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他转身,视着面色苍白的女儿,柔声道,“你身子不好,还不好好回去养着腹中胎儿。”
张嫣还要再说什么,已经是被鲁元拉住往外走,负气道,“咱们不理你阿翁,说起来,你这孩子也真是,这么大的事情,也不早和阿母说。”望着女儿的目光已是转为忧虑,“你身子弱成这样,还要怀着胎儿,可怎生受的了啊?”
张嫣随着母亲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望向父亲,“阿翁,”
你不陪我们回去么?
张敖立在家庙之前,负手而立,一身青色棋盘纹深衣,风姿淡雅,和煦的对女儿笑了笑。
“阿嫣,你是我的女儿,你这次实在是错大了。但你既身怀有孕,不宜操劳。我身为你的父亲,俗话说,子不教,父之过,便代你跪拜一夜,也算是给祖宗一个交待。”
……
张嫣微微哑然,“阿翁——”
“傻丫头,”张敖微微笑了笑,伸出手去,似乎想要安抚女儿,却迟疑了一下,终究落了下来,“阿翁要你知道,阿翁虽然对你严厉,但是依旧是爱你的。”
张嫣眼圈儿一红,温声道,“父亲对女儿的情意,女儿知晓。”
“听你母亲的话,回去睡吧。”张敖淡淡微笑,
“你身子弱,又怀着孩子,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操劳不得,不要想太多。为你跪,阿翁心甘情愿。”
……
下得家庙的高台,张嫣回过头望上去,见高台之上,她的父亲已经是回过头去,掀开袍子,跪了下去,在苍茫的暮色中,他笔直的青色身影,像一株挺拔的树。
鲁元长公主一夜辗转未眠,直到清晨拂晓,张敖披着大氅回来,才急急的迎上来,道,“敖哥,你身子怎么样?”
“无事。”张敖坐在榻上,一夜跪拜,面色很是憔悴,神色疲惫,勉强笑着安抚妻子,“我到底是个男人,跪上一夜,还是撑的住的。”
鲁元的眼圈有些红,“你又何必……”声音有些动情。
“我也不想这样对阿嫣的。”张敖闭眼叹道,“但阿嫣的事情,虽然知情人不多,但长安城中,总是有那么一些还是知道的。我们总要做出一些姿态来,给那些人看。我作为阿翁,能够替女儿做一点事情,也是心甘情愿。”
鲁元点了点头,柔顺的依在丈夫身边,想了想事情始末,依旧觉得际遇奇妙,一如若斯,“直到现在,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阿嫣她,居然有了陛下的孩子。”
“有什么好奇怪的?”张敖冷哼一声,“我的女儿貌美温柔,莫非不值得人喜欢?”
“话虽如此,可是那是她和陛下啊。”鲁元道,
“这些年,我冷眼看着,一直只觉得他们亲情有余,男女之意不足,一直担心他们之间只怕这一辈子都只能这样过了,怎么一转眼间,”
连孩子都有了。
张敖拥了妻子,唇边便显出一点奇异的哂笑来,“当初阿嫣只是个孩子,陛下当然对她只有亲情。可是如今我们阿嫣已经大了,《关雎》还说了呢,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陛下与她两情相悦,你这个当娘亲的,反而看不开么?”
“不过,”他眉目一转,若有所思,“就我看起来,阿嫣的身孕,陛下既然先与阿嫣聚,便一定是知情的,他没有主动与你提及,只怕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些日子,你注意一些,不要让陛下尴尬。”
“我知道。”鲁元应了,不满的嗔了丈夫一眼,“我是那么不识趣的人么?”
