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是史蒂夫——」一个声音喊道,西蒙转过头,一班伙计正围着电视,上面出现的是一个新闻的节选。那是史蒂夫从监狱出来的那一天。
他看着电视里的史蒂夫,那时外面正在下雨,他穿着件灰色的外套,旁边一个男人帮他打伞,那是他的律师。
他就这么从这个监狱里走了出去。西蒙看到他,他走进车里,有镁光灯在闪,他是所有人关注的中心。这才是他的生活,和自己截然不同。
播音员说,「史蒂夫先生在监狱时,从没有一刻放松,他动用手头所有的资源,寻找真相,调查陷害他入狱的凶手——」
他们拍了长长的调查录像,采取一种模糊又催泪的风格——因为很多细节是政府机密,不允许透露——据说是为了给民众真相。
当史蒂夫真的需要真相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所有人众口一词声称他是个罪有应得的杀人犯。等他把自己弄出来了,他们窜出来「主持正义」得比谁都快。
这就是社会,西蒙用自己人生学到愤世嫉俗的腔调想道。不过他其实也一样,只是他更愿意相信史蒂夫和自己是同一族类罢了,而同样对事实如何不感兴趣。
他得知的关于史蒂夫真实的一切,也同样都是从那糟糕的记录片上得到的。
电视里说,史蒂夫探员从属于中央情报局,做的具体是什么需要保密,但肯定非常了不得,是保卫国家的中坚力量。照电视里那个一脸花痴女主持人的话来说,他简直是个特工版的超人。
史蒂夫特工被坏人陷害入狱,得到了三个无期徒刑,因为他被诬陷了三重谋杀罪——杀了他的搭档,他搭档十五岁的女儿,还有一个在照片上看上去年轻妩媚的女人,引来牢伴们的好一阵吹口哨。
她是个年轻的女继承人,从小在法国长大,有时候你会看到那种女人,天生就是尤物,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她一头棕色长发拢在胸前,并不算最漂亮的,但他从没见过这样肆无忌惮的风情,从每根发丝、每个动作透出来,让人移不开眼睛。
节目里暗示她和史蒂夫有一段罗曼史,但她却在这宗惊天阴谋里不幸死去,真是件催人泪下的史诗般的爱情。不过西蒙觉得并不是这样,史蒂夫整个人……呃,照片子里给他划分的类型,他简直无聊到了极点,是电视里毫无缺点的偶像,但西蒙知道他能多有情趣。
西蒙曾听他提起过那个女人,他称她为「我的线人」,以及「就是那个该死的小偷」。
电视里的偶像闪闪发亮,现实则实在让人罗曼蒂克不起来。可西蒙一点也没有了嘲笑和唯我独醒的乐趣,只觉得酸涩无比。
这和他有什么区别呢,他从来没看出那人孤僻之下的真相,他的愤怒和沮丧,或他的偏执与坚决。他只想拖着他和自己待在一间房子里,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发展他们超友谊的关系罢了。
于是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得到,连想像中最糟的情况——他们中某一个会先死掉的缅怀都没有得到。那些命运紧系、出身类似的状态完全是假象,黑暗与光明永远无法交融。
他想他以后再也不会见到史蒂夫了。
但实际上,第二天,他就再一次见到了他的室友。
当时正好是放风时间,罪犯们被围在一片光秃秃的广场上,假装这是他们的自由活动时间。
这时,他看到了史蒂夫。得到了自由的史蒂夫。
他穿着一身西装,蓝色的领带,和他眼睛的颜色很配,正从铁栏外经过,呼吸那里自由的空气。西蒙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幻视了。
他看到史蒂夫低头点烟,他的动作依然缓慢而优雅,彷佛有整个世界的时间。西蒙忍不住笑起来,他看上去真漂亮。
即使实际上,史蒂夫的长相并不算是特别出色,却有种难以形容的……冰冷和洁净,像阵从阴雨天吹过来的风。
在监狱时,史蒂夫完美地把自己藏了起来,现在穿上这么身西装,西蒙惊讶于他看上去如此优秀,原来那样的阴郁可以呈现这样截然相反气质。
