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因此,自然而然地,他减去了这一脉符法中,过于霸道直接的部分,代之而起的,是普照无私的纯厚之意。
通过特殊的手段,太阳可以燃起燎原大火,但这哪里比得上当空悬照,普照大千,生灵之所必须之妙?
失了“燎原”之火,也就是少杀几个人;
而丢了这阳光暖意,万物生长还有何可恃?
道、术之别,便在于此了。
“所以说,渊虚天君真正的手法,不是说演示什么帝钟神通,而是借用这一路符法,重新诠释他眼中的大日——上人论道,不外如此。哈,我这回当真是不虚此行!”
蓝学桢本来听得还算明白,可当某个词儿跳出来,他和满楼的修士便又糊涂了。
“诠释?”
辛乙拿起酒杯,一口饮尽,满足地叹了口气,这才道:
“是他想让太阳怎么照……就怎么照呗!
满座修士,尽皆哑然。
能听懂的,自然是更深层的体会;而听不懂的,却也不妨碍他们以另一种方式去理解和把握。
故而不管是谁,又不免以别样的眼神,遥望经由太乙烟都星火符、太阳九芒十乌符、以至于太上圆光流金火铃符重新“诠释”的日轮。
辛乙的话音,楼内楼外都听得见,面对如此评论与评价,只要是听懂的,想保持寻常颜色,也是艰难。
比如敖休,此时已经有些失魂落魄:“他究竟想干什么?”
张天吉阴沉着脸,不说话。
敖洋倒是非常冷静:“就算他把这一局玩出花儿来,也只是一胜而已,这一局过后,他们那边却是要先出人了,选题也是我们掌握,胜面极大,而且,我们还有火狱真君和乔休真君……”
说到这里,敖洋扭头对张天吉道:“真君,是否让广微真人暂避锋芒?”
他的意思是,广微真人现在败势已显,看起来又没有特别强烈的争胜之念,不如随便下几手,认输算了。
不要让余慈借这一局棋,再弄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作为,顺势将己方的士气提至巅峰。
人的心思是很微妙的,如果下一局是那位士如真君出场,借此大势,恐怕真有可能超水平发挥,到时就算张天吉或乔休上阵,也不敢说必胜。
再输掉第二局,剩下三局里稍微有个什么意外,他们就只能在此彪炳史册的大事件中,充作背。景了。
张天吉神情微动,显然是动心了,可是当他抬头,看到广微真人出奇安然平静的意态,便叹了口气:
“此子狡猾,正切中广微师叔的脉搏,师叔未必乐意……”
所谓的广微真人“故意缓手”的说法,就算辛乙将其否定,此时的张天吉也要死扣着不放开,好给自己留一些颜面,而顺着这个思路多考虑一层,张天吉更发现,如今这形势,恐怕也是骑虎难下:
“强行中止,做得太明显,怕是有损师叔清名,还是顺其自然吧……”
嘴上说着,心里也在想:
看这形势,反正没多久了,何必枉做小人?
敖洋也叹了口气,不再劝说,而是收摄心神,和张天吉讨论起下一局的策略,也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排解此刻他们心中的隐忧。
哪知没说几句,周围忽然又是骚动。
两人愕然抬头,此时身后敖休已经发出了惊叹声。
只见虚空棋盘之上,广微真人投落乌光,高空云气青鸾又一声长鸣,逆着日光盘旋飞起,忽然当空分散,飘飘羽落。
这当然不是自绝认负,那飘飞的鸾羽,才至半途,分明是化做千百个灵光符文,排列纵横,法度谨严,如一篇当空布下的绝妙文章。
其中更有线条勾勒,呈现出十多位姿容神态各不相同的神明法相,也尽都嵌入灵光符文之中,翻折叠合,转眼成册。
观景云台上,张天吉先是发怔,继而拍膝长叹:
“化应灵文,合符成箓!”
广微真人不愧是符法宗师级数的人物,就在一路被动之下,也是百折不挠,竟然能使出正一道的神通符法,将前面显化的一应散乱的符形,临时书以灵文,集结成一部法箓,一脉相应,感灵通神,论结构的复杂,还要远在余慈的符法神通之上。
只这一手,张天吉便是自愧不如的。
恐怕就是正一道符法造诣最高的“呈天君”,也就是做到这一步了。
敖洋对符法是个外行,见这一手应下,声势大不相同,也有些惊喜:
“莫不是可能反败为胜?”
