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
初秋的连绵阴雨刚刚散去,天空是幽深通透的蓝;人行道旁的梧桐树不约而同地黄了叶子,映衬着湛蓝的天,是一片炫烂的金色。路上的行人各有所思,自有其忙忙碌碌的理由。午后的阳光洒在梧桐道上,显出一些与春夏不同的蓬勃生气。
然而景色如何,对于此刻的赵慎奇来说已经没有意义。周围的一切似乎都蒙着一层淡淡的死亡的阴影,以至于看到他眼里时黯然失色。
死亡有多少种形式?赵慎奇没有计算过。总之他已经看得足够多,尽管他连三十岁都还没满。从很小的时候,他就体会到了死亡的含义,帮会里一个熟悉的面孔突然不再出现,若问起那人的下落时身边的人现出奇特的神情,就说明那个人已经死了;若去深究那人的死因,实在千奇百怪,械斗、仇杀、误杀,不一而足;若再探寻那人的死状,更是光怪陆离。那个时候他会悚然而惊,那个时候他年纪还小;年纪大些,看得多些,渐渐麻木;再长大些,再看多些,就开始厌烦甚至恶心。
从这里可以看出赵慎奇跟真正的黑帮分子的不同。叔伯兄弟能面不改色地在江湖上打滚,因为非如此他们不能求生存;而赵慎奇会在灯红酒绿中沉浮,仅仅因为他是赵宪城的独生子。
听说母亲的死与父亲有关,一出结怨复仇的老剧码,不过他应该没为了这个恨过父亲,因为他对母亲根本没有任何记忆;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曾经有过叛逆心理,他只是对吃喝玩乐之外的东西没有任何兴趣更没有任何才能;他再也不需要为了作个扶不起的阿斗而惭愧,因为他没有负疚的对象,他的父亲也已经在五年前死去。他只是按照自己的喜好活着,因为在死之前,他只能活着。
R 医院里的梧桐道走到尽头,是一栋老旧的住院楼。死灰色的外墙,看上去令人心生不快。走进去,满眼看到的是新近粉刷过的雪白,其实也并没有更让人舒服些,更不用提扑鼻而来的消毒水味道。如果有可能的话,赵慎奇永远都想离医院那种地方远远的。
走进病房里,一个黑瘦青年马上迎了上来,神情多少有些不自在。赵慎奇问:“他什么时候醒的?”
余冰低声回答:“我一直在这儿守着,一看他醒过来就马上打了你的电话……”那剩下的话也不用再多说了,明摆着的事儿。余冰走出去带上门。
病床就挨着窗子,一道阳光把原本白惨惨的被子照成了淡淡的金黄色。即便没有这道阳光的反衬,病床上的少年也是明显的生气全无。灰紫的嘴唇,晦暗的脸颊,灵气不再的双眼,青黄的眼圈儿;就像许多出卖身体的孩子一样,少年平日里喜欢打扮得妖妖娆娆,总是将头发挑染出稻草一般的黄色,在赵慎奇看来有些怪模怪样,可此刻那头半长头发已经真个成了一把枯草了。
这一切都暗示出赵慎奇熟悉不过的一种味道,总结起来就是一个“死”字。
(年龄备忘:赵宪城去世时,古律 16 岁,古行 10 岁,赵慎奇 21 岁;古律死时,古行 15 岁,赵慎奇 26 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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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
父亲在世的时候,西角帮的大佬们就不大看好赵慎奇;父亲去世之后,连资历最浅的小喽啰都知道本帮的第一把交椅上坐了个无能的老大。不过从没有任何人认为赵慎奇是个软骨头,没有人看到他为了什么事情胆怯心软过,他就是那么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而已,幸得不大惹麻烦。
可是那一天,赵慎奇觉得自己晕血了。甚至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只要一想起那天的颜色就有些不寒而栗。那鲜血的残象一直留在他脑海里,使身边的事物都相形失色。
那天他就跟平常一样,喝了点儿小酒,接着在舞池里小扭了几把,就出了自家的那间夜总会。余冰把车开过来的时候,枪声噼里啪啦爆豆子似的想个没完,他有些晕,不知道被谁推搡进了车里,然后那车就摇摇晃晃地起步了。他恍过神来的时候,古律还在他身边,只不过状况完全不对。那孩子平常总是嘻嘻哈哈地穷开心在他身边湊趣儿,遇上突发事件也从来不大惊小怪给他添烦,可这会儿身子歪着,小脸惨白,胸前血红一片,指不定吃了几颗枪子儿。那血还在哗哗地流,跟喷泉似的。