一个金色长发的女人走到他旁边,她很漂亮,一身黑色套装,性感而干练,西蒙看到她腰间别着警徽。她说了些什么,史蒂夫低着头听,和以前一样温柔和彬彬有礼。
然后他抬起头,看到呆呆看着这一幕的西蒙。
他没有走过去,没有说话,甚至没有朝西蒙笑一下,只是继续抽烟。西蒙也不敢过去,好像被无形的力场束缚着一样。
然后史蒂夫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通手机,转身说话。他没有再回头看西蒙一眼,就这么和那个女人离开,好像他从来不曾存在在那里一样。
西蒙站在铁栏里,阳光灿烂地照在他身上,但他觉得浑身冰凉。其实他每次看到史蒂夫,都有这种感觉,只不过后来他们在一起得太久,所以他麻痹、以为他们已经是好朋友了而已。
史蒂夫从他的视线里消失,阳光仍没心没肺地照着空荡荡的地面,好像整件事情从来都不曾上演过。
西蒙慢慢走回去,犯人们吵吵闹闹,这是他习惯生活的环境。这里才是他该待的地方。
记录片里说,五年到年前,探员史蒂夫好端端地在政府部门上班,一天他去挡案室找资料,发现了一个不对劲儿的细节。
一宗谋杀案里,照片里一枚断掉钥匙柄的图案,似乎在另—宗旧案中见过,他翻了一下,虽然照在了照片里,但档案盒里并没有那枚钥匙柄。
电视节目上,那标志被模糊化了,但西蒙突然想,其实他知道这标志是什么。那应该是两把交叉的剑,和一条围绕的藤蔓,很有些哥德风格。
他曾经在一个夜里,看到史蒂夫在他的本子上描摹这个图案,他的眼睛在壁灯下微微发着光,无比专注。当沉浸在属于他过去的事情时,他总是这么专注。当时他还想,史蒂夫连随手画的东西都这么有艺术感。
他安静地看着他——虽然他给所有人的印象都是很吵闹,但当和史蒂夫待在一起时,他能一连好几个小时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他看史蒂夫专注地迸着那幅图,表情严峻。
电视节目上说,那幅他不小心看到的图大有来头,和另一宗悬案中的关键证物相合,那也是一枚钥匙,曾被怀疑和恐怖份子有关,但政府始终没能找到凶手,也没能搞清钥匙到底打开的是什么。
当他去证物室寻找钥匙,发现它不见了。
没人登记取走,于是他查看了监视录像,发现有几天的录像消失了。
大概所有会被招去做特工的人,都有点儿不惹出点儿麻烦誓不甘休的好奇心。西蒙觉得那家伙已经把他的秘密藏得尽量安稳了,可是一个偶尔看到卷宗不对劲儿的探员,却非要查下去,硬是要顺着那条线把整个地下巨大的交易给翻出来。
探员史蒂夫按照录像丢失的时间,査了附近所有摄影机的录机。
现在他理解了那种冷漠的厌倦,好像他变成了史蒂夫,悲伤的阴云冷冷绕在他的周围。
第3章
他第一次真正和史蒂夫说话,就是在医务室。那会儿他因为和人打架住了进来,当时史蒂夫已经在这儿待了两星期,他伤得很重,医务室是个惨烈的地方。
可是当他进去后,却发现史蒂夫在那里折星星。
他抱着个透明的塑胶瓶子,里面已经折了半瓶,阳光照在他身上,看上去挺自得其乐。
西蒙歪头看他,他是个特别自来熟的人,这会儿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搭话。史蒂夫像根本没看见他。
「嘿,能给我一颗吗?」他问。
史蒂夫慢吞吞地把一颗星星折好,丢给他。
西蒙打量这颗星星,把它拆开,发现是根纸条。他又把它折回去,却没有以前折得好看了。打上去没角没梭,显得很笨拙。
他从口袋里翻出一根铅笔——那是他做凶器用的——在星星上画了个笑脸,然后又丢还给史蒂夫。
后者接过来,看着那张笑脸,笑了笑。
「再给我一颗。」西蒙说。
史蒂夫把西蒙的星星放进去,然后把塑胶瓶放在桌上两人都能拿到的地方,继续折他自己的。西蒙开始给星星画出不同的表情,高兴啦,生气啦,沮丧啦,想到哪画到哪。
有时候监狱听上去是个很酷的地方,但其实这里很无聊。大家做的事情也无聊,和同伴打架并没有什么深刻的思想因素,只是打发时间。
