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又耳鬓厮磨了一会儿,刘盈道,“在你离开之后,朕命人做了一方私印。印上用篆书阴刻了持云二字。”
“嗯?”张嫣抬头看着他。
“你留在信平侯府的日子,若是见了钦有这方私印的书信或物件,便是朕送过来的。这些日子,你便住在家中,将身子养的好一点,不要再这么瘦了,让我看着心疼。
她唇角微翘,闭了眼睛,埋在他怀里。
重新回到刘盈的身边,相处了这大半天,她敏锐的现,相较于从前,刘盈的有所改变。
从前的刘盈,虽然做了七年的皇帝,但气质依旧温和,堪称仁爱之主。却在经历了这次云中匈奴围城以及自己走失之后,生变化,好像蕴了太久光华的宝剑,终于出鞘,有了属于自己的利光。这一次未央宫里的空当,令匈奴以及诸侯王,魑魅魍魉粉墨登场,各自为政。失去了自己之后的青年皇帝,爆了从先帝那里继承来的果敢,以独自的魄力,先安内,再镶外,举重若轻控制住了政局。
这样的变化,因为时日尚短,与张嫣而言,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但是,她心中想,每个人都是会成长的吧。
“好。”张嫣的唇角微微上扬。
那些大部分的成长,都伴随着蜕皮的阵痛,若有心爱的人陪在身旁,看着他的目光,当都是有些心疼,也有些欣慰的。
刘盈离开的时候,张嫣留在室中补妆,没有送出来,他便又去见了鲁元一趟,絮絮叮嘱,“阿嫣的身子看起来有些弱,烦着阿姐,多照顾她一些。”
“我自然会顾着阿嫣的。”鲁元应的时候尚带着一丝茫然的笑意。
不说张嫣如今的身份,便凭阿嫣是她的女儿,疼她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亏待。
刘盈尴尬笑笑,只觉有些话难以启齿,犹豫半响,终究开口道,“阿姐,朕想求你件事情。”
“什么?”
“我想请阿姐去母后那儿,帮阿嫣求个情。”
刘盈叹了口气,声音沉重,“因为阿嫣之前离宫的事情,对阿嫣一直有些不满,若是你能够出门的话,请你往母后跟前为阿嫣说一些好话。”
鲁元的神色变有些复杂,过了一会儿,方道,“此事我自然当尽力。”
待得刘盈离开,鲁元怔怔的站在廊下,看着雕着富贵云团花案的阑干,问身边的公主家令道,“涂图,你说,我是不是真该放手了?”
“长公主这是想到什么了?”涂图笑着安慰道。
鲁元转身回房。
虽然刘盈和张嫣适才在她面前尽力的收敛,但她也是过来人,如何不懂得两个人眉间稍上来去的情意,那是属于情人才有的甜蜜和羞涩,和一份独有的灵犀。
“阿嫣是我的女儿,为她着想自然是我的职责。刚才,陛下那么切切托付,让我觉得,阿嫣是真的嫁人了,她的所有事情,都是另一个男人该操心的事情,而我,只是个帮忙的母亲而已。”
“那不是好事么?”涂图笑的开怀,“公主往日一直担忧皇后娘娘日后不能幸福,如今,陛下终于能够善待皇后娘娘,公主也该放心了不是?——至于谁托付谁,这不过是个名义上的问题,长公主和陛下都很着急皇后娘娘,这才是最重要的。”
“说的,也是吧。”鲁元轻喃,终究有些怅然。
二二五:父罪
汉制,帝都长安居民家宅设于坊中,出入需经过坊门,唯有权贵之家,称为宅,经天子许可,可与坊墙之上开门。{吞噬零点看书尚冠里中,信平侯第大门厮远远的见了一辆熟悉玄锦帷帘马车从尚冠前街转角处驶过来,车前御者正是自家主子信平侯张敖的御者,连忙上前打开大门,侯府下人在门道前排成两行,低下头来的时候,余光瞥见,信平侯张敖匆匆下车,面上神色阴暗。
张府管家张敬迎出来,在主子耳边禀道,“侯爷,你可算回来了。今儿个未时,陛下来访侯府,带着久别归来的皇后娘娘。”最后半句话,声音压的很轻。
张敖在外院大道上急急行走,问道,“如今陛下人呢?”
