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观在厅中等了一会儿,便听得侍女的脚步声细碎,不一会儿,有人打起帘子,张嫣从内室里走出来。见了孟观,眼眶微湿。“大哥。”
孟观行礼,“草民见过皇后娘娘。”
……
一声恭敬的娘娘,从今以后,她是高高在上的大汉皇后,而他是浪迹江湖的游侠。那些雪夜之度依偎相处的平和温暖的时光,却是再也见不到了。
“皇后娘娘看着倒比刚回来的时候精神些,草民心中便安慰了。”
张嫣一身宽敞的绯色绣桃花夹绵大袖裳,坐在摇椅之上,笑的眉眼弯弯,“如今已经是比之前好多了。你是没见着我前些时候。吃什么吐什么,那段日子,陛下压着我在床上休养,寸步不可下榻。我便是想要见见你,都不可能。待得最近几日好些了,陛下才放宽了限制。”
孟观沉默了一会儿,方笑答道,“陛下和娘娘感情这般好,实在是一件美事。说起来,拙荆害喜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就是想在她害喜的时日陪在她身边,也不可能了。”
“哦,对了。”他想起来,对张嫣道,“我大概没有告诉你,拙荆也怀孕了。”
“真的?”张嫣眼睛一亮,“冬歌姐姐也有孕了,是——从沙南离开的时候便有的么?”
“正是。”孟观浅笑,
“当时便有了一个半月的孕,只是时日尚浅,她不敢确定,便没有跟我说。月前我回来,去娘家接她,已经是怀到七个月上了。”
“恭喜大哥。”张嫣嫣然,“——倒是因为我的缘故,让你在外头滞留了这么久,竟至于错过了孩子的成长日子。真是对不住。”
“娘娘说的是哪里话?”
孟观疏朗而笑,并不放在心上,“游侠死生一诺,千里走单骑本就是常有的事情。更何况,若没有你当年一饭之恩和后来成全我和拙荆的婚事,哪里有这个孩子。你是孩子的恩人,又何必如此外道?”
张嫣摇摇头道,“咱们早就说好了,当初的两次恩情,用你的一年之约相报。如今,一年期限已满,所谓恩情,不必再提。我这次寻你过来,只是想在回宫之前见见你。”
起来,她与孟观,本就是生活轨道不相交互,回了未央宫之后,再想见面,当是不可能了。
孟观素性豪迈,亦于心中生出一分惆怅之情。
他虽然与这个身份尊贵的女子从前并无交集,但在那命运多舛的三个月逃亡生涯中,他们相互依靠打气,走过了大半个匈奴草原,也算处出了一分特别的感情。
张嫣打量着孟观,总觉得,在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他身上属于游侠的硬朗孤僻以及漂泊的气息褪去了一些,增添了一点属于人间烟火的温暖。
“说起来,怀孩子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可是,想到腹中有一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她淡淡笑道,“我还托了这个孩子一些福。小时候,我但凡想坐姿松懈一些,阿母便会骂我,说我没有大家女儿的雍雅。如今怀着他,我不耐久坐,便命人去打了这个摇椅,无论是陛下还是阿翁阿母,都容了我,没有说我一个字。”说着便吐了吐舌头,没有一个将为人母的一国之后的稳重,反而带了点十七岁少女的调皮气息。
孟观一怔,这才打量了一下张嫣座下的摇椅。
韩冬歌怀孕已经到八个月上,即将生产,别说跽坐,便是连箕踞久了,都耐不住。他此行穿行草原,见了游牧民族的胡床,便照着给韩冬歌做了一把,只是看起来远远没有这张摇椅舒服。
“大哥可想过,”张嫣问道,“日后如何照顾安顿孩子?”
“这——”孟观一时哑然。
游侠以天下为家,居无定所。今日把酒当歌,明朝身败而死,都是极有可能的事情。也许对于张嫣而言,身陷匈奴军营,一路从草原上逃回来,是她锦绣一生中最不愿意回忆的噩梦,但对于孟观,却不过是人生中极平常的一段经历,若真要说与以往有所区别,也不过在于,从前他的所有风云都发生在大汉的土地上,这一次,却延续到了匈奴草原而已。
从出师离开师傅的羽翼之后,他便是一直是这样过日子,纵然在娶妻成亲之后,依旧保持着这个模样。只是,却在此时忍不住思考起来,若一个月后,有了一个新生的孩子,他还可以如此么?
