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张皇后所说,起意瞒着,只当是件天大的事,真的说出来,这才发现,不过是毛毛雨罢了。
“事情后续发展如何?”
楚傅姆揖了一礼,恭敬答道,“此事发生之后,王傅授课便中断了,大家则将淮阳王召去了宣室。”
张嫣思忖了片刻,又问,“那,从淮阳王发难,到现在过了多久?”
楚傅姆想了想,“淮阳王质问王傅是在巳末,到现在大概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这样啊。”
张嫣便渐渐抿唇微笑起来。
事情真的不一样了。
想当初,在和刘盈真的和悦之前,她空为中宫皇后,却权威不出椒房殿;到如今,外宫发生的事情,不出半个时辰,便有宫人主动投报椒房殿——这还是楚傅她们怕惊扰到自己有意拖延了一阵子的时辰。
自半个月前,楚傅姆在宫中代自己权威开始实行女官制度之后,整个未央宫的局势,便发生了大的变化:
从内侍掌管中独立出来的女官系统,在草创伊始,有多个职位空缺,再加上楚傅姆选人甚严,未央宫中有心的宫人开始跃跃欲试,希望投靠椒房殿,得到一个一步登天的机会。
——局势开始向椒房殿倾斜起来。
只是,张嫣在心中戒慎,如今的局势看起来对自己有利,自己却越发不能够行差踏错。
怀孕影响迟钝的仅仅是身体,张嫣的心智依旧如从前清明。她深知,自己作为大汉皇后,刘盈的妻子,并不是未央宫简单的过客,而是应该将这座宫廷,当做自己今后几十年间将要生活的家来经营。既如此,没有一个人希望自己家中的家风是唯利是图罔视是非的,在巩固自己的权位之外,她还需要建立未央宫清正的风气,
纵然这清正终究是做不到纯粹的,但,至少在大体上应当如此。
她于是道,“好了,荼蘼,你也不要怪简月多嘴。你既没有记得叮嘱她要保守秘密,那么,她在我问话的时候,实话以答,也不是什么过错。不准你随意迁怒。”想了想,又转身道,“派个人去前殿看看,若再过半个时辰,陛下还没有放淮阳王出来,菡萏,你便代表本宫往宣室殿走一趟,为淮阳王说几句话。”
二四二:训子
菡萏怔了怔,反应过来张嫣的用意,于是展袖行了一礼,应道,“诺。{吞噬”
“至于那个特意前来报信的承明殿宫人。”张嫣沉吟了一下,转头对楚傅姆道,“阿傅,你亲自去处理吧。”
在未央宫中设立女官之后,宫中形势倒向椒房殿,已经是不可遏制的趋势。但这位名叫白果的小宫人,却是满宫上下第一个向椒房殿投诚的。虽然只是通报了一个小小的消息,但单为了这个第一的表率作用,椒房殿也需得给予一定程度的重赏,方能显出她们中宫的气度,亦让宫中其他人日益归心;
但,同时,这赏却也不能太过。否则的话,日后若有其他人也立了功劳,便会不易掌握度了。
夏五月的时候,午后的阳光有一些烈。因为身孕的缘故,张嫣这些日子不敢用冰,这日里,只用了一碗井水澎湃过的红豆沙汤,楚傅姆便遣了小宫人过来回话,说那位承明殿宫人没有接了赏赐,只在楚傅姆面前求道,愿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
出于让宫人归心的考虑,楚傅姆虽是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赏的白果,却也没有避人。因此,被白果当着人一跪下来,反而将楚傅姆逼到了不好利落回绝的角落。
听起来,实在是个聪明的孩子。
张嫣便起了兴致,摇摇头示意不再要红豆沙汤了,回头道,“既然她这样说,你们便将她带进来见见吧。”
一个身着外宫青衣双鬟的小使女由椒房宫人领着,从外头走进殿来,战战兢兢的伏拜下去,“奴婢白果叩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长乐未央”从头到尾,不敢抬头。
顿了一会儿,上首才传来张皇后的声音,“你叫白果?”