张天吉无法答他。
也在此时,余慈落子,此刻情况仿佛与开局时掉转过来,他这一着平平无奇,当空悬照的大日金乌、缥缈清音,也没有什么新奇的变化。
旁人尚来不及细品,广微真人几乎是不假思索,径直落子。
这肯定是超越了之前他所有的落子速度,而当那乌沉沉的光芒落定,很大一部分修士,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
也在此刻,虚空棋盘上,白光上冲,光焰飞腾,然后……
熄灭了一片!
落子、断气、提子!
水天之间,陡然间静寂下去,而观景云台上,则是敖休第一个醒觉,下意识激跳起来,狂叫了一声:
“好!”
这一声吼,使得观景云台、乃至于述玄楼上的气氛,均如河上冰层迸裂,喀喀喇喇响成一片。
“突来一着,下得好辣手!这怕不是有一条大龙了?”
“怎么回事儿?这是要翻盘吗?”
“这局面可是越发地看不懂了。”
议论到后来,便是辛乙都摇头:“竟给逼到了这步田地……”
怎么,想改口?
某些人不可避免地这样想法,可又不敢确定。
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人敢擅解辛乙他老人家的话意了,尤其是胸口那氤氲暖意依旧存在之际。
一时间,述玄楼内都是沉默。
但辛乙也没有让他们等太久,他发出一声长长叹息:
“好好看吧,这是广微拼了老命给你们争来的……”
话至此处,不管别人是怎样的反应,他都不再多言,也有些意兴阑珊。
因为他最清楚,广微真人素来倡导的是清净符,即单纯摹天仿地、画符成窍、以气贯之,不喜其中掺有太多所谓“神明”之能、香火之力。便是正一道内,性灵通神的符法亦是高妙,他也很少涉及。
可眼这一部拼合起来的符箓,有个名目,叫做“太上正一禁煞解厄法箓”,虽然结构精妙,法力通天,却终究还是借用“神明”之力,对广微真人来讲,不再是那么纯粹。
至于为何如此,原因很简单:
广微真人还想支撑下去……他也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支撑下去!
第八十九章天地为炉造化为工(下)
私心杂念……终于沉渣泛起?
辛乙摸着自家脑壳,在心中调笑了老友一句。
当棋局进行到第四十一合,那种局面,就是个修行刚入门的通神小修,也能看出来,广微真人败势已成,万万没有扳回来的机会了。可一旦认输,这盘可称“空前”的棋局,便再没有了存续的必要。
这时候的广微真人,“私心”才真正占了上风。
他让想这盘棋局尽可能地延续下去,“逼”余慈尽情展现其中神通威能,使得水天之间万千修士能够体会符法不可思议的奥妙。
可也是这份“私心”,才是真正排除了门户之见,无你我、内外之分。
有的只是对符法的一个“痴”字而已。
不管述玄楼内外有多少人能够理解辛乙的言语、明白广微的情怀,棋局都在持续。
余慈应手。
自家几乎是给屠灭了一条大龙,排布的四十余个窍眼,转眼就扫灭了三分之一,不管是在现实的棋局上,还是星罗法的规矩下,都是大大的不妙。
可余慈从头到尾,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落子的节奏都看不出有什么变动,依旧干脆、直接。
随着白光投落棋盘,棋面上还是看不出任何变化,可就是这种“无变化”,才让能看清局面的人惊心且无奈。
辛乙早就不看棋盘了,他眯起眼睛,透过水晶顶,看天空日轮。
此时在述玄楼上,和他眼中看到的“情景”比较类似的,可能不超过一个巴掌。
越是观察,心里越是发痒,无意识地扭动脖颈:
“真想拿下来修修啊……”
便在他的感叹声中,余慈和广微真人又各落五子,前者则又被提了两子,棋面上简直就是一溃千里的模样。
甚至在残缺的棋形周围,都要找不到落子的空当。
水天之间,万千修士早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瞠目结舌,不知东南西北。
半空中,余慈摇摇头,他明白广微真人的想法,可用的方法已是无奈之下仅有的选择,未免不怎么周全,冲乱了棋形、符形之后,能看懂棋局中间内核的,已是凤毛麟角,而技巧上的变化,也已经穷尽。
那些水准参差不齐的修士看了,怕是有害无益。
到此为止吧!
