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见到苏苏,是三个月后了。
前面已经说过,苏苏的到来,在临安城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旋风——王公贵戚,富商巨贾,无不喜欢新鲜人与新鲜事,东家请西家聘,苏苏带的这支歌舞队,竟是一日也不得空闲。方攀龙再不问世事,也总有关于苏苏的种种情形传到他耳中来:苏苏今日到韩御史府上时穿的是宝织坊的雪里藏花贡绸,风头劲健,将同场献舞的内廷供奉菊部头都比了下去;苏苏今日到刘大人府上时,正遇上刘大人开库取冰镇酒,在座有好事者,请苏苏著水晶鞋作冰上舞,苏苏居然能在光滑如镜的冰面上,丝毫不差地跳完一曲凌波舞;苏苏今日在珠宝商的行会上献舞,珠宝行会将舞台满铺珍珠,戏言不碎者便归苏苏和她的歌舞班所有,三场歌舞下来,竟然留得十之七八;苏苏今日在向大人府上祝寿,向大人酒酣耳热,居然提出要将苏苏收为姬妾、贮以金屋,苏苏提出的条件是要一座真正的七宝楼台——
方攀龙听到这儿时突然惊醒。
一座真正的七宝楼台?
临安人现在已经知道,苏苏生得一双富贵眼,她所要的七宝楼台,不是寻常工匠用珠宝可以堆砌出来的;恐怕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建成那样的楼台。
如果连方攀龙的手艺也不能让她满意,那也就只好说是苏苏在存心为难大家了。
苏苏一放出这个风声来,方攀龙便已明白,自己的麻烦到了。
他再次见到苏苏,是在他打发掉第二十一个求建七宝楼台的人之后。
门僮被苏苏的满身花香熏得晕头转向,完全忘了通报,以至于方攀龙从沙盘前回过身来要茶时,才发现送上茶盅的不是自己身边的小厮,而是苏苏。
方攀龙皱着眉打量着面前这个裹着重重黑纱、但鲜红的抹胸与雪白的肌肤仍是隐隐可见的女郎。
苏苏“哧”地一笑:“方供奉,你好像不太高兴见到我呢,是不是担心我问你要一件你只肯给一个人的东西呢?”
方攀龙一怔。
仿佛已经是上一世的故事了。年轻的自己,曾经对一个千变万化的女郎许下了一个诺言:他要为她造一座真正的七宝楼台。
那座楼台,如今正在遥远的地方伴随着那个他永远也不能接近的女子。
但是现在,又一个水波般荡漾变幻的女郎来向他要求一座这样的楼台。
苏苏不请自坐,伏在案上,撑着下颌,笑盈盈地看着他道:“方供奉,你放心,我没有那样不识趣;今日来不过是为了讨要那座你答应了给我的流水小楼。”
方攀龙令小厮将装在木盒中的小楼取来,放在长案上。
木盒向四面打开,拼成一个长长的池塘,长桥曲折,假山嶙峋,池中一座双层木楼,楼中桥上,三名木雕文士与三名美人,或坐或立。小厮往池中注入清水,转动枢纽,水车慢慢转动起来,六名小人举手投足,缓缓转身,宛若立时便会走出来。
苏苏惊奇得瞪大了眼,好半天才“哦”了一声,眼波一横,带着三分娇嗔、一分薄怒地笑道:“方供奉,流水小桥你既然送了给我,以后可不许再给别人建哦,要不然我可不依!噢,我的住处逼窄得很,不如暂且寄在方供奉府上如何?唉,长安居,大不易,我们下榻的迎春楼,还说是临安城排名第二的大客栈呢,看起来还不如方供奉府上的后园大。”
方攀龙只怕她下一步便要提出到他家中借宿,苏苏却似已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睐眼一笑道:“几位大人都愿意借出城外的庄院来,不过住在迎春楼也自有它的好处,别个地方,怎么能够在深夜归来时还能买到五芳斋的金丝蜜饯、味福楼的宋嫂鱼羹、何家老店的玫瑰香脂,还有宝织坊最新样式的云锦雪绸?”
方攀龙啼笑皆非地坐了下来。
他开始觉得,苏苏在临安城如此受欢迎,恐怕还不仅仅因为她的美貌与风骚——这不是一个好字眼,但是方攀龙想不出更恰当的词来形容苏苏的风格——苏苏的言语举止之中,带着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当的豪迈坦荡,令人忘忧。
苏苏临走之前,方攀龙道:“苏苏姑娘,我不会造第二座七宝楼台,正如我答应你不造第二座流水小楼。所以,你最好对那些人说清楚,换一样东西去难为他们。”
苏苏眉一挑:“我偏不换,又怎样?”