二二六:彤史
天色渐渐暗淡,未央宫各宫殿廊下的灯火便一盏盏的点起来,将这座大汉最威严庄重的宫殿照耀的更为璀璨。零点看书从宫中高台空旷之处远远的望过去,临着通向尚冠里和长乐宫复道之处的东阙,公车司马令挥手而令,两扇厚重的宫门在式道令的旨意下缓缓洞开,天子的马车长驱而去。
宫人们在廊下园中窃窃私语,“陛下已是回宫了。”
椒房殿中,女史官沈冬寿抱着手中纸笺,穿过长长的游廊,回到殿后宫舍,像一道孤独的影子,无人问津。
烛火哗的一声点亮,晕黄的光芒投影在宫舍的墙上,显出寂寞的光芒,就好像,失去了主人之后死水一潭的椒房殿。
沈冬寿叹了口气,自张皇后离宫,已经有整整一年了吧。
《周礼?天官》记载:女史掌王后之礼职,掌内治之贰,以诏后治内政。在汉宫中,女史辅佐帝王后宫妃嫔诗书礼仪,并记录妃嫔言行举止和见御时日的彤史。她自幼出身于宫廷,习文研字,到如今,已经度过了二十年春秋,早已经将记录彤史,当做了自己的一项爱好,一度曾经以为,她将就这样的在汉宫中老去,直到再也拿不动笔,才能停止这样的生活。
可是,她的人还没有老,手中霜笔却已经开始荒芜。因为,那个她应该服务的少年皇后,已经失去了踪迹。
椒房殿东殿文阁之中,今上一朝的彤史已经累累的积满了一排书架,她却无法再写出新的篇章。
她伏着案恍惚,忽听得静夜中,宫舍门扉上传来轻轻的叩声。
“谁?”她悚然而问。
“沈女史么?”推门进来的年轻内侍一身未央宫中最常见的小黄门装扮,轻轻笑道,“在下,宣室殿中伺候人管升,奉大家之命,宣沈女史进见。”
沈冬寿一身绛衣,跟在管升身后前行。见年轻的黄门一路曲折,并不捡着宫道行走,反而从宫园小道穿行,渐渐偏离未央前殿的方向,反而转折向未央宫北,不由得微微色变,驻足不肯继续前行,厉声问道,“你真的是大家派来的人么?”
管升愕然回头,“沈女史这是什么话?”
疑心既起,沈冬寿打量着面前陌生内侍,越发惊疑不定,“你究竟是什么人,我从前在张皇后身边伺候,从未见过大家身边有你这么一位内侍。而且,”她斟酌着,“这个时辰大家应当在前殿宣室,你却偏偏带着我一路往未央宫北,究竟有何意图?”
管升失笑,“沈女史不必多疑。我是去年七月从林光宫随大家进宫的,因此女史才从前少见我。我的确是大家遣来,只是大家并不希望此事被旁人知晓,这才便宜从事。沈女史请随我继续前行。”
……
汉宫之中,凡记载皇后以下妃嫔言行及乘御事项的彤史,当年由记录女史手中掌握,开年过后,便抄写一份备档,连与前朝由侍御史记录的帝王起居注一同,收入石渠阁专门存放档案的青史室。
面前内侍指引,沈冬寿进入石渠阁,见青史室中一排书架之后,玄衣青年帝王持着一册线装书背对着她而立,这才在心中舒了口气,伏跪在地,右手压左手,置于身前地面,同时额头触手,大礼参拜道“臣女史沈冬寿,参见陛下,愿陛下长乐未央。”
石渠阁中高大书架之后,刘盈唔了一声,合前元七年记录阿嫣的彤史,回过头来,见下面伏拜的二十余岁的女子,青丝沉沉,露出一线白皙的额头,身着贴合的绛色史官服饰严谨而贴合,显得干净而干练。
“你便是跟在皇后身边的女史官?”
“是。”
“前元四年张皇后入椒房殿后,她的彤史,也一直是由你所记录?”
“是。”
刘盈的唇边翘起一丝笑意,“倒也是个知情识趣的人。”若有所意,转身回到了室中西侧书案后的方榻上坐下。
自阿嫣从去岁春正月离宫之后,虽由他经手,百般遮掩,令旁人无从知晓阿嫣的行踪,但自然是瞒不过沈冬寿这个本应日日跟随在皇后身边的女史的。
张皇后离宫之后,椒房殿上下沉寂不言。
而手中这册沈冬寿交上来的前元七年的彤史,却依旧记载着张皇后的言行,一如天子在明面上所昭告的一般:正月后在椒房殿深居不出,后随帝驾往云阳林光宫避暑。八月里,鲁元长公主病重之后,“皇后”至孝,求得两宫旨意之后,往宣平侯第侍疾……
每日里晨昏定省,所歇所止,都由一管娟秀的字迹在上等麻纸所订制的彤书上“详细”记载下来。
“彤史在未央宫中一共有几份?这一年来可曾有人调阅?”
