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怀风说:「脚踝也疼。」
待要脱长靴,却费好大一番力气,那脚踝已经肿起来了。
白雪岚性急,又心疼宣怀风痛苦,直接拿匕首割开靴子,把袜子也一并割了,见到扭伤肿胀的脚踝,又埋怨地瞅着宣怀风,「你怎么不早说?」
宣怀风只是苦笑。
所幸都是皮外伤,大夫帮他上了药,也不用包扎,叮嘱了几句,就走了。
白雪岚还要求住院,宣怀风再三地说:「这点小伤,我不愿住院。回公馆去住,环境比这里更好十倍。」
后来又说:「医院里很多病人,细菌也多,你是愿意我待在这个细菌多的地方吗?」
白雪岚这才点头,说:「好,照你说的,不住院也罢。」
两人到了这时,才算有机会单独面对面的说话,争论一告停止,便似乎都意识到这个时刻的特殊意义了。
反而两相安静。
一时间默默无语。
人既是容易忘记的动物,又是最容易记起的动物。
刚才枪林弹雨中,他们把先前的争吵斗气忘得一丝痕迹也不留,此刻默默相对,那过往的不愉快却像经了发酵,不但回来了,而且很是鲜明。
为了林奇骏而打响的冷战。
让人心冷意冷的绝情话。
欲和好而被拒绝。
小花厅里的喝酒调笑。
还有,昨夜那不伦不类,近乎无赖的大醉。
安静就如无形的蜘蛛丝,缠绕着白雪岚,尽管他的心如钢铁,能眼也不眨地连杀六人,但这一刻安静,却足以让他钢铁般的心沉重,而且不安。
一瞬间他甚至有点脸红,羞愧于惊觉自己做了许多不好的事。
费尽了心血去求一个人的爱情。
既然蒙天所赐,得到了,他应该小心翼翼的,应该如对待眼珠子一样爱惜的。
那他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废物般的林奇骏,去恼宣怀风?去让宣怀风受委屈呢?
区区一个大兴洋行,在他白雪岚眼里,算什么玩意儿。
拿一万个修理大兴洋行的机会,也比不过宣怀风一刻的高兴。
白雪岚忽然明白自己是不会数学的,这多么简单的一道题,竟不会做了。
可是,他爱的人心思何等敏感,他说的那些污人耳朵的话,恐怕宣怀风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了。
白雪岚正想得惶恐,却感觉一只手伸过来。
他抬起头,看见宣怀风也正抬眼瞧着他。
宣怀风却没说出兴师问罪的话来,握了他的手,微笑着问:「你还要生我的气吗?」
黑润的眼珠,彷佛好强而美好的小鹿一样晶莹剔透,没有一丝杂质。
白雪岚的心一颤,陡然融化在这片清澈的眼神中了。
有什么在他血液里分离出来,那彷佛就是人灵魂中最轻最柔软的部分,那部分带着他飘开,远离了乱世所有的冷硬和腥味。
不仅仅是快乐。
那是远远超出于快乐的东西。
他这些年要找的,就在那么一句微笑着说出的话中找到了。
白雪岚五指微微发颤,把脸靠过去。
宣怀风误会了他的意思,红着脸,把唇轻轻送上去。
这是极妙的误会,白雪岚也没有解释的打算,顺理成章地唇贴上唇,温柔、深入地吻着。
舌和舌之间敏感的摩擦,让身体里泛起一阵阵甜美荡漾。
于是,便了悟。
这人是他的。
就算和他吵嘴,和他生气,仍是他的。
就像他当初那样,气愤着,痛恨着,咬牙启齿着,甚至落了泪,却仍是不离不弃。
这一刻,白雪岚明白过来。
他再也,用不着嫉妒谁了。
◇ ◆ ◇
离开医院前,宣怀风还特意要求去看看宋壬,对白雪岚说:「别和我说什么这是护兵的责任。我只知道他救了我的命,要是没有他,你今天未必能见到我。」
白雪岚说:「要见他也不是难事。不过你的脚肿成这样,怎么走路呢?真要见,我抱着你去吧。」
宣怀风脸皮顿时有些红了,拦着说:「我还不至于不能走路。我求求你,给我留点面子,在人前只搀我一把就好。」
白雪岚便笑了,说:「既然是求,那我答允了,回头就要讨谢礼了。」
果然搀了宣怀风,到另一间外科病房去看宋壬。
