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要说些什么,终究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不发一言,轻轻出去,走到门前的时候回过头来,见屏风后头映出窈窕的人影,已是将退下的衣裳搭在屏风上头,于是轻轻带
上门。
不知道为什么,很多年没有在心中响起的那段调子,忽然重现眼前:
“桃树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直,吁嗟复吁嗟!
桃树有英,烨烨其灵,今兹不折,证无来者?叮咛兮复叮咛!”
十年前,在她初来到这个世界,第一个寂寂无人的深夜里,荼蘼唱着这支歌,抚慰着她不能为人所言说的哀伤。
因此,也在商山的原野地里,看见了缤纷的桃花,她就忍不住记起了这支歌,而如今,她的身体疲惫到极处,记忆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鲜活起来,好像闻到了泥土里那种
特有的潮湿微腥的气息。
她低下头去,将脸浸在热汤里,嗅着汤水,以及汤水里适才经过靡乱的肌肤,心底深处好像有一只虫子在蛰伏,沉淀着一种腐朽的气息,就像十年前商山脚下原野里那种潮
腥。可是用尽力气贴着去离嗅,却什么也闻不到。
她想,她并不是十分伤悲的。对于刘盈,这总是她生命中最与众不同的一个人。她给生命中的每一个人划了一条线,但刘盈,无论他对自己做了什么事,总是在这条线内的
。哪怕,
他刚刚强暴了自己。
掌心纹路秀美,有着纠缠不定的曲线,她凝望着在水下面摊开的手掌掌心,隔着烟气氤氲的热汤,愈显得晶莹剔透。
也许,不能完全算强暴吧?
虽然并不是完全出于自己的意愿,但是,在自己心底的最深处,最初,这就不是完全不能接受的事情。所以,她做出的反抗,根本没有当日针对闵若的激烈。
伸手舀起一瓢热汤,从头上淋下来,她闭上眼睛,哗的一声,眼前一片温热。
“吕郎君。”青葵磕磕巴巴的声音在廊上响起。
“嗯。”刘盈应和的声音传来,“你主子现在怎么样了?”
张嫣急急起身,用拧干的帕子拭干身体,取了锦杌搭毒害的干净衣裳披上,推门出来,见刘盈果然候在门外,听见她的动静,回头看过来,眸光瞬间就亮了起来,宛若星辰
。
“你可还疲累?”他上前问道,声音温柔。
张嫣不着痕迹的退了一步,声音淡淡,“还好。”
许是因为宿年的心愿得到满足,刘盈表现的很喜悦,竟没有察觉张嫣表现出来的疏淡,只是眉眼含笑道,“天色已晚,厨下熬了一些粟米粥,我让他们送上来一点,可好?
”
张嫣想了想,这一日之间,着实发生了太多事情,她从昏睡中醒来,被大夫诊治,刚刚又经历了那么一场欢爱,早已经筋疲力尽,此时倒真的有点饿了,便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外头就送来了两份粟米粥,沙南的上品胭脂粟,用小火熬的极稠,配上肉末,入口绵软,滑到喉咙的滋味极是滋润,张嫣一口一口在唇边细细吹凉,用的很慢。
烛火跳跃,照在她的侧脸上,晕出一咱昏黄的色泽来,分外柔和,刘盈含笑瞅着,一时间觉得人世间所有的美色,莫过于此,而他与张嫣四载姻缘,一段苦恋,终究有了一
个圆满的结局,心中开怀,道,“明日,我便打算回长安。”
张嫣抬头,乌黑的眸光看了他一眼,复又垂下,轻轻应了一声,“哦。”
“我可有什么打算?便一并处置了吧。沙南那宅子里的人,不适宜再待在那里。我让沈莫过去安置他们,至于那个叫青葵的丫头,你若是喜欢的紧,便带回长安吧。”
张嫣脸色微微沉下,放下了手中的粥碗,“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青葵要去长安?”
刘盈一怔,面上笑意渐渐降下来,“我是想着你这大半年来都是她陪着,若是你真的喜欢……”
“我什么时候说要顺长安了?”