“回大家的话,”沈冬寿按住心中诧异,详细禀道,“前元五年之前,后宫彤史共有公私两分备档,一份存于石渠阁,一份由记录女史官自行保存。后来新纸产出后,张皇后命再抄一份,存于椒房殿东殿文阁。…因了彤史在后宫女眷中只有皇后娘娘及长乐宫太后娘娘才有资格调阅,去年一年,除了春三月大家在椒房殿要过一次,并无旁人触及。”
“这便好。”刘盈眸中闪过一道释然神色。抿了抿唇,取了案上紫霜毫笔,案侍刚刚磨好的榆林墨汁,在摊开的彤史册上,亲自动笔修改起来。挑挑拣拣,边思虑边写,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方放下笔,待字迹吹干之后,交给了身边的内侍,似笑非笑的剐了殿上一直跪着的女史官一眼,“沈女史。”
“臣在。”她将双手伏在地上,长长伏身,额头抵着手心。
“你的聪慧,朕是相信的。……日后如果有人问起,朕相信你知道该怎么说。”
沈冬寿心惊胆跳,这一刻,竟然从这个宫人素称温善的天子身上觉出了肃然的压力,“这是自然。”
待得皇帝的背影走远了,沈冬寿抬起头来,接过手中适才被天子亲自删改过的彤史。
……
待到一切抵定,沈冬寿返回到椒房殿后自己的宫舍之中,方才点了烛灯,在案前就着昏黄的烛光,翻开了那卷彤书。
雪白的麻纸纸笺之上,俱是自己昔日娟秀的手书,因为时日有些久了,墨迹有些沉黯。在一些特定的纸页上,新鲜的榆林墨墨色清刚,字迹清矍,带着女子所没有的刚劲:
“前元七年,夏五月,上行往云阳林光宫,张皇后随侍……”
……
“秋七月,匈奴犯北地,上病笃,回长安,不能视事,张皇后侍疾于椒房殿,恭甚。”
……
“秋八月甲辰,上病小愈,初幸于椒房殿。椒房殿以闻喜,赏宫人钱一贯。”
“戊寅日,上再幸张后于椒房。”
……
“秋九月,鲁元长公主病笃,后忧甚,请于上及东宫吕太后,归宣平侯第侍疾。上怜张后纯孝,许之。”
……
“戊戌日,上幸信平侯第,止于后旧居夏园。”
“乙未日,上幸侯第。”
……
“冬十一月壬子,太医署淳于菫请皇后脉,有孕,赏信平侯府及椒房宫人钱三贯,次日,太史卜彗星犯月,应在皇子,遂秘而不宣。”
……
沈冬寿合上了扉页,靠在宫舍冰凉的墙壁上,面上神色复杂。
姬氏定都镐京,立国,设彤史制度,记录天子后宫妃嫔言行举止及见御时日,是为天子教诲妃嫔妇德妇行故,并防止yin乱后宫,混淆皇家血脉。如今,皇帝刘盈却亲自操刀,为张皇后伪造彤史记录,以掩盖住这些日子张皇后的行踪,并且为皇后腹中的孩子,定下一个确切的受孕时日。
日后,以此彤史为证,再无人能够质疑不在未央宫中足足一整年的张皇后,从外归来,腹中已有的胎儿出处。
她闭了闭眼睛。
明明早就对人世间所谓的男女感情没有了期待,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对幸福到了极致的张皇后,心中生出了强烈的欣羡之意。
……
清晨的阳光从东天第一线射下来,落在未央宫重檐庑殿顶屋脊之上瓦当,古篆字长乐未央四字箴言,带着一道金色的色泽,熠熠生辉。
宣室殿中,一夜未眠的刘盈换上了天子冕服,吩咐身边谒者,“传朕的旨意,三日后,于未央前殿再行群臣大议,议排定开国功臣名次之事。”
“诺。”
于此同时,在信平侯府,张嫣在夏馨园醒来,听得房门外头,传来低低的问话声,“皇后娘娘身子可还康泰,早起不宜用硬食,不如煮一份鲜肉粟粥吧?”声音熟悉,带着从心底透出的关怀。
她的唇角就忍不住翘起来,伸手撩开秋香纱长信绣龙凤呈祥帐子,唤道,“荼蘼。”
屋外头静了一下。
过了一刹那,荼蘼推门进来,扑到张嫣的床前,伏跪下去,拜道,“皇后娘娘。”已经是喜极而泣。
“皇后娘娘,”荼蘼絮絮禀道,“奴婢昨儿个听说你回来了,真是开心的不得了。只是娘娘在长公主园子里,奴婢不敢轻易过去打扰。昨儿个晚上,担心了一个晚上。今儿个天没亮,就在外头候着……”
“我知你对我好。”张嫣的唇角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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