孩子的年纪如此小,身体又娇弱,如何能承受的住一路的风沙?
他正犹豫之间,听得张嫣道,“大哥,当初我与你定一年之约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一年会如此惊险。说起来,能够从匈奴回来,你与我实有再造之恩。若我不能相报一二,实在心有亏欠,不如我赠你一处安陵的宅子,可好?”不由怔了怔,冷笑道,“怎么?原来皇后娘娘也将我当做迁徙入安陵的郡国豪强了吗?”
他虽为游侠,平日不大关注政事。却也在回到长安之后,感受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刘盈从北地回到长安之后,深觉区区一个闵氏,便在沙南有如此势力,连官府都不能拘束他们的行止。天下各郡县,又有多少这种所谓豪强?于是下了诏书,令地方官将各郡国豪强迁徙往安陵。
与此同时,也褒奖了几位在治地打压豪强得力的地方县令。
皇帝的一道诏书,仅仅是落在纸上的几个字,对于百姓,却有可能影响筋骨。
“大哥说什么话?”张嫣嗔道,“我并无其他意思,只是想着给大哥一个安家的地方。”
“说起来,冬歌姐姐如今身怀有孕,总不能长期住在外家,安陵是个好地方,又与姐姐外家近,姐姐与你若能在那儿落脚一阵子,与姐姐与孩子都好。而且,”她微微沉吟,“你阿姐,解忧的年纪也不小了。我打算给她指一个人家,让她今年秋天出嫁,她在这个世上只有你一个亲人,她出嫁的时候,你总该来送她吧。你若不喜欢,空着那宅子也就是了。何必想太多。”
孟观怔了怔。不由想起亲人与妻子。
起来,在拥有了有着自己血脉的孩子之后,他灵魂里昔日动荡不安的漂泊因子,竟真的有些淡沉淀下来,生出了一些安家落户的想法。
想要长久的留在一个地方,安定的生活,看着孩子出生,成长,牙牙学语,最后清晰的叫他一声阿翁。
良久,孟观拜道,“既如此,孟观谢皇后的恩典。”
离开的时候,孟观回头,问道,“不知道娘娘府中的摇椅可还有多余的?”
张嫣扑哧一声笑了,“知道了。我等会儿会命人送一把给冬歌姐姐的。”
“娘娘,”荼蘼打开帘子进来,禀道,“今天的药熬好了。”
“又要喝药了啊。”张嫣垮下脸来,轻轻抱怨道。
每到这个时候,便能见到张皇后孩子气的样子,荼蘼失笑,“没办法,为了腹中的小皇子,娘娘便委屈点自己吧。”
皇子……么?
张嫣微微垂下眸来。
自从那位从前名不经传的皇长子刘弘受封为淮阳王后,椒房殿的侍女们都有些紧张氛围。因此更希望自己生下一个皇子,来稳固中宫椒房的权势尊荣。
其实,她本人倒并不希望此时生一个皇子。
“皇后娘娘,”侍女从廊上趋进来,在帘外屈膝禀道,“两位公子在夏园外求见娘娘。”
……
“大弟和二弟?”张嫣微微惊讶,一口将药饮尽,“请他们进来。”
“臣弟见过皇后娘娘。”
“起来吧。”张嫣笑道,“咱们都是一家人,别人倒也罢了,怎么连你们都这么客气,倒叫我这个姐姐难受了。”
她少时在家未嫁的时候,虽有同胞弟弟张偃,但张偃年纪太小,很多时候并不能陪伴于她。鲁元身为大汉长公主,坐稳了信平侯府主母的位置,又兼着性情和善,对几个侍妾并不苛待,侯府中妻妾关系至少在表面是较为和睦的,张嫣与两个庶出弟弟的关系也一直不错。后来嫁给了刘盈,进宫之后,姐弟见面少了,如今见了,竟有些拘谨。
数年不见,昔年信平县乡野之间的两个男孩也渐渐长成了少年。
她的两个异母弟弟之间,大弟张侈生的比较健硕,相应的,脑子也转的慢一些,不过身手也很勇武。二弟张寿却更像他们的父亲,信平侯张敖,面容俊美,且举止斯文。
张嫣眨了眨眼,阿翁日前交待于她的的话语在心头闪过,转了几个圈,望着两个弟弟,抿唇笑了笑。
张寿望见了她笑容里的深意,于是好奇问,“娘娘笑什么呢?”