“见天色已晚,陛下已在酉时回宫。”张敬跟在张敖身后,继续声音轻轻道,“皇后娘娘留下来了。今日里住在秋实院。”
张敖唔了一声,脚下方向轻轻一转,便进了内院,向妻子所居的主院而去。
秋实院正院之中,鲁元卧榻倦了,便起身,在起居室中歇歇,因了女儿归来的面色,较前些天强了不少,见丈夫一把掀开帘子,从外头进来,眸中闪过亮色,喜悦道,“敖哥,你回来了?”
“阿嫣呢?”张敖不答,只黑着脸问道。
“敖哥也知道她如今回来了?”鲁元的眸中闪过一丝了然,笑的极其满足,“陛下回宫之后,她有些累,已经是在后罩院里睡下了。”
“她还有本事睡。”张敖蓦然提高了声音,指着一旁侍立的侍女秋蒿,“你去,让皇后娘娘过来一趟。”
“敖哥,”
鲁元吃了一惊,忍不住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室中,张敖已经是掀了帘子出去,廊上远远传来他的声音,“等皇后娘娘过来,让她去家庙见我。”
……
张嫣的祖父张耳本是大梁人氏,战国时,曾在魏国任外黄县令。后来辗转依附陈胜吴广、赵王武臣、赵王歇,楚王项羽入关,因扶赵抗秦之功,分封张耳赵地北部,为恒山王,都信都。后来兵败,投奔汉王刘邦,封为赵王,都襄国。其后一年去世,其子张敖继位,为赵王。汉九年,赵王因涉入谋反事,废黜为宣平侯,在长安尚冠里为宣平侯做侯府。张氏家庙也就随着历经各处地方,最后迁入长安信平侯府。
在苍茫的暮色中,七间明堂建筑的张氏家庙坐落在信平侯府的东部一座高台之上,重檐高啄,像一只即将展翅高飞的鸟儿,俯视着其下冥冥的子孙。
张嫣匆匆赶到家庙的时候,张敖已经是遣退了府中旁人,独自一人侯在家庙敞开的大门之前。
四年之前,张嫣便是在这座家庙前,聆听父母教诲,嫁入了未央宫。
“阿翁,”
见着久别重逢的父亲,张嫣也沉静下来,一步步的走进来,带着十分复杂的心思。
张敖回过头来,看着一步步踏着台阶上来的长女。见她的身形消瘦,犹如一纸剪影,面上神色也很是见憔悴,目光中闪过一丝心疼,却又转瞬变的强硬,轻轻道,“这一座明堂,是我们张氏的家庙。其中祭祀着我张氏历代先祖。先帝九年,我们全家从赵国入长安,便从那时候一直祭祀到如今。”
他抬起头来,俯视着张嫣,
“无论你在这座家庙之外是什么身份,在这座庙前,你先是我们张氏的子孙,是也不是?”
“是。”
“那么,”张敖的目光肃然,“既然如此,你这次犯下如是大错,身为一国皇后,不思襄扶天子,反而任性离宫,是不是该向你的父祖告罪?”
“侯爷,”鲁元因着体弱,这时候才赶了过来。她猜着张敖用意,不敢带下人进来,独自一人进了院子,见着家庙之下张敖训女的情景,大惊失色,扑过来护在女儿身前,“你这是做什么?你疯了么?”
她不可思议的看着站在庙前的夫婿,“阿嫣是你的亲女啊。她久别归来,如今身体还弱着,你怎么能让她受这份罪?”
“这件事公主你不要管。”张敖的声音强硬,
“作为臣子,我不能对一国皇后作为指责,但作为大梁张氏的家长,阿嫣,只要你还承认你自己是我张氏子孙,我便有资格在这张氏家庙重地对你做出训怙。阿嫣,你可知错?”
张嫣褪去了头上簪珥,伏跪在了堂下,“不孝女张嫣,敬听父祖训诲。”声音带着一丝硬邦邦的意味。
“怎么,”张敖听出了她话语里的情绪,冷笑道,“你觉得为父怪错了你么?
张氏生育于你教养于你,给了你所有的荣光,只是为了让你在之后的某一日,抛弃掉所有的责任,逃避出去么?”
