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日暮时分,秀山一行踏入了巫山县城。
城门处立刻有两名仆人迎了过来,恭恭敬敬地拱手说道:“各位道长,我家小姐已经在凤仪客栈订好了房间,请各位道长勿嫌简陋,先到客栈中休息。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我家小姐自会登门拜访。”
依秀山的本意,是绝不受这不明不白的好意的。但是转念一想,就去看看姬瑶花究竟在凤仪客栈里弄了什么玄虚也好。
在凤仪客栈中等着他们的,居然还有秀风和秀松!他们两人最早到巫山县城,也最早被拦住,已经在客栈中住了两天了,憋了一肚子气。此时与诸位师兄会合,大是振奋,嚷嚷着要联手去向姬瑶花算账。
秀山冷然瞪了他们一眼,将这两位小师弟瞪得不敢再吭声。
姬瑶花为他们订的客房,都是两人一间。秀山将唐梦生叫到自己房中,倒将一向形影不离的秀水给单独隔了出去。
他得将唐梦生好好看住了,免得闹出什么事故来。
第二天来见他们的,却不是姬瑶花,而是明春水。
明春水瞧着面前的唐梦生和这一群道士,眼珠转了一转,笑道:“各位道长可曾商量好了,究竟派谁去见我家姬姐姐?”
秀山答道:“我们会一起登门拜访。”
明春水“哎呀”一声:“这可不巧了,姬姐姐说过只见你们中的一个,各位道长要是一起去,姬姐姐一不高兴,躲起来了,可是连我也找不着她!”
秀山一挥衣袖,秀水诸人四散开来,已将明春水围在正中。秀山说道:“明姑娘,如此说来,就不要怪贫道得罪了。我们要请你暂留此地,直到姬姑娘来见我们为止。”
明春水一笑:“瑶光早料到你们会这样做了,他告诉我,你们要留下我,我就乖乖儿留下;你们若是伤我一分一毫,他一定替我十倍讨还。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情要做,就留在这儿又有何妨?”
说完这话,她往椅上一坐,双眼一闭,合掌膝上,竟是安安稳稳地留了下来。
秀山脸色铁青,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能不能带着师弟们直接找上姬氏老宅去?
但是唐梦生已经对他说得很清楚,姬氏老宅中,姬瑶光身边,有巫女祠的两名女侍。
他不会忘记那些蛇虫的可怖。
再加上石头和孙小香,以及方攀龙设制的机关——
一旦进入姬氏老宅,他们的处境只怕更为不利。
明春水安安稳稳的样子,倒是一点也不着急。
他们却耗不起这个时间了。
秀山觉得头痛万分,暗自里咬牙寻思,却是无论如何也厚不起这个脸皮说自己单独去见姬瑶花。
他被擒的狼狈样子,除了秀风和秀松,其他几人可是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终于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道:“唐师弟,你随明姑娘去吧。”
他送给唐梦生的,究竟是绝大的机会,还是绝大的凶险呢?
唐梦生躬身答道:“是。谨遵师兄训示。”
秀山只觉得他那恭恭敬敬的态度背后,暗含着诡计得逞的洋洋得意。
秀叶秀涛的神情之间,隐隐然也带着同样的感触。
六、
唐梦生原以为,他会在姬氏老宅中见到姬瑶花,但是明春水却领着他出了巫山县城,踏着青石小径,登上了巫山。唐梦生大感意外。明春水回过头来嫣然一笑:“姬姐姐在圣女祠呢。你当然知道圣女祠是什么地方了?”
巫山绝顶的圣女祠,是巫山神女的正祠,也是神女峰的根本之地。
姬瑶花居然要引他到圣女祠相见?
唐梦生暗自沉吟。
山路崎岖难行,不过明春水似乎在有意迁延,走走停停,时不时逗弄林中小鸟,唧唧啾啾,一来一往,口哨吹到高兴处,便咯咯笑起来,惊得与她对答的小鸟儿扑翅乱飞。
唐梦生微笑道:“居说姬瑶光精通鸟语。看起来明姑娘也颇通此道啊,是姬瑶光教你的吗?”
明春水撇撇嘴:“他才不肯耐心来教我这个。我不过是因为自小住在翠屏峰,没有玩伴,才习惯了逗小鸟儿玩罢了。哪像他天天琢磨着怎么将鸟儿调训得听他差遣?”