她扬长而去。
不过方攀龙很快听到,苏苏指明了要与那一座远在襄阳的七宝楼台一模一样的宝楼。但是,黄金有价玉无价,这世上只怕是找不到第二尊同样美丽的无瑕绿玉来制作那座楼台的基座——除非有人有胆子去将那一尊宝楼弄来。
这不是有意为难临安城这些达官贵人吗?
苏苏笑吟吟地对其中一位仰慕者说道:“别发愁,也许过一段时间我就会改变主意,想要另外一样你们弄得到的东西。你也知道,女人的主意是变得很快的噢——”
不知不觉中,苏苏已开始成为方攀龙府上的常客。有时候她的理由是来看一看她的那座流水小楼,有时候是喝醉了酒逃席逃到这儿,也有时候是来找方攀龙为她制作某种特殊的器具——中秋之夜,苏苏与菊部头在西湖上斗舞,全凭了方攀龙制作的五层楼船和喷洒水雾的竹枪,让苏苏如在云端中起舞,仅此意境,便已令湖上湖畔的游人,惊为天仙,菊部头一曲未完,便含羞带愤而去。
现在苏苏想要的是一颗据说能够光耀十丈、明辨发丝的夜明珠。
这世上夜明珠不是没有,但是这样的夜明珠,只见于传说,还从没有人能够一识庐山真面目。
方攀龙与苏苏已经混得很熟——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也许是因为苏苏在他面前坦白得就像他的兄弟。
那天夜里苏苏再一次逃席逃到他家中时,方攀龙不免说道:“苏苏,你这么夜夜笙歌地过日子,好像快活得很啊!”
苏苏斜他一眼:“所以你觉得我是在故意为难别人,其实我根本就不想嫁人,是不是?”
方攀龙但笑不语。
苏苏趴在长案上,唉声叹气地说道:“这世上的好男人,本来就不多;十个里面,又有九个已经是别人的相公,我很懒,不想和别人去争;至于余下那一个呢,就算没出家也与和尚差不了许多——你说叫我嫁谁去?”
方攀龙骇笑道:“苏苏,你不会是在暗示这余下一个是我吧?”
苏苏哼了一声:“你倒想呢!”
方攀龙觉得苏苏终归还是有点儿闷闷不乐。
也难怪她。这纸醉金迷的临安城中,哪有一个富贵中人,能够让苏苏觉得是可以委身下嫁的?
苏苏一连十几天没有再来。偌大的庭院,蓦地里冷清下来。
这其间临安城又出了一件大事。官家千方百计迎回了失陷于北方的生母韦太妃,韦妃回銮之后,却揭出柔福早已死于北方苦寒之地的秘闻,也就是说,现在这个柔福长公主,纯属假冒。大理寺审问的结果,原来是当年靖康之乱时,有宫女逃至民间,遇见一个酷似柔福的带发修行的女尼,这女尼便由此生心,套问出宫中种种情形,假冒柔福奔逃至临安,享了这十几年的荣华富贵。
假柔福被问成斩立决,官家以其貌似柔福,终究心有不忍,赐她于狱中自尽,以免当众受辱;至于驸马,全不知情,不予追究,只夺了爵位府第,仍为一平民。
方攀龙感叹不已。这十几年来,有谁想得到柔福长公主居然是假冒?
也就在那天夜里,苏苏再一次来到他家中。
苏苏常在他家中出入,方攀龙不想太过引人注目,专为苏苏开了一条秘道。
夜深人静,苏苏突然从秘道中冒出来,倒将方攀龙吓了一跳。
苏苏一钻出来,便长吁一口气,仰倒在方梦龙的罗汉榻上,叹息着道:“我的腰酸,我的背痛,方供奉,你什么时候造一个木人出来,专为我按摩骨节好不好?你不是说,周穆王时,就有人造出了会跳舞的木人了吗?”
方攀龙将一方白布盖上沙盘,以免未完成的模型被多手多脚的苏苏给弄坏,之后才道:“这些天你在忙什么呢?居然会嚷腰醉背痛——我还以为只有上了年纪的女人才会这样呢。”
话一出口,方攀龙便觉得,与苏苏混了这么些日子下来,自己说话的口气都越来越像苏苏那般爱冷嘲热讽了。
苏苏没好气地道:“少说点风凉话好不好?喂,你对这临安城的街道和水道了如指掌,你倒说说,怎么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弄两个人出去?”
方攀龙疑惑地打量着她:“这不像是你会做的事情。两个什么人?”