「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干这么无聊的事?」西蒙问,把一个哭着的星星丢进瓶子。
「因为我把图书馆里的书都看完了,又不想重看一遍。」史蒂夫说,把折好的星星丢进去。
「这看上去一点也不酷。」西蒙说。
「我也觉得。」史蒂夫回答。
「你跟谁学会这个的?」
「一个小姑娘。」
「哦,漂亮吗?」
「她才十五岁。」
「也不小了嘛,再过个三年就到法定年龄了……」
「闭嘴。」
西蒙还记得他说起那女孩儿时的笑,像一个父亲提到女儿。他知道亡命之徒的脸上有时也会出现一丝安详的阳光,即使他们是罪犯,但有些东西从未被污染。
他们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无聊地把那只大可乐瓶填满。西蒙以前从没干过这种事,这不像打架和争吵时那么混乱,有点傻,不过很安静,很舒适。
他看着史蒂夫傻笑,心情好得要命。
几年后的现在,那个人已经永远不在了,西蒙仍坐在床上,他想以后的很多年,他都会坐在床上,看着一旁空荡荡的铺位,想像着史蒂夫坐在那里,文雅而沉静,折着在监狱里谁也不会折的纸。
他应该离开。他不属于这里。
虽然已经知道了他曾有过什么样的过去,但西蒙还是固执地觉得,他那种人就是该那样安静地坐着,不该受伤,也不该感到疼痛,要知道骨折和流血都是很疼的,疼得让人难以忍受。
而他不该感到一点疼痛,一点暴力。
他只要坐在这里想着就好,就是够了。
他闭上眼睛,视线里一片黑暗,又让他回到那些监牢的夜里,假装自己在五年里的任何一天。
史蒂夫坐在他旁边,慢慢抽一根烟,空间呈现剔透幽暗的蓝色,西蒙并不擅长审美,但他觉得他从没见过那么美的场面。他放轻呼吸的声音,生怕气息道一点,都会冲散那道幻影。
他以为他会心碎得很难受,不过大概是失血太多,他很快睡着了。
梦里他看到电视里面,播报员在说些他完全听不懂的话,放他一点也不想看到的画面。他希望那一切是假的。
她说着:「史蒂夫探员因为入狱而众叛亲离,可事到如今人们才发现,他们抛弃的是个真正的无辜者。」
他又看到史蒂夫,他正在打电话,烦躁而沮丧,他很少在这个感情不外露的男人身上,看到这样露骨的痛苦。
他对电话那边的人说着,「听我说,不是我干的,艾玛,我——」他停下来,像声带硬生生的被掐断。
他闭上眼睛,过了几秒,慢慢把听筒放回去。
他的情绪濒临失控,可被强大的自制硬生生地压了回去,像强硬吞下一枚刀片,带着极度的痛苦和血腥。
大部分进牢子的人都会经历这一关,西蒙想,学会如何被外界的人抛弃,那些关系随着你的放逐,像越来越稀薄的线,你盯着它也没用,晚断不如早断。
「她是谁?」他好奇地跟在史蒂夫后面问。
对方没有理他,径自回到牢房里,反开一本书。不过西蒙知道他没有在看,他的眼神茫然,仍从痛苦中没法回神。
你老婆?他想,但并没有真的问出来,他看过太多这样的伤痛,知道不该去揭人伤疤,即使是罪犯,也仍然会疼得发疯。
「来根大麻吗?」他说,大胆地从床铺下翻出他精心藏好的违禁品,这是他这种人表示友好的方式。
史蒂夫坐在那里,死盯着书本不说话,西蒙在他跟前坐下,把一根烟递到他面前,说道,「我保证,这会让你感觉好很多的。」
史蒂夫伸手接过来,来来回回摆弄着那拫大麻,西蒙又翻出一枚打火机。
「不要钱的。」西蒙说。
史蒂夫紧紧攥着那拫大麻,西蒙有些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宝贝被他攥得开始变形。
「你不吸还给我啊,」他说,「你要把它捏碎了。」
史蒂夫慢慢把那根烟拿稳,变成一个会吸烟人的样子,西蒙打着打火机,史蒂夫叼着烟,凑过去点火。从这角度看来,他睫毛细密,遮住眼瞳,和所有的情绪。他的气息拂在西蒙的手指上,让他整个手臂都火热了起来。
史蒂夫咳了一声,但很快就适应了,他就这么夹着烟,看着栏杆外发呆,好像他从来就很习惯这个小玩意儿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