林中远远地传来虎啸狼唪之声。明春水挑挑眉,回以长啸,摇曳着节节高起,林中立时悄寂无声,只听得见她的长啸。
唐梦生但笑不语,心想这巫山之中,虎狼之辈,料来已经听熟了明春水的长啸之声,以至于闻声远避。
明春水迁延到日落时分,才领着唐梦生攀上了巫山绝顶。
巫山绝顶,风光大不似山中,风悄草软,细树丛生。
转过一片山坡,前方便是圣女祠。
圣女祠规模不大,一带粉墙外,杨柳低垂,夹杂着几株山桃,灼灼红花,掩映在绿柳之间。
明春水停住了脚步:“好啦,人送到啦,我也该回去啦,好盯着你那些师兄弟们,别让他们跑出来多事。”
唐梦生道:“眼下天色已晚,明姑娘这么孤身下山……”
只怕伏日升和甘净儿那几个人,都会在路上等着她。
明春水一笑:“唐梦生,你知不知道,在巫山门中,谁也不敢真地惹恼了翠屏峰弟子?”
不待唐梦生回答,她纵身飞投入密林之中,身后留下一声清亮长啸。
祠门“呀”地一声打开了。
唐梦生的心中禁不住有些紧张,深吸一口气,跨了进去。
祠门在他身后悄然关上,仿佛暗中有个看不见的守门人一般。
庭中铺着白石板,因无人打扫,青草丛生。正殿的石阶之下,密密地生着一丛丛的绿竹,细细的竹身,被绿叶压得弯下腰来,随了日暮时分的山风,不停地轻轻拂过石阶,令得石阶之上纤尘不染。
唐梦生(炫)恍(书)然(网)明白,这就是久负盛名的扫坛竹。
他拾级而上。
正殿中供着巫山神女像,长眉凤眼,骨秀神清,手执花枝,翩翩然如临江风。
神案上燃着长明灯。
唐梦生四顾无人,见左面粉墙上写着几行字,他走了过去。
竟是唐人李商隐的《重过圣女祠》:
白石崖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
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
墨迹已暗,料来是因为年深日久的缘故。
唐梦生的心中生起飘忽不可捉摸的感触。
圣女祠幽处巫山之巅,又是神女峰的重地,李商隐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方来?而重过圣女祠,为什么又有这样惆怅不可排遣的茫茫心绪?
他忽觉身后有动静,疾回过身来。
神女像后,慢慢地转出一个坐着轮椅的人来。
唐梦生虽然知道这人必定是姬瑶光,但乍见之下还是吃了一惊。
他早听说过姬瑶光的年轻文秀,但是仍然没有想到,姬瑶光是如此秀美文弱得有如女郎,著一袭葛布长衫,手中随意把玩着一柄铁如意,微笑着道:“唐兄请坐。”
唐梦生在神像右侧的扶手椅中坐下。姬瑶光轻轻地唿哨一声,一只小猴子捧着一杯清水出来,唐梦生惊异地接过水杯,那小猴子又蹦蹦跳跳地转入了神像后。隔了一会,小猴又捧出一小碟松子。
唐梦生审视着姬瑶光。姬瑶光也在打量着他。过了片刻,姬瑶光先开口说道:“唐兄心中一定有许多疑问吧。你尽可问一问,我尽我所能为你回答,也好消磨时间。瑶花总是半夜里才来。”
唐梦生正待说话,心中忽然一惊。
有人已悄然潜入殿中。他竟然直到现在才惊觉。
而来人已自梁上飞冲而下,叱咤一声扑向轮椅上的姬摇光。
唐梦生要救已来不及。
但是姬瑶光手上的铁如意轻轻动了一动,一道乌光嗖嗖然激射而出。
那人影疾挥动右手弯刀格落乌光,身形不由得一滞。
只这一刹那间,唐梦生已自背后攻到。
那人影被迫翻转身形,迎上唐梦生的莲花剑。
灯光之下,那人影赫然竟是甘净儿,手中弯刀,有如她额上的弯弯新月眉,秀丽雅致,不带半点杀气。
甘净儿的轻功,名闻一时,也难怪得唐梦生未能发觉她的潜入。
甘净儿一着未能得手,知道自己已失了先机,弯刀一横,向后飘飞开去,唐梦生也收剑退到了姬瑶光身边。
姬瑶光凝视着甘净儿:“你想杀了我,对吧?”
甘净儿挑起了眉:“我出刀的时候,的确是这么想的!谁叫你们非要和我们过不去!”
那神气仿佛在说: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姬瑶光移开目光,轻轻叹了一声:“我和瑶花要做的事情,又岂是你们这些人能够真正明了的。你走吧。瑶花马上就要来了。”
甘净儿咬咬唇,一跺脚道:“我不会眼看着你们为所欲为的!你等着,我还会回来的!”
