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鹏向后一仰靠在窗框上,喃喃地道:“我从十三岁承担起姑苏赵府这副重担时,就选定了修习蝶恋花,那时以为没有什么比一颗永远冷静的心更重要;可是现在我倒真想知道如果不修习蝶恋花,我会对什么样的女子动心。只是我已永远没有这个机会,除非自废武功。你倒好,给你机会你却要放弃,但愿你将来不要后悔才好。”
唐廷玉望着赵鹏星光下俊美如玉的脸,心中涌起深深的敬意。姑苏赵府赫赫扬扬,主事的人责任尤其重大,别的商行有无法解决的事情,可以找赵府救援,可若有连他们也无法解决的大事,就不能指望其他商行了,只能孤军奋战。赵鹏在赵府之外既无援手,在赵府之内也只有一位寡母江夫人可以商议,其他族人或是文弱不谙世事,不能担当重任,或是太过疏远难以信托。至于自己,未来的责任虽然重大,毕竟一直都有诸多长辈全力栽培,宣王府更有太乙观这个方外强援,王府之内,也多有数代相传的武士与谋主,他们的忠诚与能干可以让他以性命相托。
赵鹏却已迅速收起了一时的感慨,站起身道:“明天中午就能到泉州港了。我决定不去南洋了,和你一起下船。”
唐廷玉讶异地道:“为什么?”
赵鹏笑道:“云梦身为东海各岛的首领,言出必定无悔,这一趟不必我再亲自坐镇,我得回去帮你们迎战云梦。老实说来,也不是我低估你们,只是若没有姑苏赵府,你们要对付巫山弟子可不太容易。要对付东海海盗,离了姑苏赵府只怕也要多费许多力气。”
唐廷玉不无疑惑地道:“你既然说云梦所习神女峰一脉的武功是来自……姬瑶花,那她应该与姑苏赵府的关系很亲密才是啊,怎么会弄成现在这种水火不能相容的局面?”
赵鹏道:“她所习的巫山武功是偷来的。”他说这话的时候,留心注意着唐廷玉的神情,然而唐廷玉的脸上只有困惑。他原以为唐廷玉应该明白他这话的意思,现在看来唐廷玉并不知道内情。他只得又道:“当年那场空前的内乱之后,巫山武学典籍全都归入了姬瑶花姐弟手中,这些典籍后来全都由江家保存起来,而且对除了清平乐一脉的其他武功都是只传不习,除了掌管典籍的人,其他人都不可能知道如何修习除清平乐之外的功夫。现在掌管典籍的是家母,所以云梦决不是从江家学来的巫山武功。”
唐廷玉追问道:“那唯一的可能是——”
赵鹏道:“太乙观。”不待唐廷玉发问,他又道,“老唐天师当年与姬瑶花一道参详武学,太乙观中存有一套巫山武学的副本,称为《神女遗书》,除了历任住持,其他弟子都不能翻阅,更不能习练。云梦要偷习巫山武学,这是唯一的可能。你回太乙观之后,可以查一查这件事。”
唐廷玉默然一会儿,说道:“如果真是这样,东海那边偷习武功必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太乙观一直未能发现,难辞其咎。多谢赵兄提醒。”
在泉州城外临别之际,赵鹏说道:“我若是宣王,就会让你来主持这一次与东海海盗的交战,让你及早确立起威信,才不至于引起将来的人心不服。”
唐廷玉微异:“为什么会人心不服?”他自问以他的家世与师承,入继宣王府应当不会令人感到突兀以致于心有不服。
赵鹏答道:“因为你给人的感觉太像一个不问世事的公子哥儿。”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唐廷玉只得陪着他苦笑,同时想到,赵鹏初见自己时,就因此而面色不悦;连赵鹏都是如此看法,何况其他人?
