
“在他口中,上自天,下至地,人世自古所有的圣王,都有可非议处,”我忍住笑,看向瑶姬,“只是为何他说的事,有许多竟都是我们所不知的。”
瑶姬的笑容却似渐渐收敛,“又有多少事,是我们知道的呢?”她轻轻的谓叹,“我们看到的是什么,那是不是事情的全部真相?我们又真的全然知道么?心——真是永远都猜测不透的物事!”
她的眉宇间流露出的幽怨,令我知道她又想起了禹,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远的时光呀,她还是没能忘怀,我不禁有些怅然,她与姐姐,心中的都会藏着时光抹不去的印子,而我……难道我爱得真的不如她们之深?
“……何试上自予,忠名弥彰?”江边男子高亢的声音似乎要冲入云霄,冲破月宫的歌舞,一问上天,可是天地悠悠,却无一人回应,他的声音回荡片刻,便即消逝在空旷的江边。只余他的身影,在冷月江边,显得份外的孤寂缈小。
“比如,”瑶姬遥指着他,幽幽的说道:“在他的心中,也藏着不可以分解的心事罢?所以他才会这样的矛盾这样的痛苦罢?只是他不知道,他还是值得庆幸的,因为他的寿命是有限,而我们,却要将疑问永远的埋藏在心里,却永远不能忘怀!”
“我,我渐渐已经忘了,”我微笑着回答,一边注目着奔涌着的江水,它们前仆后继的奔向同一个终点,千百年来永不改变,无论喧闹还是平静,宿命都无法改变,“我想终于会忘的,尽数的忘了。”
“你忘了你的舜,我忘了我的禹?”瑶姬轻轻的笑着,笑声中,有着不置可否的意味,“那你说他能忘了么?我们都是神灵,你说我们能教他忘怀么?”
“你想试什么?”我疑惑的看着她,心中竟升起些微不安的感觉。
瑶姬握着我的手,慢慢的,几乎一字字的说:“其实我觉得不止是我们,就算是他,也不会忘怀的,说什么遗忘,其实都是自欺欺人的谎言,安慰自己的罢了。”
我怔住,缄默良久才小心翼翼的问她:“你今天怎么了?”
瑶姬指着那个人,轻轻的说道:“我听到他问:‘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四方;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台桑?闵妃匹合,厥身是继,胡维嗜不同味,而快鼌饱?’是呀,禹一心一意要为世人献出劳绩,亲自去视察各地的情况,怎么会遇到涂山白狐之后,就与她在台桑成婚了呢?如果是他担心没有配偶,为的只是延续自己的后代,怎么嗜欲又与常人不同?他为什么与妻子只有瞬时之聚?’女英,你说这其中也有我不知道的隐情么?”
我再次怔住,不能回答瑶姬的疑问,只能将目光投向那个男子——他今夜一共提出一百七十六个疑问,其中包括了那么多的疑惑,关于天,关于地,关于人,关于世事变幻,但在瑶姬的心中,只是关心那个人罢?那么他呢?他有这么多的疑问,他关心的又是谁?他的心里也有这么样的一个人么?
“可是禹已经死了,我再也不能亲口问他——如果他有隐情,为什么当初却不对我说明呢?”
我依然不能回答瑶姬的疑问,而她,似乎也并没希望得到我的回答,她只是怔怔的望着黑暗中的江水,怔怔的轻声低语,任由雾水渐渐弥漫了她的双眸。
就象上天永远不会回答他的疑问一样,瑶姬永远也不能再亲耳听到禹亲口回答她的疑问了,哪怕对于无所不能的神灵来说,逝去的时光也是决不可以挽回的。我的心里,不禁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悯然。
五、相见难
在那些过去的时光中,每次看着我的姐姐,我都象是在清水里看见自己的倒影一般,可是随着时日的流逝,我渐渐觉得,我与姐姐的差异越来越大,虽然我们的容貌依旧一模一样,依然停留在我们最美丽的舜华,可是为什么,我却越来越觉出我们之间的差别?
她总是安静的站在君山最高的山峰之上,向着九嶷的方向眺望,那里有她想见却永不能见的爱人,但是她的神情却是沉静而安祥的,她的眼神流露出了她正在怀想的心事,可是那心事,却似乎没有那样多的悲凄与哀伤。她似乎只是在安静的怀想,怀想她的过去——与舜的过去,她似乎早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现实:永远不再相见,永远只能怀想。对于我们生命的漫长来说,这样的现实才是真正最可悲哀的,可是她却接受得这样安然,这样从容,似乎这样的离别也并非不可以忍受的惨痛。
“你想见他吗?”我轻轻的问,可是却看不见我的姐姐有丝毫的动容,她只是微微侧过脸来,略有些疑惑的看着我,君山的云雾骄傲的缭绕着她,似乎就连云雾都知道,它们并不能衬托出她的容华,而她——才是君山云雾最美丽的荣华装饰。
“为什么这样问我?”沉默了一会,她微微蹙起了眉。
“瑶姬说,可以带我见他!”我默察着她的神情,想看到她可会有一丝的恼怒、不甘、妒忌流露出来?可是令我失望的是,这种种的感情都没有在她的神情与眼神中表露出来,甚至没有一丝的惊讶,并不是她掩饰得太好,只是,我知道她素来都是如此。
她只是微微的点了点头,温和的说道:“好啊!这是好事——如果你还想见到他的话,去吧,去见他吧!”