“呵呵,”张嫣掩口笑道,“笑我的两个弟弟,都已经长成了俊朗的男孩子了。也不知道三月上巳出了门,能迷了多少好女子去。”
张侈涨红了脸,“阿姐。”
不过总算,一时的疏离便这么消散了。
……
“阿姐总算平安回来了。”张寿笑的一脸欣慰,“当时你流落在外头的时候,我和大哥都很是担心。大哥还说了,他以后他要做将军,将匈奴打的落花流水,为阿姐报仇。”
“哦?”张嫣嫣然睇望着一旁的张侈,“大弟抱负好大,如今的骑射练的如何了?”
提到擅长的骑射,张侈便振奋起来,得意洋洋邀功道,“阿姐可知,我年前已经入了左郎署,前些日子,左郎将沈大人在校场上见了我,还赞过我勇武呢。”
“颉”的一声,张嫣便笑起来了。怕伤了弟弟的自尊心,忙赞道,“大弟很好。”一时若有所思。这两个弟弟,大弟张侈与自己同年,今年都是十七岁,便是张寿也只小自己一年,今年也有十六了。
确,也都是当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于是不经意的问道,“你们在外,可有什么心上人?”
少年人脸皮极薄,听了立时脸红,俱都肃立道,“婚姻大事,但凭父母及姐姐做主的。”
“我是认真问你们的。”张嫣若有所思,起身道,
“前日里,阿翁与我说,想和吕家再结一门亲事。可是我想着,联姻虽然对两家都大有裨益。但你们是我的弟弟,我更希望你们能平安幸福的过一辈子,旁的都可以另行设法,娶妻生子,可都是一辈子的事情。所以,若你们真的有心上人的话,只要那个女子身家清白,品性也好,我会和阿翁商量,尽量成全你们。若是现在害羞,日后可就没有机会再找阿姐反悔了哦。”
张侈和张寿对望一眼,张侈性子疏散,想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口,终究不知道该如何措辞。反是张寿,脸儿微微泛红,却上前一步,腼腆但坚毅道,“阿姐,你说的这些,我和大哥闲暇时候也曾经商讨过的。”
他们虽然是庶子,但是年纪渐渐大了以后,有些微妙的东西,自己也有体会。
张氏曾以功高封为王,又因异姓王见忌,最后罢黜为侯。从最开始一直没有摆脱外戚的身份。若想要长盛久兴,更需要族中子弟团结扶持一致。
“……我们的感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阿姐如今要好好休养,生一个健康聪慧的皇子。若我们能够通过联姻帮衬到信平侯府,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很早以前,我们就已经有了觉悟。”
张寿的神情安详,“只要整个张家好,我们就好了。”
张嫣看着两个弟弟,有点愣怔。
“怎么,”张寿道,“阿姐还有其他指示?”
“不是,”张嫣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你们还是孩子,不需要,背负太沉重的负担。”
……
申时的时候,刘盈从未央宫过来,进了夏园,问守着园门的侍女,“皇后娘娘去了哪儿?”
侍女恭敬道,“娘娘刚刚去了后园。”
他便从园中小道折了过来,进了后园,远远的,见张嫣坐在花园中池塘前,正在喂鱼。
他摇摇手,阻止宫人知会阿嫣自己的行迹,站在阿嫣身后,看了一会儿。
淳于太医调养了一个多月,阿嫣的状况终于有所好转,看起来,不会让人难过。
“你就打算看着我到什么时候?”张嫣没有回头,笑道。
刘盈便也笑了,“你怎么知道我过来了?”
其实是看见了日头投下来的影子,不过张嫣却没有实说,只道,“因为我一直记挂着你啊。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
早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张嫣刚才见了热,便将大氅脱了下来,让侍女在一旁捧着。这时候,日后渐渐偏了过去,就显的降了点温度。刘盈取了大氅替她重新披上,尚絮絮道,“池塘上风大,你见着风,晚上若着凉,就不好了。”
“阿嫣。”
“嗯?”
“让荼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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