目送宣王府的马车离去,赵鹏回过身来道:“准备两对信鸽,这一次给夫人的信会比较长。”说罢轻嘘了一口气,从此以后,他可以在宣王府那边得到最有力的援助了。
二 梅园寿筵为君开
咸淳九年正月初七,太湖久雪初晴,邓尉山上万树梅花正在盛开,春意盎然,江东武林名门、与姑苏赵府和宣王府往来密切的天机府,为天机老人的七十大寿,大摆寿筵,筵席就设在梅园之中。在梅园东南角,是一片与太湖相连的池水,号为“梅池”。梅池南面的石坪地上,雪已扫净,铺了厚厚的宣城红线毯,地毯边沿,二十几张檀木小案围成一个半圆,正中一名白衣舞姬正翩翩起舞,长袖飘扬,时时飞出五色花朵,着衣染香。乐工歌伎坐在池北梅亭中,隔水送来的乐声与歌声,分外清亮。
临安史家的八郎史清,也是鬼谷金家唯一的外姓弟子,今日他代表史家与鬼谷前来拜寿,是以一入府便被引到梅池这儿。号称“鬼斧夺神工”的天机老人,须发雪白,布衣洁净,宛然一个民间老工匠。看见史清,他严肃的脸容即刻松弛下来,笑呵呵地向他招手。史清快步奔过去,跪下见礼。老人拉他起来,向客人们笑道:“这是临安史家的八郎。八郎,来,见过宣王府侯大总管。”
老人右侧坐着一位白胖富态的中年内侍,笑容可掬,令人难以想象,看上去这么慈善的人如何号令名动天下的宣王府。而且他伸出来搀扶史清的手是这样小巧白皙,肌肤丰润,手背上还有四个小涡儿,这就是令无数豪贼巨盗闻风丧胆的如意手吗?史清顽心忽起,暗使千斤坠功夫,跪地不起。
侯大总管伸手扶他时,触衣便觉内劲汹涌。天机老人则饶有兴趣地看着,侯大总管笑眯眯地道:“代我问令祖与令师好。”说话间手上加力,声色不动地托起了史清。
天机老人哈哈大笑:“八郎,如何?”
史清也大笑:“名不虚传!”
史清拜见各位贵客尚未完毕,天机老人的长孙方心愚已过来了,笑道:“自从八郎过来,老太爷就笑得没合拢过嘴;我天天给老太爷解闷儿取乐,老太爷却一看见我便板起了脸,未免太不公平了。也别麻烦添几案了,八郎同我挤一挤就成,我倒要问问他怎么就能让老太爷这么开心。”见天机老人又沉下了脸,方心愚向史清吐吐舌头,拉着他便走。
坐下之后,史清注意到那潇洒艳丽的白衣舞姬,五色鲜花洒满身边,香气四溢。这样残雪未融的天气,找出这么多鲜花来已是不易,难为她居然还能全都藏在身上。看她踏着长长红绒回到一张几案后,史清不觉赞叹地问方心愚:“你家几时有了这样色艺双绝的舞姬?”
方心愚叹口气:“我哪有这等艳福?那是姑苏赵鹏的侍儿阿苏。”说着他扬颔指指阿苏身边的贵客。春阳之中的赵鹏,金冠玉带,锦衣华服,光彩夺目。他身后还侍立着两名姣花软玉似的婢女,年长的柔儿容长脸儿,温柔可亲;年幼的宝儿圆圆脸儿,娇憨可爱。此刻赵鹏正侧头同阿苏耳语,阿苏的目光触及方心愚两人的视线,便向赵鹏低语。赵鹏回过头来,向两人举杯一笑,真个令人如沐春风。
史清也点头一笑,转而向方心愚道:“此公今年怎么没有出海,抛下日进斗金的买卖,专程前来拜寿?”
方心愚:“谁知道呢?不过,我知道他是决不会做亏本生意的。”
外面一阵骚动,又来了一位客人,是个鹰眼细眉、神情倨傲的年轻人,天机老人向大家介绍说这是宣州龙家庄的少庄主龙君侯。史清讶异地道:“龙家庄好像声望地位都还够不上和这些贵客同席啊。”
方心愚嘿嘿地笑起来,低声道:“你小子消息过时了,这阵子是不是又酗酒闹事,给你家老祖宗关了两个月?龙家庄的庄主龙扰三现如今是江东水道的霸主。上个月太湖水贼和运河船夫差点儿打起来,龙扰三迫不得已亲自出面,才及时制止了这场上千人的械斗。那时我们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便给他下了请柬,老太爷为这事还很不高兴。但是住在太湖边上,多少得给龙家庄一点儿面子,才好过平安日子不是?”
龙君侯的座位安排在赵鹏和旁边那看上去像是两兄弟的年轻客人之间。今天座中的年轻人只有他们四个以及方、史两人,史清不觉注视着那兄弟俩,两人一般的英姿勃发,春阳一样明朗,令人见之忘俗。方心愚道:“猜猜他们是谁?”
