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离悬崖大约一英里的地方,一路上一直在他们背后吹着的强劲海风突然变弱了,他们听见了低沉且不成调的吼叫声从山口的缝隙里传出来,那就是爱波特大峡谷。阿兰停下马,皱着眉头的表情就像咬了一口奇酸无比的水果。他满脑子的画面是一堆满是棱角的鹅卵石,被一只强壮的手挤压着,碾磨着。兀鹰仿佛也被这种声音给吸引了,在峡谷的上方盘旋着。
“哨兵不喜欢这个,威尔,”库斯伯特说,用指关节敲了敲鸟头。“我也不是很喜欢。我们在这儿干吗?”
“清点,”罗兰说。“我们被派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查看一切,清点一切,这也是我们要数的东西。”
“哦,对啊,”库斯伯特说。他费了些劲儿才让马停下来;无阻隔界发出的低沉刺耳的声音已经让马受了惊。“一千六百一十四张渔网,七百一十艘小船,二百一十四艘大船,七十头公牛,但没有人承认有那么多牛。城北面有一个无阻隔界。天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
“我们会弄清楚的。”罗兰说。
他们朝那个声音骑过去,尽管没人喜欢这个声音,但并没有人建议调转马头。他们大老远一路赶来,罗兰说的是对的——这是他们的工作。而且,他们自己也很好奇。
峡谷口已经差不多被灌木封得严严实实了,就像苏珊曾告诉过罗兰的那样。等到秋天来临,大多数树枝都会枯萎,但现在堆积在一起的树枝上仍然长有树叶,让人很难看到峡谷里面的情况。灌木当中有一条小路,但很窄,马匹无法通过(反正马儿也不会愿意进去),在昏暗的光线中,罗兰看不清具体的情况。
“我们要进去吗?”库斯伯特问道。“记录天使在上,我是不同意进去的,不过如果你们要进去,我也只好跟从。”罗兰并不打算带大家到灌木丛里面去寻找声音的源头。至少在他对无阻隔界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是不会那样做的。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他已经就此问过几个问题了,但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回答。“我会离得远远的。”治安官艾弗里是这么回答的。至今为止,他得到的最有用的信息还是与苏珊相遇那晚从她那里听来的。
“放轻松,伯特。我们不进去。”
“好极了。”阿兰轻声说,罗兰笑了。
峡谷的西边有一条一直往上延伸的小路,又窄又陡,但如果小心一点的话还是能通过的。他们一个跟一个,沿着那条小路往峡谷的上方爬去。中途停下来一次避开落石,石头轰隆隆地滚到右边的沟里去了,一时间角岩和页岩碎片乱飞。这之后,正当他们准备继续往上爬时,一只很大的鸟,说不清是什么鸟——从峡谷的出口飞了起来,翅膀哗啦啦作响,大量羽毛落了下来。罗兰马上伸手抽枪,库斯伯特和阿兰也一样。这真滑稽,因为他们的枪正裹在油布里,好好地藏在老K酒吧的地板下面呢。
他们对视了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靠眼神交流就足够了),然后继续赶路。罗兰发现——在离无阻隔界这么近的地方,声音对人的折磨也越来越厉害了之后——这不是个听一段时间就能习惯的声音。事实上恰恰相反:你在爱波特大峡谷附近待得时间越长,那个声音越是让你的耳朵难受。声音能钻入你的耳朵和牙齿;在胸骨以下的神经结里振动,一直侵蚀到眼睛后面湿润而精细的组织。最要命的是,它会进入到你的脑袋里面,告诉你,你害怕的一切东西马上就会出现,也许就埋伏在那堆岩石后面,神不知鬼不觉把你抓走。
他们来到了小路顶端平坦且寸草不生的空地上,重新又看到了天空,这让三人感觉好了一些,但此时天几乎全黑了,等他们下马,走到峡谷碎石密布的边缘时,能看到的就只有黑影了。
“真不好,”库斯伯特有些心烦地说。“我们应该早点离开的,罗兰……我是说威尔。我们真是笨啊!”