苏苏看看他,诡秘地一笑,几乎是咬着他的耳朵说道:“柔福长公主和她的驸马。”
方攀龙差点儿没跳起来,瞪着苏苏道:“你要害死你自己?”
苏苏仍是一脸皮皮的笑:“你只说,帮不帮?”
方攀龙仍是不解:“这又关你什么事了?”
以苏苏的风格,是绝不会去管这种闲事的。
苏苏的眉头竖了起来:“我就是不服!”见方攀龙茫然,苏苏恼怒地一脚踢来,自然是没有踢中——一边忿忿地道:“整个临安城,除了你这呆子,谁都知道柔福长公主根本就是真的柔福,韦妃非要制她于死地,为的不过是柔福是她在北方失节嫁人的见证人罢了!我就是不服这口气!黑白岂能如此颠倒?我就偏要让那韦妃看看,就算她是皇帝的生母,也不见得能够只手遮天!”
方攀龙注视着双颊火红的苏苏。也许这才是真正的苏苏。
苏苏又仆倒在罗汉榻上:“这两天我都快累瘫了——你倒是快想办法呀,再拖下去,说不定居然也会有人怀疑到我头上来,柔福和她的驸马,只怕在我那儿就藏不住了!”
方攀龙皱皱眉:“柔福自己能够逃出大理寺监狱,就算万幸了,还拖上一个驸马做什么?多带一个人,就多一层风险。”
苏苏翻了个白眼:“真受不了你。人家恩爱夫妻十几年,你倒是轻巧,说拆散就拆散。再说了,韦妃回过神来,迟早还不是要收拾掉同样知情的驸马?你倒是想出办法来没有?”
方攀龙沉吟着道:“这两天大理寺在搜查一个重犯,查得紧得很,城门和水门都把守得密不透风——原本他们要抓的人其实是柔福长公主。认识她的人太多,只怕这两条路都走不通。”
他忽然一笑,苏苏立时警惕起来,觉得他这一笑大是不怀好意。
方攀龙已开口说道:“真要逃的话,只有一条路可走——下水道。”
临安城的下水道,都是十年前由方攀龙主持重新修建的,巨大的陶管,足有一人高,深埋在地下五尺,四通八达,穿城而过,最终将污水排入钱塘江中,临安城从此再无积水污物堵塞之虞。
苏苏的脸垮了下来:“不会吧?你叫我去钻那么臭哄哄的下水道?”
方攀龙叹了口气:“有谁见到你从大理寺监狱中救人了吗?你逃什么逃?真正是作贼心虚。”
苏苏恼怒地一脚踢来,这一回倒没有落空,却被方攀龙扣住了脚腕,一拧一送,苏苏痛呼一声撞在榻壁上,抱怨地道:“方攀龙,我又不是一根木头,你动作轻柔一点儿行不行?”
她连名带姓地叫起来,方攀龙倒是一怔,心中难免异样,他是不是与苏苏太过忘形亲近了一些?
苏苏仍是若无其事地在临安城中招摇过市,三天两头跑到方攀龙家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
方攀龙有时候很想问一问苏苏:是谁将你送到临安城、送到我身边?
但是他始终开不了这个口。
苏苏有时候也说些半真半假的甜言蜜语,但更多的时候,总是那么漫不经心地窝在他的罗汉榻上出神。
方攀龙觉得他们两人似乎都在暗自抗拒着某种他们看不见的安排。
他有些明白苏苏的心思——她就是不服这口气,凭什么她的一生早在别人的安排和预料之中?
在这个醉生梦死的都市中,苏苏还要迷惘多少时候,才能寻找到她的方向?
而他自己,还要徘徊多少时候,才能认清自己的前路?
元宵佳节,方攀龙府上的门僮和小厮,都放大假上街看灯去了。
方攀龙独自站在庭院中,转动开关,将一架嫦娥奔月的彩灯慢慢升起来。
灯下那薄如蝉翼的铜盘中,盛满石脂水。
只要他点燃那盘石脂水,这具彩灯便会被热气托上天空——直至铜盘中的石脂水燃尽。
这是一个没有什么用处、只不过手工极其细致、可以拿来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
仅仅打磨那菲薄的铜盘,便花去了他三天时间。
方攀龙却站在那儿恍惚出神,迟迟不曾点燃盘中的石脂水。
直至身后房门“砰”地一声响。
苏苏气咻咻地冲了出来,一路走一路叫道:“方攀龙,恭喜你啊!”
方攀龙一怔,回过身来。
苏苏两手叉腰,乜斜着眼气哼哼地说道:“恭喜你马上就要做贺大人府上的乘龙快婿了!瞒得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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