象过去的很多次一样,她的这种温和大度总是令我感到说不出的恼怒,这种恼怒冲撞着我的心,令我感到无限的抑郁却又不能发作出来。“你就不想去见他么?”我几乎是怀着恶意的问她。
“能见,自然是好的,不能见,也就罢了!”她的神气淡然,甚至还有一抹浅浅的笑意。
“你怎么能这样呢?”我喃喃的问。
“什么样呢?”
“我以为你会很想见他的,那怕只是一面,我想,他最想见的人,也是你吧?”
我的姐姐看着我再次淡淡的微笑,“你以为我们没有相见吗?”
我不由瞪大了眼睛,却听我的姐姐悠然的说道:“虽然不能相见,但在心里,是一直都在想念的吧?他已经成为了九嶷山的神灵,我知道无论如何他都会平安无事,而他想必也亦然,'奇*书*网…整*理*提*供'知道我们已经不会因为世间的变幻而遭遇到危险,我们再不会遭受疾病、天灾、人祸的威胁,我们都可以这样安然无忧的想念对方?女英,你以为这样不好么?虽然不能相见,却如同相见一样呀!我们不必叮嘱对方什么,不必再为对方担心什么,只须想念即可,比起他南巡之时,我们不知道他的安危整天牵肠挂肚,整日不能有一刻宁静的心绪,你不觉得这样安静从容的想念更好些吗?”
“如果在一起不是更好么?”我喃喃的说道。
“可是这明明是不可能的事呀,”她温柔的说:“所以这样,也已经很好的,虽然我们不能永远的厮守,可是我们的思念怀想,却可以一直这样继续下去呀!”
“对你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么?”
“我知道,”我的姐姐向我伸出她的双手,温柔而诚挚的说道:“这对你是不足够的,所以,我的妹妹,请你不必怀着歉疚的去见他吧!”
失望与愤恼在刹那间填满了我的胸口,这两种感情交织在一起的力量是那样的强大,竟冲撞得我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仓皇而狼狈的逃开我高尚的姐姐身边,尽管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做出这样的举动,可是那种自惭的感觉还是同以往的每一次同等的强烈,我近乎是绝望的想:为什么,为什么我始终要被迫的与她比较呢?然后不可避免的被她所同情,被她所施舍?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而上天却注定我们不能分离,那怕我们都成了神灵,依然还是连为一体的神灵。
洞庭的湖水不知厌倦的反复拍打着岸边,它们前仆后继的涌将过来,然后又退回原处,看不到边际的洞庭湖渺然辽远,我茫然的看着,突然觉得我就象极了这波涛,注定了失败,却又注定了必须前进,无休无止。
一叶轻舟宛如枯叶,飘飘荡荡的顺着波涛来到我的足畔,洞庭的水族之神正以忧虑的目光注视着我,“你知道瑶姬的事了吗?”
我不由一怔,这才想起,已经有许多日,瑶姬不曾来过了。
“这些日子,你见到了瑶姬了么?”
没有料想到他究竟会问我这个,我一时间不禁有些错愕,“瑶姬,有好些日子没有来了!怎么了?”
“你知道她在做些什么吗?”洞庭君的面色微沉,深沉的忧郁从他的眉目间流露出来,这是我很少见到的。
“她……她做了什么?”我小心翼翼的问道——身为天帝的女儿,瑶姬的行事一向极少有顾忌之处,所以究竟会是什么事,竟令洞庭君的面色这般凝重呢?
洞庭君的目光一动不动的注视着我,似乎要从我的脸上看出我话语的真实程度,于是我也毫不回避的回视他,终于,他避开了我的眼睛,嘴边逸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她究竟做了什么?”我再次问道,无数种荒唐的猜想在这一瞬间从我的心里迅速的生长出来,可是却发现每一种都不足以令洞庭君流露出这样的表情,我的心猛的一颤,道:“难道……难道……”可以瑶姬究竟会做出什么事来,那怕是我,也猜想不到
“你果然不知?”洞庭君狐疑的扬眉,叹息道:“她真……真是胡闹呀,全然不知轻重厉害!”
“龙君,瑶姬……瑶姬她究竟做了什么?”我焦虑的问。
“如今她的一切所为,已为天帝所知,且大为震怒,曾遣雷使降世,欲行降罪!”
我大吃一惊,失声道:“什么事会到如此地步?瑶姬可是天帝的亲生女儿呀!”
洞庭君略带讥讽的说道:“天帝可是有整整三十三个女儿的呢!”
我的心中一片混乱,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才讷讷的问道:“那……那,怎么是好?”
“你劝劝她吧!”洞庭君叹息道:“也许,她还肯听你几句劝!”
“她……她究竟做了什么?”
“她究竟做了什么事,我也并不全都知道,”他静默了一会,才用一种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只听说,听说瑶姬与凡人相恋了。”
我呆怔住,望着洞庭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洞庭君的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玩笑的意味,而且我也并不认为,他会拿这样的事来欺骗我。于是一阵寒意迅速的掩至我的心底。“我……我可以怎么劝她?”我有些结巴的问:“她许久不曾过来这里了……”
洞庭君的目光闪动了一下,然后定定的盯着我看了半晌,忽然道:“女英,你敢为她冒违犯天规之险么?”
“什么?”
“你愿意为她冒一次险吗?”洞庭君轻声的重复了一次,脸上有着我从未见过的诚恳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