他捂住古律的胸口,火烧火燎地冲余冰嚷:“快快快快快,去医院。”手掌胳膊堵不住汹涌的血流,热热地淌到他腿上,脚上,一股浓重的腥味冲得他肚子里直翻腾,而怀里那具瘦小的身体似乎渐渐冷了。
抢救并非不及时,然而那伤势太重,做完手术之后就是昏迷发热,足足过了三天人才醒了。
赵慎奇搞不懂这间医院跟帮会有什么联系,他母亲、父亲都是在这里闭的眼。现在,将会是古律。
那双浅栗色眼瞳平时大概总是有些强作欢颜时的麻木,反倒是现在流溢出宝石般的奇异光彩。赵慎奇看着那双眼睛,心里狠狠地骂着:靠,谁 TM 发明的“回光返照”这个词的,生生拿来硌应人的。
古律本来就性子温和,这时也没显出一丝激烈,只是一直看着赵慎奇,他大概也很清楚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赵慎奇也平静得很,一言不发,轻轻地握着他的手。
古律嘴唇动了好几次,只是总没说出什么。
赵慎奇拍着他的手背,低声安慰:“你别着急,不要急,累的话就歇会儿攒攒力气,有什么话慢慢说。”
古律努力了很久,终于发出了嘶哑的声音。那声音太过微弱,赵慎奇赶紧弯下腰,把耳朵贴上了他的唇边。古律说一个字就顿一下,很吃力,好不容易说完了,已经筋疲力尽。
赵慎奇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和一支签字笔,把古律所说的那个地址写在名片背面,递到他眼前,说:“你看看,没错吧。”
古律费力地辨认着那张卡片上的字迹,上面写着“城北桂花巷东一院三栋二十九号”,果然一字不错,就抿着嘴角对着赵慎奇做出一个微笑来。
赵慎奇把那张卡片揣进口袋,肯定地说:“你放心吧,不管你有什么心愿,我都一定帮你办到。”
古律眼神飘忽,似乎已经不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窗外,阳光灿烂,蓝天白云。古律却看都没看一眼窗外,目不转睛地一直看着赵慎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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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古律的手不知不觉地失去了温度。赵慎奇按了床头的铃,转身走了出去。
打开门,余冰就等在外面,看赵慎奇出来就下意识地往里面扫了一眼。赵慎奇什么都不想说,把那张写了地址的卡片塞到他手里,快步离开了。余冰没有跟上来,他还要留下来处理后面的事情。赵慎奇开了车去了平常总泡着的那间叫做“舞莎”的夜总会。
天已经完全黑了,夜风很凉,路上正拥挤,一侧是长龙一般的车尾灯,而另一侧则是不断晃眼而过的刺眼头灯。赵慎奇突然感受到一种应该被称为孤独的情绪,莫名其妙地觉得每个人在世界上都只有自己一个人。除了这种情绪之外,还有一块异常沉重的东西紧紧压在他的胸口,使他难以呼吸,甚至还挤压着他的胃,使他一阵一阵地泛恶心。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其实也并不是很想去“舞莎”,但他想找个人多的有声响的地方;如果可以的话,往大路边上一坐也不错。看场的经理多少知道一些发生的事情,看到赵慎奇垮着一张脸走进来,连忙叫人把他带进个清静的房间,给他找来几个乖巧的孩子,其实他倒宁愿在人来人往的热闹地方坐着。
古律原本也是在“舞莎”陪客的孩子,赵慎奇不大知道他多大了,或者不如说他从来就没在古律身上花过什么心思。赵慎奇并不是太挑剔的人,男男女女对他来说看上去都没多大区别。
杜海是赵宪城最得力的心腹,当年人人称他一声“海哥”,赵宪城死后他是“海叔”;赵慎奇搞不懂海叔干嘛不自己当老大算了,偏要煞费苦心地扶持自己,但从小海叔就比赵宪城还要顾他。会送到赵慎奇身边的孩子都是照海叔吩咐过滤过的,所以赵慎奇从来不用担心睡在自己身边的人,也懒得再去外面挑,每次过不了几天还没等到他厌烦自然又会有新的被带到他眼前来。只有古律是陪过他最久的。
