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观鹤一笑:“韩师妹言重,于某何德何能,怎么敢与巫女祠作对呢?不过是因为曾经欠了罗师弟一个人情,所以才应邀前来,在罗师弟的身体复原之前,替他看着点儿罢了。待到罗师弟复原之后,于某自然会离去。”
以阎罗王着手回春的医术,于观鹤欠他人情自是情理中事。而且这个人情想必大得让于观鹤面对阎罗王的邀请时说不出一个“不”字。
无论如何,与巫女祠作对,总不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吧。
韩起云目送他们扬长而去,蓦地一掀轿帘,向着长街一侧的一幢小楼高声叫道:“伏日升,你出来!”
一袭宝蓝长衫的伏日升,自小楼上飞掠而至,停在轿前,含笑道:“韩师姐有何吩咐?”
韩起云盯着他说道:“方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今天你若不想个法子打发掉于观鹤的那群白鹤,我们就别想赢药王庙!”
伏日升含笑躬身:“是,谨遵师姐训示!”
目送韩起云一行离去,伏日升方才收起笑容,沉吟不语。
三、
楚阳台前,先到一步的阎罗王已站在台上。
于观鹤轻摇羽扇,坐在药王庙的松棚之中,松棚之后的那片树林,因为栖满白鹤,已经望不见树枝。
城门前的争斗,早经众人口耳相传传遍了西都山,药王庙的信徒精神大振,一群采茶娘领头唱起了采茶调,洋洋自得地夸耀着药王制茶、驱病延年的种种神效。巫女祠这边,正在踌躇不决之际,韩起云的短笛声远远地自山下传了上来,笛声尖锐古怪,刺得人耳鼓生痛,采茶调立时乱了节拍。好在只得一两声便已停住。但只这一两声,已足够激起了巫女祠众多信徒的勇气,趁对方阵脚打乱之际,一群洞蛮齐声唱了起来,一边唱一边用长刀在山石上敲着节奏。
那群洞蛮,嗓门大得出奇,歌词虽然听不懂,只这歌声,已经震得人耳中轰轰乱响。
站在朱逢春身后的一名年老衙役,俯身过来,低声解释道:“大人,这群洞蛮,都是喊山郎,所以才有这么大的嗓门。”
巫山之中,水深岭高,村寨之间,不但来往不便,就是互通信息,也是千难万难。所以才有了“喊山郎”这么一种人,一个寨子中只要有一个喊山郎,不须爬山涉水,便能够向邻近几个山头的寨子传送消息。
朱逢春听那衙役解释完毕,哑然失笑。这也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小温侯也失笑道:“边关之上,宋辽两国,虽然多年不曾交战,两军士兵隔阵对骂却是常事。若让这么一批人去骂阵,想必可以骂得对方不敢出头。哦,他们唱的是什么歌?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那衙役的神情有些尴尬,含含糊糊地答道:“山野小调,不雅得很,不敢有辱小侯爷的这个……咳……贵耳……”
朱逢春和小温侯互相看看,心中也明白了几分,当下一笑带过,不再追问。
此时韩起云的小轿已经到了巫女祠的花棚之中,韩起云翩翩飞上了平台。巫女祠的信徒立时欢声雷动。
韩起云著一身蓝底白花土布苗装,头上身上,披挂的银饰当真是琳琅满目,左手中挎一个小小竹篮,篮上也盖着一方蓝底白花土布,不知那方土布之下,究竟藏着多少虫蛇。
若非她出现在此时此地,看起来只不过是寻常一个身形窈窕、引人遐思的漂亮苗女。
韩起云举起右手轻轻掠一掠鬓发,摘下面纱,慢慢转过身来面对着众人。
西都山上,刹那间静寂下来。
梁世佑不觉叹了口气:“艳若桃李,冷若霜雪,这句评语除了她只怕再没人当得起了。却原来巫山门的女弟子,个个都如此出色。汴京城中的美人,同她们比起来,就算姿色稍胜,也总差了那么一点儿气韵。”
朱逢春警告地瞪了他一眼:“梁二,别多嘴,韩起云可不是能够让你随随便便评头论足的那些汴京美人!”
阎罗王注视了韩起云片刻,方才拱一拱手,说道:“韩师妹,日已近午,开始吧?”