张嫣讷讷不能言。
关于沙南县城门前的那次事情,云中郡守孟舒后来坦诚,是出于她的阿翁的指使。她能够理解阿翁的心思,也知道阿翁对她的人身安全还是做了保障,可是作为一个亲女,终究不能一点不介怀父亲对自己的设计。
这次回到长安,她还没有想好如何面对自己的父亲,对于来自父亲的指责,便多少生出一点抵触情绪。
但张敖在家庙之前言之凿凿,纵然他本身的行为有所诟病之处,他对自己的指责是没有错的。
从自己的感情角度上来看,被人心放弃,并没有什么好说的。但是从这个时代所遵从的世俗道德来说,为一国之后不能有母仪天下之德,为妻不能匡扶夫君,终究是不够贤惠的。
更何况,
由始至终,她没有太过于考虑自己的家人。
鲁元殷殷的护着女儿,“孩子还,”她狠狠瞪了张敖一眼,“你又何必这么严厉?不怕吓坏了阿嫣么。”
“公主?”张敖气结,拉过妻子的身子,面上一片肃容,“这是张氏家门之事,绝不能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就算了。你可知道,多少显赫家族,便是从这些地方败掉的?”
“够了,”鲁元一把甩开他的手,情绪愤然。
作为一个母亲,她不想理会这些大道理,只是瞧见了她的女儿跪在家庙之前,身体伶仃,又是心疼又是气愤,“我只知道,阿嫣吃了那么多苦,好容易还回来,连一个安稳的觉都没有睡上,便被你拉到家庙里来受罚,”
她一把抱过女儿,只觉得怀中的身体瘦的可怜,落了泪道,“你这个当阿翁的不心疼,我心疼。”
“——公主,我知道你爱女心切,可是你也要讲一点理,”
“陛下待我们一家恩情深重,她身为一国之后,却行此荒唐之事。若不受罚,岂非是我等为臣不孝。”
“陛下都没有怪她,加她一根指头。作为出嫁女之父,你有什么资格罚阿嫣?”
张敖深吸了一口气,隐忍道,“正是因为陛下没有半分怪罪,我们才得更做出正确的姿态来。——不然,满朝百官会将我们张家看做什么样子。这丫头就是从被你这个当娘的给宠坏了,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事情都敢做,若是这次不让她认错的话,若以后她再行出什么悖逆之事,我们张家拿什么去赔罪?再说了,她从未央宫逃出来的时候,可曾想过,如果此事败露,张氏会有什么罪责。”
“阿翁,”张嫣大声喊道,“我知道我错了。”
“我以后也再也不会再乱来了。”
在这次离宫之后,经历了匈奴之险,好容易才逃了回来,她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了。
她知晓,她的离开,不会让家族因此获上什么大罪。毕竟,就算她离开了,刘盈心有愧疚,不会怪罪;而吕后又顾念着鲁元,也不会怎么样张家。
可是她终究是没有太多考虑信平侯府的。
就好像,一棵树会在春季芽,茂盛的生长,秋天结出丰硕的果实,也会在冬季落下所有的叶子,缓慢的生长,等待下一个春暖花开。
她的离开,给了信平侯府一个重击,也许能保证张氏这株树不会因为她而被枯萎死去,却截断了它在来年某段时日枝繁叶茂的可能。
她将额头伏下去,触着叠在身前的双手,诚心泣道,“我真的知道错了。”
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否认,她的任性行为,曾经让她的家族处在倾覆的风险之下。
“当张氏列祖列宗之面,子孙张嫣在此承诺:从今以后,绝对不会任性行事,做出有损张氏宗族之事。阿嫣如今有孕在身,为子嗣计,不宜跪拜祖宗请罪。待他日阿嫣生产满月之后,自会再到祖宗面前请罪。”
……
鲁元正与丈夫僵持,听了这个消息,只觉得自己耳鸣听错,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忍不住再问了一遍,
“阿嫣,你有孕了?”
“是。”
到了这个时候,张嫣反而顾不得羞涩,只清浅的点了点头,双手轻轻抚在腹部,
“正是因了他的原因,我才被逼在路上休养了一个月,才启程回了长安。”
“那你还在这儿跪着做什么。”她忍不住吼道。一把拉着张嫣起身,回头望着丈夫,“你满意了?让吃了那么多苦的怀孕的女儿跪祖宗家庙,我就没有见过你这么狠心的当爹的。”
……张敖抑住心中讶然,讪讪道,“我不是不知道么?”
“既如此,”他转身,视着面色苍白的女儿,柔声道,“你身子不好,还不好好回去养着腹中胎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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