她一纵身,飞掠向殿外。
姬瑶光又轻叹了一声,而叹声未息,他手中的铁如意又是一动,这一回射出的乌光却不是对准甘净儿,而是射向房顶。
甘净儿听到身后风声射向房顶,心知并非对着自己而来,头也不回地继续向殿外掠去。
唐梦生正在奇怪,房顶某处“叮”地一声响,殿门上方随即弹出一张大网。
收不住身形的甘净儿径直撞上了大网,她纵身跃出之际,却有数十道细细的乌光自大殿顶部射出,“哧哧”之声不绝,甘净儿失声惊叫着攀住大网向殿外荡去,躲开头顶的乌光,但身形已被大网缚住。
她正待挥刀割断网绳,一个大铁笼自头顶罩下,将她困在里面。
姬瑶光伸手一扳神案上的机括,殿门处的地板裂开,缚在网中的甘净儿和铁笼一起掉了下去,地板重又合拢。
姬瑶光转向唐梦生道:“我本应该多谢唐兄替我挡住了她才是,不过她是趁我打开祠门让你进来的机会跟进来的,所以嘛……”
唐梦生无话可对,只能一笑。
姬瑶光的外表如此文弱,却在举手投足之间,不动声色便擒住了甘净儿。
即便是凭借了方攀龙设置的机关,也得要操纵机关的人心思足够灵敏才行。
自己也许根本就只是一个诱甘净儿入瓮的香饵。
姬瑶光又微笑道:“我们现在可以安安静静地说话了吧?”
他正待开口,夜空中忽然一声惊雷,电光照亮了殿中每一个角落。姬摇光的面上微微抽搐了一下,叹口气道:“又要下大雨了。”
他的神情之间,似乎雷雨是一件令他难以忍受的事情。
唐梦生的目光落到他的腿上,全天下人都知道姬瑶光的腿有问题,雷雨之时,也就是他腿疾发作之际,但是他仍然要留在雷雨频仍的巫山。
姬瑶光的手握紧了轮椅的扶手,勉强笑一笑道:“唐兄请稍候,我进去服过药再来与唐兄说话。”
他转动轮椅,隐入了神女像后。
唐梦生望着他消失,心中忽然生起一种飘忽不可捉摸的感触。
今晚所见的姬瑶光,似乎敛起了他在东京城中的锋芒,有意无意间,总带着几分倦怠与无奈,与人争锋之心,几乎隐没不见。
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呢?
七、
姬瑶光服过药之后,脸色不再那么苍白,略有了红润之气;神情之中,也稍少了一些看透世事的淡定与倦怠。
殿外风紧雨急,殿中灯光摇曳,令得四壁阴影幢幢。
姬瑶光看着唐梦生道:“你心中有哪些不明白的地方,尽可以先问一问我。”
唐梦生沉吟着,心中太多的疑问令得他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他的目光触到粉墙上的诗句,转念问道:“这首诗当真是李商隐的亲笔吗?”
姬瑶光没有想到他会从这首诗问起而不问他最关心的问题,有些惊讶地看看他,说道:“应当是吧。圣女祠建于唐初,有唐一代,因为皇室奉老子为祖先,道风大炽,圣女祠虽僻处深山,香火仍是极盛。对外人虽不开放,对修道之人却大开欢迎之门。李商隐早年入蜀时也曾修过道,他会到圣女祠,并不奇怪。”
唐梦生思索着道:“据说圣女祠当年不但是巴蜀湘楚之地的道家重祠,也曾是整个巫山门的根本重地。”
姬瑶光的神色之间更是诧异:“不错。只不知唐兄又是如何知道这件湮没已久的往事?”
唐梦生一笑:“并不是只有姬兄一个人懂得翻遍典籍、寻找沉沦数百年的往事。”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可是做足了功夫在了解巫山门的一切。好在前头有一个姬瑶光,很多时候,他只需追着姬瑶光的脚步去找就是了。
姬摇光默然一瞬才道:“我并没有看错唐兄,果然能够洞烛先机。”
唐梦生转而说道:“只是,我找不到任何证据说圣女祠是建于唐初。因此未免对其他一些问题也不太明白。”
姬瑶光微微笑起来:“典籍未载,只不过因为巫山十二峰当时刚刚归于一统,尚未成气候,入不了史家的法眼。要断定圣女祠初建的年份,其实也很简单,不说别的,就看这神女塑像,也可以印证这一点。”
唐梦生的目光转向巫山神女的塑像。
姬瑶光道:“神女塑像并无年号。但是塑像与雕像之术,始于佛教东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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