“阿嫣。”刘盈面色慢慢变了,“说什么傻话呢?……咱们既已圆了房,自然便该一起回长安,更何况,”他道,“你明明答应过了。”他知张嫣性情执拗,软下声音道,
“阿嫣,我实在担心你,若是你再遇到闵若这种人,我怎么放心的下?”已是带了点恳求的意味。
张嫣却只觉得怒火愈炽,霍的站起来,“你就是觉得我顾不好自己就是了。”
刘盈怔然。
“我倒是忘记了。”张嫣冷笑,“我是答应过跟你回长安,可是那是在我求你放我的时候,你放了我没有?”复又盯着刘盈的眼睛重复道,“你就是觉得我顾不好自己就是
了。”
“阿嫣,”刘盈又惊又怒,实是不知道如何消弭张嫣的脾性,勉强做低伏小道,“你不要再闹脾气了可好?我答应你,回去以后,我一定会敬你,爱你,不会让你受半点委
屈。”
张嫣一把将他推开他,仰头看着他,神情讥诮,“你觉得我就是个小孩子,你说一说好话,哄一哄,我就会随你走,是不是?”
刘盈词穷,“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劝解,然而自己外出已久,此前又在沙南露了行迹,若是再不回长安,只怕天子行踪的传言即将纷纭雀起,长此以往,天下都将动乱,这时节,实在容不
得阿嫣再耍小女儿脾气,“等回去以后,你爱如何便如何,我绝不会多说一句话,咱们先回去,可好?”
张嫣别过脸复查,只觉得心里发凉。
她固然知道在这种环境下,自己应当入乡随俗,所以这些年来,更多的时候只是站在经敖或是刘盈的背后,以他们的名义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是哪怕如此,她依旧记得
她自己。她有自己的清高和自负,屡次被刘盈看轻,实在是心愤难填,一时怒火难抑,一把扑到墙边,擎下了挂在壁上的青铜剑,“你若再逼我,我宁愿死在你面前。”
刘盈的凤眸因震惊而微微睁大,“我……这是做什么?”
她嘴角的笑容凉薄,“听不懂么?我不会跟你回长安的。”
刘盈心中苦涩,望着她的娇美容颜,“阿嫣,我不懂,”就在这间屋子里,他们刚刚才圆过房,那些旖旎的交欢,那一声声呢喃,对她竟是一点影响都没有么?“我们都…
…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是要走么?”
张嫣不自在的转头,“那是两码子事。”俏脸微红。
和你圆房,和回长安,是两码子事。
“你放我走。”
刘盈闭了闭眼睛,硬起了心肠,“不可能。”
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曾有过她陪伴在身边的幸福日子的回忆,最后,也得到了她。他曾见过她在欢爱中眸中氤氲的水汽,情到深处的时候,耳鬃厮磨,她也会用清软的声
音唤他的名字,那一刹那,他真的以为,他已经寻回了自己的幸福了,可是,她用清冷的声音告诉他,不可能。但对于他而言,到了这个地步,他怎么可能放她离开?
“好好好。”张嫣气急攻心,怒道,“你就是不愿意答应我就是了。若你一定要带我回长安的话,就带我的尸体回去吧。”刷的一声,拔出手中青铜剑,雪亮的剑刃露出来
,向颈项抹去,刘盈惊的魂飞魄散,一把上前去拦阻,哐当一声,青铜剑无力的落在地上,张嫣伏倒在榻,转过脸去,面上怔怔流下泪来。
刘盈站在榻前,面色发白。
“你……”他看着张嫣,声音惨痛,“说的是真心话?”宁愿死去也不肯留在我的身边?
张嫣一时之间无言,轻轻的转过头去。
她摆出一副拒绝的姿势来,清冷的眼眸中,却慢慢渗出晶莹的泪珠,一滴一滴仿佛浇在自己的心里,想装作没有听到都不能做到。刘盈唇角慢慢翘起来,充满了苦涩的意味
,他曾经以为,他彻底的得到了她,却没有想到,她竟然愿意以性命做代价,只为了要离开自己。
这样的认知让他的心头生出一种钝痛的感觉,那感觉那般鲜明,让他无法承受,只能慢慢的弯下腰去。
“阿嫣,你就,真的那么讨厌我?”