宋壬不愧是老兵油子,中的两颗子弹,并不在要紧处,宣怀风去时,宋壬伤口已经包扎好了,只是暂时行动不便。
宣怀风着实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倒弄得宋壬不好意思,胀红了脸说:「分内事,分内事。」
白雪岚说:「夸奖算什么?等你回公馆,只等着我赏你好东西吧。」
转头对宣怀风说:「人也看过了,你也该放心了。我知道他这大汉子,几天就仍旧生龙活虎了。来吧,随我回家。」
宣怀风听他最后一句,心里很是烫贴,很温顺地在他搀扶下上了汽车。
一路上,两人都手握着手,看窗外景物飞一般地倒退,像褪色的照片一张张在眼前掠过。
彼此都明白,他们之间的感情,再不和往日相同了。
那又是另一种境界。
宣怀风朝窗外看着,忽然低声说:「看。」
白雪岚凑过去,朝他指的天上看。
天幕如一幅洁净的丝绒,带着浅浅蓝色,镶着极美丽的黄色金边,各种形状的云在那浅蓝中自在地飘着。
白雪岚说:「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黄昏。」
宣怀风指头往上,说:「那朵云,我看很像你。」
白雪岚说:「云都是无常态的,你心里想着谁,它就像谁。」
宣怀风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
回到公馆,白雪岚亲自把宣怀风搀回房里,孙副官就找上来了。
他今天一早就去了海关衙门办事,竟未能适逢其会,后来听说宣怀风出了事,总长领着人杀气腾腾出城去了,才匆匆从海关衙门赶回来帮忙料理,进门来见了白雪岚,就说:「我竟是吓出一身汗呢,幸亏总长和宣副官都平安回来了。这是吉人自有天相。」
白雪岚笑道:「去他的天相。要不是手里有这么多把枪,早让别人料理了去。堂兄还总说我当了总长,不该弄这么多条私枪在公馆里,这次算派上了用场,看他以后怎么说嘴。」
接着,又问:「林子里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孙副官便用眼角扫了扫宣怀风。
白雪岚说:「别顾忌他,他懂我的。」
孙副官说:「不管是顽抗的还是投降的,通通都杀了。尸体收集到一块,全送到警察厅,报的是城外绑票的土匪。」
白雪岚说:「嗯,这是按着我的意思办的。那些广东军,现在政府要笼络他们,处处给他们方便,以致比螃蟹还横了。耍这种不入流的花招,以为我会忌惮。我偏不留余地,硬栽他们一个匪字,杀他们一个鲜血横流。还有,那姓展的呢?弄死了没有?」
孙副官说:「那人很狡猾,又有手下冒死为他拖延,让他逃了。」
白雪岚脸色沉下来。
宣怀风叹了一口气,说:「所以我开始劝你不要杀人。俘虏了那些人,带到警察厅就是活证,我再做个证人,起码可以指证展露昭的绑架罪。现在你把人杀了,事情却不能揭了。只能白白放过他。」
孙副官说:「宣副官,这件事,你想得天真了。警察厅现在和广东军穿一条裤子,俘虏送过去,恐怕立即释放呢。就算真的立案调查,那也是镜中花水中月,恐怕还把你这个证人绕进去。现在的法律系统,是完全无用的。倒不如总长那样痛快,杀一个算一个,起码少两杆枪对着我们。」
白雪岚牙齿轻轻一磨,「那些兔崽子,只有见到血,才知道厉害。」
孙副官说:「还有一个俘虏……」
白雪岚问:「怎么有俘虏,不是说了不留活口吗?」
孙副官便又把眼瞅了宣怀风一下,低声说:「这个,是宣副官的弟弟。」
宣怀风一惊,问:「你抓了我三弟吗?」
孙副官点头,说:「就是他掩护展露昭逃走。结果展露昭逃了,我们就活抓了他。」
白雪岚冷笑道:「姓展的也配得一个忠臣?好,我成全他这份忠心,现在就结果他。」
宣怀风忙道:「慢着!」
急得要从床上下来。
白雪岚拦住他,要他躺回床上,说:「就知道你又犯滥好人的毛病。妇人之仁。」
