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征手扶着讲台,推了推无框的眼镜:“我大学的时候没有谈过恋爱。”“喔,我不信啊。”女生歪着头,露出小小的调皮的笑容,“您很帅的呀,不会没有女孩子喜欢的。”
傅征笑着说:“我上大学之前就有个一直很喜欢的人了,所以大学里一直没有机会再谈一场恋爱啊。”
“哇。”女生里爆发出小小的惊呼,这倒不是因为傅征的话题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纯粹就是起哄罢了。
袁艺愣愣地看着台上谈笑风生的傅征,忽然觉得胸中涌上了莫名的阴暗情绪。明明是那么久之前的事了,可是听男人嘴里说出来,还是会觉得有些不舒服。
就在这时,邮箱的接收音轻轻震动。
有新的邮件提示跳跃在手机屏幕之上。
一封、两封、三封……都是从傅征的邮箱发过来的。
袁艺好奇地把信打开,却发现正文是空的。
再把进度条拖到附件处,袁艺的手有些发抖。
那是一张又一张照片,女主角正对着自己,轻轻低着头,长发垂下,她身着性感却遮蔽不了多少东西的丝质睡衣,光滑细腻的双手正解着内衣的前排钩针,丰满的胸部在镜头微妙的拍摄角度下显得更加充满肉欲……照片越往下翻,女人的衣服就越少……
是妈妈的……
袁艺的脑子一下炸了开来,他迅速按下了关机键,打开后盖把电池取出来,狠狠地摔进包里。
讲台上的男人依旧保持着教养良好的笑容,面对台下学生们无论多刁钻的问题也会彬彬有礼地解答。
“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也很迷茫,但是一切都会好的,不是吗?”傅征的目光扫视了全场,最后不经意地落在了袁艺的身上,就像对待其他素未谋面的学生们一样,他礼貌而友好地注视着这个浑身颤抖着的年轻人,“对于现在的你们来说,输也好,赢也好,大家都没必要看得很重。这不过都是人生中的一个个阶段罢了。你们的路比我们的更长,你们的路比我们这一代人更宽,我相信你们会做得更好。”
客套而不失礼节地加以总结,赢得全场最后一阵掌声。
“好了好了,今天的座谈就到这里了,师兄的工作也很忙,希望下次还能请他再跟咱们同学聊聊。”
“我很乐意。”傅征一脸郑重地承诺。
“那么,今天就到这里了。”老师跟傅征握了握手,“再见。”
傅征回头朝着人群的深处笑笑:“再见。”
十二、
老师送他的好友出了教室大门,傅征的身影从学生们眼前消失。
当年轻的副教授重新走回讲台,并向底下宣布进入短暂的休息时间之后,安静的课堂一下子热闹起来。学生们有说有笑,各忙各的,很快就把什么讲座,师兄都忘到了脑后。
这只不过是大家生活中再渺小不过的插曲而已,谁都不会放在心上。
唯有袁艺,将会永远都记得这一天。
在身边的声音开始嘈杂起来之后,袁艺的大脑才逐渐恢复了运转。身体不受控制地从座位上弹起,撞开挡在前面的学生,拼命地挤出了门口。
傅征早已不见了踪影。
电梯的指示灯闪闪灭灭就是不停,袁艺没有耐心等下去,飞奔着向楼梯跑去。
明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结局,可还是忍不住要去当面质问。这到底算是怎么回事。你是谁,你要做什么,你想做什么。
跨下大厅的台阶,外面的风景明亮了起来。
绿树的轮廓隐在高墙之后,早秋的凉意吹落了几片早衰的败叶,主楼前的草坪却依旧是青青嫩嫩的。
袁艺站在阶上,茫然的环视左右。
心脏还在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情绪却渐渐稳定了下来。袁艺深吸一口气,从兜里掏出手机,按下那串早就烂熟于心的号码。
等待的音乐声响了起来,却又被人迅速地挂断,袁艺的心一凉。主楼里传来上课的铃声,想干脆放弃,转身回去,却怎么也迈不动脚步。袁艺靠在石柱上,努力去平复心情。
“找我?”