史清审视着他们:“抱神守一,不堕浊尘——池州李家的六郎和十一郎!”方心愚笑着拍拍他的肩:“好眼力!以前常听人说,池州李家兄弟是龙吟方泽、凤跃云津,前途未可限量,我还不服气;今日见了,才知道果然如此,也难怪老太爷总拿他俩来教训我。听说李家兄弟三年前便已去了襄阳,不知怎地他们又以池州李家的名义和侯大总管一起来拜寿,好像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年长的李应玄转过头来,与史清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方心愚仍在自说自话,“我想同襄阳被围有关系吧。李氏一族在朝为官的不少,由李应玄兄弟来请援兵,再合适不过。”他决没有想到,史清此次是奉了史老太爷的密令,借拜寿之名,来此护送李家兄弟到临安,投送襄阳守将的联名血书奏折的。
其时已是襄阳被蒙古人围攻的第三年,告急文书雪片似地飞出襄阳,却始终不见一兵一卒来援,襄阳大帅吕文德怀疑是因为使者都被蒙古人截杀了,于是派出了李家兄弟,又由李家兄弟以太乙观住持华阳真人的俗家弟子的身份出面延请江汉武林高手护送,折损了十余人,才得以逃过这一路上明里暗里的刺杀,回到江东。到江东后,护送之职,则转给江东武林,临安史家便是其中之一。本来还应有试剑庐与霹雳堂的护送,但是试剑庐日前传来消息说家主黄大家新近铸出的惊魂剑被盗,黄大家本人也因剑成之时精疲力尽而遭暗算,黄家正全力追查凶手和剑的去向;霹雳堂堂主雷万春则在他一个孙子的婚礼上,被假扮成新娘的刺客用毒刀刺伤,生死未卜;只有史清安然到达了天机府与李家兄弟汇合。因此李应玄心中难免有些忧虑,担心着此行能否平安到达临安。
此时梅园外传报道太乙观使者到。赵鹏低声向阿苏道:“必定是唐廷玉吧。这是一个很好的向江东各家介绍他的机会。”
赵鹏并没有猜错。
唐廷玉见过天机老人之后,天机老人向大家笑道:“这是华阳真人的俗家弟子、襄阳知府唐大人的三公子唐廷玉。”
席间难免一阵骚动,不少人欠身让座,天机老人已命人在李家兄弟旁边安了一张几案,说道:“就让他们师兄弟坐在一处吧。”唐廷玉入座之际,与赵鹏相视一笑。
对面的史清一直在打量着唐廷玉。方心愚道:“你好像很注意他。”
史清一笑,举杯饮了一口,说道:“今日在座的这些人中,除了侯大总管,我最不愿意在对阵时遇到的就是他。”方心愚知道史清因无数次生死历练,早已磨砺出豹子似的对危 3ǔωω。cōm险的直觉,这句话想必是有感而发。方心愚左看右看,委实看不出唐廷玉会有这样的威胁性。他本想继续盘问史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看法,梅池对面歌舞已起,一名女伎曼声唱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歌声婉转如空中游丝,方心愚全身一震,酒泼洒在衣袖上。史清奇怪地问:“你怎么啦?”方心愚恍若未闻,只死死盯着那女伎,忽地捂住胸口站起身来,低声道:“我有些恶心——”一语未完,他哇地一声呕出一团乌血来,史清急忙扶住他,四周的人也都围了过来。
方心愚躺在地上,脸色惨白,痛得一阵阵地抽搐,头上身上冷汗涔涔。侯大总管招手唤来唐廷玉,唐廷玉把了方心愚的脉象,又翻开他的眼睑仔细检查,许久才直起身来,神情有些困惑:“他是中了一种罕见的毒,但我一时还看不出是哪一种。”他随即自袖中抽出一枚金针,扎入方心愚的背心大穴,暂时止住方心愚的疼痛。方心愚随之缓过气来,扶着史清的手臂站起。客人们更是诧异地打量着唐廷玉。
那名眉目秀曼的女伎不知何时已站在红线毯上,与方心愚四目相对,园中一片静寂。方心愚苦着脸道:“小青,你饶了我好不好?你知道我不得不走。”女伎的脸孔登时飞红,随即又变得惨白,咬着嘴唇不说话,眼里隐隐闪着泪光。
天机老人已然明白了事情的大概,必定是方心愚在外面惹下了风流债。虽然一个风尘女子能有如此罕见的毒药,是件非常可疑的事,但现在他并不想追根究底。天机老人叹了口气,道:“姑娘,你们年轻人的事,本来我也不想多管。可是你这样做,未免也太过分。如果真是两厢情愿,天机府不会计较你的出身的。”
小青的神色已镇定下来,莞尔一笑,道:“你错了。我这样做,并不是想成为方家的媳妇,而是因为天机府步步危机,不这样做,我家小姐怎么能见着深居简出的方老太爷?别动,我在方公子身上下的毒名为子午追魂,现在已经开始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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