“在这里,只要你远离,就叫我罗兰吧。我们要看看此行的目的地,也要完成清点任务——一个无阻隔界。再等等。”
他们等待着,不到二十分钟后,商月升起在地平线上——一个完美的夏天的月亮,又大又亮。这轮明月挂在天上就像一颗坠落的星球,落在深紫色的天幕上。在月亮的表面,能清楚地看到小贩的身影。他来自虚无,背包里装满呻吟着的灵魂。这是一个由阴影构成的躬背形象,在他蜷缩的肩膀上可以看出一个背包的形状。背包后面,月亮桔色的光芒看上去像地狱之火。
“啊,”库斯伯特说。“加上下面的声音,这一幕可是不吉利的哦。”
可他们还是站着不动(他们的马也站在原地,尽管马儿时不时扯动缰绳,仿佛是在提醒主人,早就该离开这个地方了),月亮升上天空,在上升的过程中月面稍稍变小了一点,月光也变成了银色。最后,月亮终于爬上中天,把银色的稀薄光线洒进爱波特大峡谷。三个男孩往下看着。三个人都没有说话。罗兰不知道朋友们是怎么想的,但就他自己而言,即使此时有人跟他搭话,他也不会作声的。
一个箱型峡谷,很短,四面非常陡峭,苏珊曾经这么说过,这样的形容是非常准确到位的。她还说过,爱波特就像是个倒在地上的烟囱,罗兰觉得那样说也有道理,如果你想到一个倒下的烟囱会在撞击的过程中轻微断裂,因此中间弯曲了一点的话。
直到弯曲处,峡谷的底部看上去都很普通;甚至月亮照亮的那些尸骨也没什么惊人的。许多无意中走进箱型峡谷的动物都没有办法找到出去的路,何况爱波特大峡谷还被那么多灌木封住了出口。两边异常陡峭,无法攀爬,可能只有一个地方除外,那个地方就在弯曲部位的前面。罗兰在那里的岩壁上看见了一条向上延伸的小沟,上面布满小小的突起,这些突起——有可能——可以当做攀爬时的落手点。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注意到这些的;他只是注意到了,在他的一生中,他随时都会注意可行的逃生路线。
过了弯曲处,谷底有一样他们之前都没有见过的东西……几个小时后,当他们回到雇工房之后,他们一致表示并不确定自己到底都看见了什么。爱波特大峡谷的后半部分被一潭阴森闪光的银光液体弄得模糊不清,液体上方冒出一条条蛇形的水汽或是雾气。液体仿佛在缓慢地晃动着,不断地拍打着四周的岩壁。过了一会,他们发现液体和水雾事实上都是浅绿色的;是月光让它们看起来像银色。
他们正看着,一个黑色的东西飞了过来——或许就是刚刚吓了他们一跳的东西——在无阻隔界上方盘旋。它在半空中抓住了什么东西——一只甲虫?还是另一只更小的鸟?——随即又向上飞去。说时迟那时快,峡谷底部一注银色的液体像胳膊一样升起。一时间,低沉、碾压般的声音提高了一个音阶,几乎像人在说话。那液体胳膊一把抓住空中的鸟儿,把它拽了下去。一瞬间,无阻隔界的表面闪过一道发散的浅绿色光芒,一下子又消失不见了。
三个男孩面面相觑,脸带恐惧。
跳进来吧,枪侠,突然响起这样一个声音。这是无阻隔界的声音;这是他父亲的声音;这也是魔法师兼勾引者马藤的声音。最可怕的就是,这也是跳进来吧,跳进来就再也没有烦恼了。不会因为爱上女孩儿而烦恼,也不会哀痛失去母亲。这里只有宇宙中央日益变大的洞口发出的嗡嗡声;只有腐烂的尸体散发出的甜味。
来吧,枪侠。成为这个无阻隔界的一部分吧。
阿兰看上去有点茫然,眼神也很迷离,他开始沿着悬崖的边缘慢慢走动,右脚几乎完全踩在了悬崖边上,踢起的小土块和鹅卵石都掉入了峡谷。还没等他走出五步,罗兰就拽住他的皮带,猛地把他拉了回来。
“你这是到哪里去啊?”