余慈投落棋子,落在虚空棋盘上,依旧是挨着自家棋形,也是附近仅有的几处能下子的地方。
一子落下,许多人就是呲牙咧嘴。在棋术上,这简直就是自堵出路,再送一条大龙去给广微真人屠宰。
只要广微真人落子的话……
可问题在于,广微真人拈子在手,却再也找不到落子的位置。
概因虚空棋盘之上,之前他所排布的黑子,其黑沉颜色正逐一褪去,换了炽白光焰,冲霄燃烧。
广微真人愣了愣,慨然叹息:“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叹罢掷子,就此认负。
述玄楼上,辛乙续他所言,悠悠长吟:“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何物为炭兮,何物为铜?”
楼上诸人听得直翻白眼儿,连广微真人突然认输的冲击都淡了不少:
您老是不是突然忘词儿了?
当然,也有人在思虑辛乙话中深意。
若按原初所本,应是“天地如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乃是流传千古的名句。
经辛乙这么一改,意味儿就有些微妙的变化,似乎在暗指什么。
述玄楼上的人在动脑筋,而在观景云台上,敖休则在怒叫:“违规……”
“你闭嘴!”
张天吉毫不客气地呵斥过去,按正一道的辈份,敖休算他的师弟,训起来理所应当。
压住了敖休,张天吉又对旁边弟子道:“去迎你广微师叔祖回来!”
弟子应命而去,这位本来也是莫名其妙,可才一动身,四面又传来惊呼声,他一抬头,只见高空之下,日轮外围烟霞正急剧收拢,盘转化形,转眼间成了一具似铃铛又似小钟模样的法器,顶部提手有山形如剑,正是玄门帝钟形制。
而日轮中的三足金乌则是首度飞出,往帝钟内投去。
帝钟只一晃,便将金乌收纳,甚至不见任何变化痕迹。
但紧接着再一晃,缥缈清音微见起伏,广微真人所结的“太上正一禁煞解厄法箓”便是砰然崩解,其中“神明”似已具灵性,在崩散的符文中,现了法相,个个三尺有奇,内外俱现光明,于虚空中结阵自守。
可那帝钟第三次晃动,便有飞腾烈焰自十余具神明法相中燃起,顷刻间使之尽化飞灰,连带着漫天符文,亦都不见。
“这是怎么回事?”
被训斥的敖休有些清醒过来,可是这局面已不是他能看得懂的,只能将求助的视线投向张天吉。
然而后者只是将眼一瞪,呵斥因天空变化而走神的弟子:
“愣着干嘛呢!”
那弟子看得险些忘了自家的任务,被师尊呵斥一声,才记起来,忙不迭到了广微真人到近前,便见真人盘膝而坐,除了苦笑,整个身子都是僵的。
弟子也是有眼力的,一看便知,广微真人此时已是精疲力竭,几乎是被磨去了最后一点儿元气,险些就坠下云头。
怪不得张天吉要他来接呢……
弟子小心翼翼地扶起广微真人,慢慢回到观景云台上。
广微此时从头到脚,开始冒出蒸腾热汽,止都止不住,十分狼狈。但述玄楼内外,没有人敢笑话他。
不说别的,只那一手合符成箓的手段,便能奠定广微真人符法宗师的地位,以真界之大,能有这般造诣的,绝不超过二十人。
若非是他,述玄楼内外、水天之间万千修士,也未必就听闻那泠然道韵、得睹这恢宏气象。
张天吉站起身,迎广微真人过来。
广微真人道一声“有负所托”,张天吉又行礼道:“累师叔破戒,天吉惶恐。”
他绝口不提胜负之事,好生安慰一番,转头看向敖洋,眸中意绪难明:
“现在,该贵会派人了。”
敖洋点头应道:“且不忙,按规矩,轮到那边先派人出来。”
在他身后,敖休实在是忍不住心头疑惑,故意无视了张天吉冷厉的眼神,直接问起广微真人:
“师叔,刚才余慈落子变色,这……”
广微真人本自静静调息,闻言睁眼,莞尔一笑:“实是我心思操切,弄巧成拙……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若你想弄清其中符法奥妙,今日会后,可来寻我,仔细探讨一番。”
敖休“呃”了一声,他哪是想寻根问底,只是希望找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