“正是。”
“今年多大了。”
“回皇后娘娘的话,婢子的母亲是前元元年没入宫的宫奴,”白果的声音带着一点怯,口齿却还算清晰,听起来有些脆生生的,“后来在永巷产下了我,婢子今年满八岁了。母亲前年去世,如今,婢子一个人在承明殿中伺候。”
八岁。
张嫣心里微微怜惜。
八岁的孩子,若是在自己的前世,还是在父母怀中撒娇的孩子呢。这个白果,却已经独自在未央宫中求生,虽然自自己掌控未央宫以来,椒房殿已经得势,但整个未央宫中有无数宫人,单一个承明殿,伺候的宫女也不下百十,白果不过八岁稚龄,却能够想出到椒房殿报信,并付诸行动,也算得是个很机灵的孩子。
“我实话告诉你,”张嫣轻轻道,“我身边的宫人,都是要识文断字的。而且,我也从不用年纪像你这么小的宫人。”
无论是之前在承明殿偷偷跑出来给张皇后报信,还是刚才拒绝楚傅姆出面代表张皇后给予的赏赐,都是一生中算得极为重大的决定。白果虽然有些小聪慧,但终究年纪稚嫩,付出了重大心力,此时听得坐在上面年轻的皇后如此说,心中失望至极,险些要落下泪来。终究记得阿母临终前叮嘱的谨言慎行的话,勉强忍住了,道,“奴婢惶恐,——”
“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张嫣忽然道。
她眼波微泛,招过荼蘼,在她耳边吩咐了一番。
荼蘼的眼眸中难免显出了惊愕的神色,压抑了一下,转过头对白果道,“皇后娘娘怜惜你机灵,给你两个选择,第一,赐给你二百斤黄金,此后,你可以拿着这二百斤黄金,或回承明殿,或者出宫;第二,”
她顿了顿,继续道,“过些日子,宫中会开办一个内学堂,教导宫人识书认字,只是规模很小。娘娘可以给你一个名额。你打算选哪一个?”
白果面上神色变幻,显然很有些挣扎,思考了好一下,方道,“奴婢选第二个。”唇上都已经被咬出血来。
“你确定了?”荼蘼忍不住问道。
要知道,二百斤黄金,适才自己听到皇后娘娘说的时候都有些愣怔。按汉制,皇帝聘皇后,聘金亦不过黄金万斤,前元四年,当年张嫣因为和皇室的亲缘关系,吕太后特意做主,将聘金增加到两倍,共是两万斤黄金。
张嫣刚刚赏出去的,便是她自己聘礼的百分之一。然而,这个女孩虽然经过了一番犹豫,却极为坚定的选择了后者。
“确定。”白果答道。
“娘娘,”荼蘼好奇问道,“你可是很喜欢这个白果?”
张嫣吃了一口茶,放下茶盏,方才道,“是个聪明的孩子,若稍加调教,日后说不定也能当一局之力。”
“你倒是出息的很啊,居然连老师和嫡母都敢质疑。”
宣室殿中,刘盈看着站在下面穿着大汉诸王常服的淮阳王刘弘,怒气匆匆的斥责道。
刘弘面上神色倔强,抬起头,硬邦邦的顶撞了回去。“父皇所责儿臣不认,敢问父皇,儿臣的哪一句话说错了?”
刘盈一时倒噎。怒火冲上了头顶,冷笑道,“怎么,你这是在指责朕么?”
“不是的。”
听了他的这句话,刘弘霎时间便红了眼眶,向前冲了几步,握着拳头冲着刘盈吼道,“我只是,我只是讨厌椒房殿的那个女人,自从她回来了,父皇就不要我了。”
他哇的一声哭起来。
刘盈在儿子的哭泣声中愣了一愣,被儿子不驯勾起的怒火,稍稍消亡了一些,却又平添了三分苦涩。不耐的按了按自己的额头。
他其实没有教育孩子的经验。
曾有的两个孩子,在还没有出生之前,便已经不在。而他寄予了万分期待的阿嫣的孩子,到现在还没有出世。便是面前的弘儿,也是在被雪藏在长乐宫的永巷中长达四年之后,在一场变故中,措手不及的送到了自己面前。
对于这个孩子在永巷孤独长大的心理,他无法真正了解。而他也终究成*人,早已经忘记了,自己在刘弘这个岁数,是如何仰望自己的父亲。
刘盈吸了一口气,开始反省,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因为阿嫣,似乎真的有些忽略了这个孩子,不由的将声音放的柔和一些,对着刘弘道,“弘儿,之前算是父皇不是。从今日起,父皇会多花些功夫陪你。”
“只是,弘儿,”他加重了语气,“你是个男孩子。男孩子要靠自己站起来,而不是依赖着父母。父皇希望你能成长成一个明理知事的好孩子,而不是无理取闹的。”
刘弘抽抽噎噎,听着他开始的话,尚有些欢喜,慢慢的又生气起来,恼道,“你就是偏袒她。你为什么会喜欢那个女人,要不是她做了手脚,这些年,父皇怎么会不管我们。”
“胡说什么?”刘盈大声喝道。
刘弘被他的怒气吓到,一时间不敢动弹,圆圆的眼睛中便透出一抹怯来。
刘盈深吸了口气,忍耐道,“是谁跟你说,是张皇后从中动了手脚,才让你们见不到朕的?”