跟其他人比起来,古律根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一张瓜子脸自然清秀但并没有美得惊天动地,皮肤白身子软不过有点偏瘦了算不上完美。赵慎奇跟他睡了几晚,就特地把他留了下来,不再换别人,应该说这个人太过平凡,于是没有任何会让赵慎奇不舒服的特点。问他话他会答但不会啰嗦,很乖很听话但不会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上了床出于职业习惯会装腔作势摸一把就哼哼唧唧但不会过火不会让赵慎奇烦,跟任何其他人一样爱钱爱得一看到票子就双眼发光但不会为了多得些小费耍心机玩手腕。古律就是那么个虽然世故但又相对简单的人,很能契合赵慎奇的生活方式,因为赵慎奇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动脑筋,更讨厌为了床上的玩物动脑筋。
今晚的这几个孩子肯定是之前从没见过的。赵慎奇却没有任何碰触的欲望。就在不久之前,有一条命从他的怀抱里悄悄流逝了,以至拥抱任何人都让他想起那种死亡的触感。他直接让那几个孩子离开,一边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当时他只用一句话就把古律留在了自己的身边,总有两年多的时间,可是古律总对着他,心里究竟情不情愿呢?他生来就是个大少爷,从来是爱怎么就怎么,从来就没想过别人情愿不情愿,这时却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这个问题。他想起古律最后的不肯将视线从自己身上移开的褪了色的眼瞳,那个答案实在是毫无疑问的,然而随即却有更多的伤感和空虚涌上了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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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
那个休息室并非没有窗子,而且有一排华丽的落地长窗可以向外远眺江上的灯火,然而那窗帘极其厚重,赵慎奇这时也没有看风景的闲情逸致。那几个孩子推门出去的时候,传来一阵喧哗笑闹,中间异峰突起的是一个女人的高亢浮夸的笑声,然而只短短一刻门就被带上,重归沉寂。屋里有一种玫瑰薰香的味道混合着刚才那几个孩子身上的香水味,使赵慎奇有点喘不过气来。他歪在沙发扶手上不想再动弹,只掏出一根烟点上。缭缭升起的青烟让他的肺多少舒服了一点,于是他就这样一根接一根地抽了下去,最后竟然睡着了。
当他满身酸痛地醒来的时候,喉咙里是坏死一般的苦涩,眼睛里又干又刺。沙发边,地毯上,一圈儿焦黑,一堆儿烟头。站起来走到窗边,掀起窗帘,外面又是明晃晃的午后的阳光,让人心生幻灭。推门走出去,走廊上一盏灯都没有,一片阴冷之气;四下里一丝声响都没剩下,只楼梯拐角的角落里偶尔能看到一两个人昏昏沉睡,莫不是满脸疲惫。走出这片颓废的狼藉,走进外面的阳光里,多少感觉到了一点活气。街上仍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天之后,是另外一天,不论哪个人经历了什么样的噩运,时光都仍是麻木不仁地流淌。
赵慎奇把那些讨厌的情绪收拾收拾,堆到内心深处的某个犄角旮旯里,他现在只想快点儿回家,认认真真睡个好觉。
他一直在外面单独住,不久之前,图方便在离市中心不远的地方买了一间不小不大的复式套房,简单布置了一下,相当惬意。虽然不能算是常人概念中的“家”,但清静自在,比之跟帮会里那一群老头子待在一块儿强多了。
车开进小区,满眼的青草绿树,他的心情好了不少。上了楼,只想先睡一觉再处理洗澡吃饭的事。开了门,踢掉鞋子,一边走一边解着衬衫扣子,正准备直接往大沙发上一滚,突然觉得黑色沙发边上有小小的一团白色。赵慎奇简直以为自己产生幻觉了,把头埋进手掌里好好揉了一把,再细看,真的没眼花——一个穿身旧 T 恤的小男孩跪在地板上,上半身趴在沙发里正睡着。
男孩估计听到开门的声响,瑟缩着抬起脸来看着他,一双大眼睛里全是惊恐。
这真是个小孩,看那张小脸大概只有十二三岁,一头软软的发黄的头发明显是营养不良,不知道被谁剪得七零八落的;细胳膊细腿儿的,轻轻一碰就会断似的;一双光脚丫子搁在冷冰冰的瓷砖地上,挺可怜;尖尖的小下巴衬着一双眼睛出奇的大。
赵慎奇瞪着他,他就怕得越缩越小,那表情就好像遇见了饥饿的狮子老虎。
赵慎奇这一辈子都没跟小孩儿打过交道,他自己做小孩的时候都不大跟同龄的孩子玩,身边的全是大叔大伯老头子,这会儿真是彻底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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