耳旁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把袁艺吓了一跳。
“你怎么……”袁艺攥紧了拳头,话头卡在喉咙,说也不是,咽下也不甘。
傅征笑了笑,掏出车钥匙,在手指中间转了几个圈:“你有话想问我?”
“……当然。”
“那好吧。”傅征冲着年轻的学生招了招手,“不介意逃课的话,可以跟我过来,带你兜兜风。这说不方便。”
袁艺红着眼,咬牙点了头。
他总归是该知道个原委的,不能这么就算了。他跟着傅征穿过主楼前的空地,往最近的停车场走去。
男人与他肩并肩走在石板路上,朝着远方指指点点。“我们上学的时候,这片楼还没有盖起来。那是处空地,那边是平房,”傅征边讲解,边摸着下巴回忆,“那边嘛……是以前的校医院。这湖边之前是个学生宿舍,我们大学四年都住在那里,前几年校庆回来的时候,却发现被推平了,想回忆都没个寄托了。”
“……”
傅征叹气:“明明是在我们那些人记忆里的东西,现在却没有什么能够证明它们存在过了。但是回忆也是很脆弱的……也许再过几年,连我们这些住过的人都完全记不得它的样子了。”
“你说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傅征耸耸肩,“就是有点感慨。”
他像那些带着新生参观校园的学长那样,尽心尽力地为晚辈讲着x大过去的趣闻,完全不在乎身边的人有没有兴致。
等走到停车场,打开那辆萨博的车门的时候,傅征才发现一直跟在自己身后沉默不语的年轻人早已红了双眼。
“先上车吧。”傅征做了个请的手势,先一步坐上驾驶席。
袁艺也跟了上去。
“去哪儿?”傅征叼了根烟。
“随便……”袁艺说,“就在这里说也可以。”
“快到吃饭时间了,”傅征看了看手表,“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袁艺本不想答应,可脑子乱糟糟的,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傅征车开的飞快,在拥挤的道路上见缝插针,别的几个脾气暴躁的司机指着萨博的屁股大骂。
傅征心情很好,一反平常寡言的形象,打开车里的广播,时不时地跟着广播里不靠谱的笑话撇撇嘴角,还会跟袁艺逗几句嘴。
年轻人没有心情,咬着嘴唇不发一言,傅征却没有被扫了兴。
车子一路疾驰,到了处袁艺从来没见过的地方。
傅征从车上下来,殷切地为袁艺开了门:“跟我来。”
袁艺跟着他进了不起眼的小门,里面有服务生迎上,傅征问道:“二楼还有空的包间吗?”
服务生点头:“还有一个,我带您过去。”
三人踩着木质的楼梯吱吱嘎嘎上了楼,服务生在傅征耳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傅征摆摆手:“不用了,你们给配一桌就可以,两人份,家常菜,越快越好。”
服务生应下,把菜单送出去,又给二人撤了碗筷,打开电视,这才退了出去。
凉菜很快上桌,傅征把椅子跟袁艺靠得近了些,给他夹了点儿菜到盘中:“袁艺,吃饭吧。”
“……”
“吃不下?”傅征搭手过去,又转了转菜盘,夹出一只虾来,小心翼翼地给他剥壳,“这个你爱吃吧,多吃点。”
袁艺刚想发作,房门被人推开。端着托盘的服务生陆续走了进来,一道又一道,很快把菜上齐。
最后进来的是个穿着格子西装的矮个年轻男人,头发梳得齐整光亮,见到傅征开怀大笑。
“你都多久没来了。”那男人看了看袁艺,又冲着傅征暧昧地咧嘴,“前阵子听说你跟女人约会了,还以为你收心了。”
傅征手搭在袁艺肩上,冲着矮个男人摇头:“别胡说八道,快忙你的去。”
矮个子一笑:“那我就不碍眼啦,你们好好吃吧。以后有空也多带小朋友过来玩,照顾我生意嘛。”
矮个子说话走出去,从外面轻轻把门带上。
袁艺这才青白着脸,从傅征胳膊底下挣脱出去。
“你现在可以说了么?”