阿兰好像梦游的人一样看了他一眼。这时候,他的眼睛慢慢变得清澈了。“我不……知道,罗兰。”
下面的无阻隔界发出嗡嗡的声音,吼叫着,吟唱着。但这时还有另一个声音:软啪啪的嘟哝声。
“我知道,”库斯伯特说。“我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回老K酒吧去。走,离开这里。”他几乎用央求的眼光看着罗兰。“求你。这里太可怕了。”
“好吧。”
但在带他们回小路之前,他走到悬崖边,探头往下看了看那片烟雾缭绕的银色液体。“清点,”他的话里有明显的挑衅意味。“数到一个无阻隔界。”然后他压低了声音:“去死吧。”
3
回去的路上,他们慢慢平静下来——在峡谷和无阻隔界死气沉沉又有点像什么东西烧焦似的气息之后,迎面吹来的海风真是太让人心旷神怡了。
他们骑马爬上鲛坡(沿着一条长长的对角线,这样可以稍稍节省马的体力),阿兰说:“下一步怎么办,罗兰?你知道么?”
“不。实际上我也没谱。”
“下一步是吃晚饭。”库斯伯特兴致高昂地说,拍了拍鸟头以示强调。
“你明知道我什么意思。”
“是,”库斯伯特承认。“罗兰,有件事要告诉你——”
“拜托,请叫我威尔。我们现在已经回到鲛坡,我就是威尔了。”
“嗯,好吧。威尔,你听我说:我们不能再数渔网、船、织布机和车子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都已经数完了。我认为,当开始清点罕布雷的马匹时,再要装傻就没那么容易了。”
“对啊,”罗兰说。他让拉什尔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来时的路。一时间,他看着鲛坡上的马儿出了神,显然那些马着了月亮的魔,在银色的草地上奔跑着。“我要再告诉你们俩一次,并不仅仅是马的问题。法僧需要马吗?对,也许需要。联盟也需要。牛也是一样。但马到处都有——我承认别处的马也许没有这里的好,但正如俗话所说,暴风雨来临的时候还挑什么港口呢?问题是,如果不是马,那么到底是关于什么呢?在我们知道之前,或者在我们确定永远不可能找到答案之前,我们还是要照原样进行下去。”
这个答案的一部分正在老K酒吧等着他们。它就停在拴马柱上,有些夸张地晃着尾巴。当鸽子跳到罗兰的手上时,他看见鸽子的一只翅膀上有古怪的擦伤。他想,可能是某只动物——说不定是只猫——偷偷靠近,偷袭了它一下。
系在鸽腿上的便条很简短,但是上面的信息解释了很多他们的困惑。
我必须再次见到她,罗兰看完便条后想,然后就感到一阵喜悦。他心跳加速,在商月冷冷的银色月光下,他笑了。
第九章 西特果
1
商月开始消瘦;等商月离开之时,就会把最炎热、最美好的夏日一同带走。满月过后第四天的下午,市长府邸的老仆人(在哈特·托林当市长之前,米盖尔就已经在那里当差了,很可能托林回到自己的农场之后,他还将在那里待很久)出现在苏珊和姑妈同住的房屋里。他领进来一匹漂亮的栗色母马。这是照约定还给他们的三匹马中的第二匹,苏珊一眼就认出了费利西娅。这匹马是她孩提时代最喜爱的马之一。
苏珊拥抱了米盖尔,在他胡子拉碴的脸上吻了很多下。老人咧着嘴笑了,如果他还有牙齿的话,肯定会把每一颗牙齿都露出来的。“真是太好了,太谢谢您啦,老人家。”她对他说。
“别客气,”他回答着就把缰绳递给了她。“这是市长先生给您最真挚的礼物。”
她目送他离开,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了。费利西娅温顺地站在她身边,深棕色的皮闪耀着,仿佛夏日阳光里的梦幻。但这并不是一场梦。开始看起来是一场梦——而正是那种虚幻的感觉使她走入了陷阱,她现在总算是明白了——但这并不是一场梦。她已经被证明是清白的;现在自己已经变成了接受有钱男人“真挚礼物”的人了。当然,这只是传统……或者只是个苦笑话,怎么看待完全取决于当事人的心情和态度。和派龙一样,费利西娅也不能算是礼物——它们只是一步步地在履行契约,那个她同意了的契约。科蒂利亚姑妈也许会强烈反对,但苏珊知道真相:等待她的就是那龌龊事,单纯的卖淫。
苏珊牵着马(在她看来,这不过是失而复得的财产而已)向马厩走去,科蒂利亚姑妈正站在厨房的窗边,她很高兴地说,马真是个好东西,苏珊要照顾费利西娅,就不会有时间胡思乱想了。苏珊忍不住想反驳,但还是忍住了。自从两人之间为衬衫大吵一架之后就暂时休战了,苏珊可不希望由自己来打破这个局面。她心里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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