他亲了亲她密密长长的眼睫。
于是,便尝到了阿嫣泪水的滋味,是淡淡的咸味。
“放心好了。我是一向做不到为难你的。”
他慢慢的笑,退开一步,眸中的亮光一点一点的灰下去。
“所以,别哭了。”
“你要是真的一点都不肯原谅我,那么,好,我听我的意思,明儿就回长安。今生今世再不扰你。”
他睁大眼睛,想要将她的容颜最后记住,然后在未来的日子里以供怀想,她是他放在心头的阿嫣呀,依旧是那样清艳的眉眼,几乎要让他看痴了去。然后想到此后山长水
远,相会无期,只觉得痛彻心扉,有心想要说一句,
“你要是不顾及我们从前的情分,偶尔写一两封信捎给我,嗯,也不需要多少字,只要告诉我,你在外头过的还好,对我来说,就是很好了。”可是只觉得彼此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再说只怕阿嫣更伤心,便苦苦咽了下去,目光在她身上眷恋游移,见她的衣裳左腑衣裳卷起一角,伸手想要替她抚平,触及她的体温,但觉得幽香扑鼻,鼻中一酸,不敢再碰,
回过头道,“我到外头等你,你走吧,我让人送你回去。”
深怕自己改变主意连忙匆匆迈开步子,眼中一酸,泪水却忍不住滚下来了。
一滴泪珠沿着脸颊流下来,张嫣站在街头,一时间,茫然无措。
她想要回自家,却在出了刘盈处,走了一段路之后才发现,脚下的地方自己根本不熟悉,而大街之上车来人往,比沙南热闹不止三分。发了好一会儿呆,才认出来,她所在
的地方,根本不是沙南县,而是沙南所在的云中郡郡城。
想来,是在她昏睡的时候,刘盈将她带到了云中。
她刚刚离开的时候,心潮嘭湃,根本不记得带什么包裹,而身上上下都是洗浴之后刚换的衣裳,换而言之,此时此刻,她身上连一个铜钱都没有。
一九五章写心
“大娘子……“熟悉的呼喊声从身后传过来。
青葵气喘吁吁的追上来,委屈道,“娘子又不要青葵了么?”
张嫣惭愧笑笑,伸手拍了拍青葵的脸颊,“怎么会呢?”
“那就好。”青葵单纯的放下心来。
“那是什么。”张嫣的目光落在青葵背上背着的大包裹上。
“哦。”青葵想起来,忙取下来递给张嫣,“这是吕郎君让奴婢送过来的包裹。
张嫣愣了一下,打开了包裹。
包裹里头,是一些钱,和几套干净的换洗衣裳。
钱是用一个呵呵你装着的,有十锭银子,和几贯铜钱。
衣裳都是精致的料子所制,洗的很干净,被细细熨烫叠好。
“……吕郎群让我转千大娘子,”青葵懵懂却纯稚的声音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说大娘子今独身在外,很多事情都有一些不方便,一定要收下这些东西,让他放心些。”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噌”的一声,琴弦受不起劳累,竟是断了。
刘盈怔怔的抬起手来,看着掌心包扎的白布,叹了口气。在吩咐道,“管升。”
管升小趋着登上台去,含胸低头,“奴婢在。”
“吩咐下去,让郎卫收拾着,按着原定计划,明儿便回长安吧。”背影却透出十分颓然之意。
管升一个激灵,冲口道,“主子不妨慢些做决定。”
一时间,他有些微微后悔,然而前庭已经出口,不得不咬牙说下去,“主子这次出来,千辛万苦,就是为了夫人。如今夫人没有回意,怎么就这么回去了呢?”
刘盈抬眼淡淡看了管升一眼,“夫人也是你可以妄言的?”
冷汗霍的从额头上一洋溢的涔出来,管升砰的一声拜伏在地,“奴婢,只是奴婢还是有些话想说。”
“奴婢是个内行,从小也没个能够知心解意的女伴。虽不解男女之情,但是于人情大道上却是懂的,不怕主子见笑,做咱们这些内行的,揣摩主子心意是最基础的功课。奴婢
知夫人当日以性命为逼,逼着主子放了她归去。只是奴婢想着,那青铜剑当日一直悬于房中东壁之上,若夫人当日津对主子没有半分留恋,在之前承欢的时候就可以这么办,以主
子对夫人的情意,只能放她离去。她却并没有去动那柄青铜剑,是不?”
他双手平放在身前,额头贴地,不敢起身。候了好一会儿,却没有听见上头廓的动静,偷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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