不是这样的么?
刘弘怯怯的看着自己的父亲,有心想问,但看着他的面色,终究没有敢说出口,只是本能的觉得一种不好,不敢说是自己的阿娘教给他的,只能嗫嗫嚅嚅。
刘盈来到儿子面前,蹲下去,按住他的肩膀,“弘儿,父皇跟你说实话,这些年,父皇没有理会过你们,是他因为,父皇根本不知道你们的存在。”
“让你阿娘和你在长乐永巷过了四年无人照顾的日子,父皇对你抱歉。也希望你,能够走出那段日子,做一个让父皇骄傲的孩子。”
在父亲好言的安抚下,刘弘哇的一声哭起来,哭了好一会儿,才抽噎问道,“那父皇这些年来,为什么一直不理我?”仰起脸来,眼圈都红了。
刘盈于是沉默下去。
他之所以一直不知道刘弘的存在,是因为吕后在长乐宫一手遮天,对他隐瞒了消息。
只是,子不言母过。在这件事上,他又能说吕后什么?
良久之后,也只能道,
“弘儿,你是男孩子,男孩子是要向前看的。不管从前如何看,父皇不希望你只学会了愤恨。而且,”
他的声音肃然起来,“弘儿,你不仅是个孩子,你也是大汉的皇长子。你首先要知道道理。身为人子,孝敬嫡母,是个朴素的道理,不是你心怀怨愤便可以不做的。其次,有些事情的真相另有其实,你不能仅仅因为听了别人的一句话便做下自己结论。你总要自己用眼睛去看,用心思去分析。”
淮阳王弘于前元三年出生,第二年冬十月,张皇后才嫁进未央宫,且张皇后是未央宫的皇后,而在五岁之前,淮阳王母子却是在长乐宫生活的。
有些事情,只要看一看脉络,便能知晓真相。
刘弘愣愣的听着,眸中闪过迷茫色彩,一时间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说话。
宣室殿中便沉默下来。
便在这个时候,管升在殿外启道,“大家,椒房殿女官菡萏在殿外求见。”
刘盈怔了一下,吩咐道,“让她进来。”
片刻之后,绛裳女官从殿门见来,跪伏在地拜道,“奴婢菡萏参见陛下,”又转身向刘弘行了一礼,“见过淮阳王。”
刘弘点了点头,悄悄的打量了菡萏一眼。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的中宫女官。
菡萏看起来大约二十岁,有着一张姣好的容颜,身着六百石绛色女官服饰,同时将一头青丝整齐的绾在脑后,显得干练而又整洁。
上头,皇帝已经是问道,“皇后娘娘遣你过来有什么事?”
“回禀大家,”荼蘼拜道,“娘娘听说了承明殿的事情,听说大家正在教导淮阳王,她本想亲自过来劝劝大家,只是终究身子沉重,于是遣奴婢过来给大家递一个话。”
“什么话?”
菡萏肃然转道,“娘娘说,无论淮阳王做了什么事情,请陛下谨记,他终究是一个孩子。”
一个孩子,无论犯下什么错误,终究是值得体谅的。
刘盈的唇边便不自禁的勾起一抹笑,问道,“阿嫣她听了这边的事情,可有什么不好?”
菡萏便抿唇笑道,“大家过虑了。皇后娘娘说,她一个大人,还能跟一个六岁的孩子计较。”
若跟孩子计较,便只能自己气着自己。
皇帝便瞪了刘弘一眼,“你回去吧。以后遇事好好想想。不要像个闷头炮仗似的,胡乱发作人。”
这一回,刘弘蔫蔫的受了责,辞拜了父皇之后,便退出了宣室殿。
刘盈取了紫霜毫笔,在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