“你要从哪里开始听呢?”傅征把烟点上,歪着头问。
“那照片……什么意思……”
傅征吐着烟圈笑道:“我跟你妈妈的关系,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我知道,”袁艺垂下眼,“你们是情人。”
傅征用夹着的香烟的手指捏起年轻人的下巴,让那双泛红的单纯的眼睛正对着自己:“猜错了。我跟你妈妈,是仇家。”
十三、
“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傅征轻轻眯上眼睛,陷入了回忆,“十三年前,我和你现在差不多大。刚刚考入x大的第一年,觉得能离开家过着自由的生活真是美妙极了。”
“那时候我和家里的关系并不太好。我父亲是R大的教授,母亲是R大附中的老师,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小我一岁半。”
“和家里关系不大好的原因现在想想也没什么特别的。我是长子,父亲对我寄予的希望也相应要重一些。他希望我去学医,我却不愿意,报考时执意要来x大读经济,到最后家里也拗不过我,只得随我去了。我不读R大医科还有一个理由,就是不想总在父亲的余荫下过活。”
“老头子跟我生了好久的气,我打包行李去住校的时候,他也不愿意送我。我那时乐得没人管,全没放在心上。现在想想那时候的事,是真的算不得什么。老头子除了固执一点儿,其他都好得很。我身为长子总是该多担一些,可当我懂的时候,已经晚了。”
傅征神色复杂地摇了摇手中的玻璃酒杯,看着那晶莹的液体呆愣了一会儿。
就在袁艺以为他要结束这个话题的时候,傅征又开了口。
“我弟弟死了。”
“……”
“从九层楼上跳了下去,当场毙命。和他一起自杀的还有一个高中学生,本来也是想跳楼,结果看见我弟弟摔了个稀烂,吓得尿了裤子,动弹不得,最后哭着去报警了。”
傅征抬起头,冲着袁艺温柔地笑着,仿佛讲得根本不是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一样。
“他那年才十六,还什么都不懂。就那么死了。”
“等等!”袁艺想要从椅子上站起来,却被傅征伸手拽住,“我对你的弟弟的遭遇……很同情。但是你说这个……这个跟我有什么关系……跟我妈妈有什么关系!”
傅征微笑着拉着满面通红的年轻人的手,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你听我继续讲。”
“我弟弟是夜里跳的楼,我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我回到家里,跟着妈妈操持后事,忙得连伤心的时间都没有。而我家老头,接到噩耗后就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死在急救室里。抢救过来以后,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我们开始还没注意,以为他就是伤心过度,加上他平时就少言寡语,所以没放在心上。可是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发现,老头子是真的糊涂了。”
“弟弟的丧事都处理完了之后,我准备返校。临行前去他屋里看看。老头子一个人坐在窗前,对着盘象棋发呆。我进去的时候,老头儿竟然抬起头冲我笑,招手让我进去陪他下棋……天知道我都快一年没跟他讲过话了。我们爷俩赌了一年的气,谁都没搭理过谁。”
“我走过去,坐在他对面,叫了一声爸。我说,您好好的,要保重身体。”
“老头子像没听见似的,冲我一个劲儿地乐,他说,傅程,你别又耍赖,赶紧陪我把这盘棋下完。”
“……”
“我说,爸,我不是傅程,我是傅征。”
“老头子皱着眉头问,傅程跑哪儿玩去了?”
“我刚想要说些什么,我妈从外面跑进来,拉着我出门小声跟我说,就让他这样吧。别跟他解释了,他受不了。”
“我弟弟和我老爸都被我妈惯坏了。”傅征揉着额头苦笑,“出了这种事,谁受得了呢?”
傅征看向袁艺,那亮晶晶的黑色眼眸里有痛苦,有不解,还有其他很多奇怪的东西。
“但是生活总是要继续的。逝者已逝,不管你能不能承受,活着的人还得活着。”
“我回到久别的宿舍。班上的同学陆续过来看我,劝我节哀。晚上快睡觉的时候,宿舍的人忽然想起件事来,说是我回家的时候,收到了一封信,寄给我的,但是没有发件人署名。”
“我拿过信,一看那信封上的字,就知道是谁写的了。”
“你弟弟?”袁艺小声问。
“没错,是傅程。”傅征抿了口酒,把杯子重放回桌上,“你知道他为什么自杀么?”
“……”
“是殉情哦。”傅征哈哈大笑,“有意思吧,两个男的手拉手要殉情,结果自己死掉了,殉情对象不想死却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