宣怀风因被他拦了,反抓着他的胳膊说:「我是妇人之仁,但我知道你是能下狠手的。只我必须和你说一句,那个不管怎么样,是我亲弟弟,我要是任他出了事故,以后死了也不好见我天上的父亲。」
白雪岚说:「又不是一个妈,怎么算亲弟弟?」
宣怀风反问:「彼此同一个父亲,那一半的血缘,就不算血缘了吗?」
白雪岚见他为了一个下三滥的宣怀抿,要和自己顶嘴,便有些不满意了,冷冷地道:「那你说说,你是怎么落得被人拿枪在野林子里,像落难的动物一样驱赶的呢?也许你还要帮他狡辩,说这些事,他并不知情。」
宣怀风现在,在心里实在是把白雪岚看得很重的,见他冷下脸,露出不高兴的样子,不由自主地和缓了态度,想了想,恳切地说:「对不住,我知道你的意思,到底是为了他让我吃亏,你才不肯放过他。我并不为他分辩什么。今天的事,他充当了不光彩的角色,这我也不得不承认。但他活生生落到你手上,难道你要我这个当哥哥的,眼看着他失掉性命吗?在你眼里,他或许一无是处,很是可杀。但我却是和他一起长大,小时候,他也跟在我后面跑,在花园里抓蛐蛐儿,口口声声地叫我二哥……」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白雪岚的手渐渐握紧了,像要抓住什么能扶持他的东西一样,抬头看着白雪岚的眼睛,低声说:「我知道他不学好,也是痛心的。」
白雪岚被那双温软的黑眸注视着,纵是百炼钢,也禁不住成了绕指柔。
他先前为了一个林奇骏,和宣怀风闹了生分,正大为后悔。
现在吸取教训,当然不肯再为一个宣怀抿,和刚刚和好的宣怀风再闹一场。
何况,天底下的路又不是只有一条。
白雪岚叹了一口气,说:「好罢。我只能听你的。不过,总不能叫我就这样释放他吧。」
宣怀风说:「我只是要你不要杀他。」
白雪岚问:「那我审问一番,让他把罪行招供了,再把他送去警察厅,如何?」
宣怀风说:「这样可以。他能得到政府的审判,如果真是他犯下的罪,要他去补偿,那我也无可奈何了。不过,你不怕他攀咬出你的事来吗?」
白雪岚说:「这个我自然有法子。」
他转头对孙副官说:「你先把那人关押起来,等我有空了,要审问一下。」
孙副官应了,事情汇报完毕,便知道不该阻碍眼前这两位独处的时光了。
走之前,随口问一句,「还有什么事吩咐吗?」
白雪岚说:「你出去顺道和厨房说一声,晚饭送过来吧。」
孙副官答应着去了。
过了一会,厨房果然送了热饭菜过来。
这公馆自家的饭菜,也不必赘述,必是上好的,而且厨子们为着讨主人欢心,很用心周到,既安排了白雪岚爱吃的重口味大荤,也不忘宣怀风的清淡小菜。
白雪岚怕宣怀风脚踝受着伤,下床不方便,命人把小圆桌移到床边,菜碟子都摆在小圆桌上,他亲自端着一个很精致的珐琅瓷碗,拿着筷子,问宣怀风想吃哪一样,便挟哪一样喂给宣怀风吃。
宣怀风笑着说:「这是仿老佛爷用膳的排场吗?知道的是我的脚拐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手断了呢。」
白雪岚说:「你再胡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就要吻你了。」
宣怀风还是温和地笑着,说:「不如我歪着坐近一点,你把筷子给我,让我自己挟,不是更方便吗?」
白雪岚说:「罗曼蒂克这种事,从来就是不方便的。」
宣怀风不禁叹了一声。
白雪岚问:「你叹什么?觉得我这种流氓,不配谈罗曼蒂克吗?」
宣怀风说:「请你不要总是妄自菲薄。我这一叹,只是叹我和你比起来,真是不够罗曼蒂克而已。而你呢,又实在是罗曼蒂克的天才。我应该向你学此中之道。」
白雪岚很有魅力的一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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