韩起云冷冷地看他一眼:“自然。”
他们两人同时旋身扬手,松枝与花瓣飞扬开来,在平台上划出了两个大圈,将那松木平台堪堪分成两半。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飞掠过自己的棚中。
棚中蓦地响起鼓声,林中白鹤被鼓声惊得振翅飞起,在空中盘旋不下。
西都山上万千人群几乎在同时放声高歌:“请神罗喂——神来哎——”
歌声在峡谷中回荡。
涛涛江流之声,也被这歌声盖了过去。
在歌声与鼓点之中,药王庙与巫女祠的祭神之典,头一次在同一个地方开始。
小温侯的眉头皱得更紧:“原来他们是以祭神之典的成败来赌斗——无影无踪的东西,这个胜负可怎么评判?”
朱逢春注视着台下兴奋得近于疯狂的人群,苦笑道:“这些乡民,自有他们一套说法。祭神如神在,只看哪一方最能够让他们感受到神祗的降临了。”
这样无凭无据、全依寸心感受的赌斗,只怕不好收场吧?
朱逢春开始后悔。
他应该要事先规定好赌斗的方式的。
可是,他这个巫山县令,能够将药王庙和巫女祠弄进这个赌局,已经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了。
他实在没有办法再进一步。
但愿姬瑶花真的能够只手撑天,牢牢掌控住这个关系到万千人群的赌局。
四、
一通急鼓之后,药王庙的六名琶琶女率先捧着琶琶走到松木台侧坐下,略停一停,轻拢慢捻,挑出一串山间清泉般的旖旎小调。
巫女祠这边,六名乐工也已就坐,一笛一笙一箫一响板一胡琴一长筝,倒不似药王庙这边清一色全是琵琶手。
一曲前奏奏罢,鼓点又起。
两名身著锦袍的年轻男女翩翩飞上松木台。
西都山上一片欢呼之声,显然这一男一女大受乡民的欢迎甚至崇拜。
药王庙这边出来的女子,身材修长,容颜俊俏,一双眼睛波光潋滟,仿佛含着无数心意,盈盈欲语。只这波光流转之间,药王庙的信徒便又是一阵欢呼。
那老衙役向朱逢春等人解释道,这是药王庙的女巫苏朝云。
朱逢春叹了一声:“这个名字倒是起得蕴藉风流。”
东坡先生与他聪明美丽的爱妾朝云的故事,天下皆知。这个姓苏的女巫,取名“朝云”,想来便典出于此吧。
梁世佑哧笑道:“朱五,你还得考虑另一种可能性。巫山十二峰之中,还有一座朝云峰呢,倘若苏朝云这名字的来历是因为这座朝云峰,我看你又要头痛了。”
又来了一名注定会惹事生非的巫山弟子。
朱逢春一笑:“我的运气不会这么坏吧?”
那男子则是巫女祠的男觋季延年。
季延年同样具有修长的身材和俊秀的容颜,似笑非笑的神情间,带着一种斜睨众生的高傲和冷淡。
苏朝云与季延年互相打量了片刻。
他们虽然彼此闻名已久,但说起来这还真是第一次见面。
在巴蜀湘楚之地众多的巫觋和众多的舞者中,他们是各自那片天地中最出色的一个。
初次谋面,联想到有关对方的种种传闻,心中不免都有一种极为异样的感觉。
鼓点声中,两人几乎在同时振袖起舞。
小温侯久闻南方各地以歌舞祭神的风俗浓厚,今日一见,才知道浓厚到这等程度,荒郊野外,神坛可以不设,歌舞却不能不少。
药王庙的乐声,急鼓繁弦;苏朝云的舞步,同样急促欢快,长袖飘扬,裙裾飞旋,仿佛在诉说一个少女等待情人来到之际那种兴奋激动的急切心情。琵琶女一边拨弦一边吟唱着少女的诉说,吟唱着少女内心深处那种对自己的美丽和魅力深具信心的从容,一个字后往往拖了极长的尾音,一摇三颤,极尽柔腻宛转之能事,与那急鼓繁弦交织在一处,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荡人心魂的媚惑之力。
巫女祠的乐舞与药王庙恰成对比,舒缓如柔蔓水草的鼓乐,舒缓如柔蔓水草的舞步——若非亲眼见到,简直让人不敢相信男子的舞姿可以柔缓到这个样子——配合着等待情人来到的少年那种表面从容、内心急切的吟唱,
小温侯诸人还是初次见识这样的祭神乐舞。
梁世佑低声说道:“朱五,我是不是听错了?药王庙和巫女祠祭神时居然在唱——情歌?”
朱逢春白他一眼:“药王庙以绝色女巫的歌舞取悦药王,原是楚地旧俗。巫女祠信奉的是女神,当然用的是男觋。食色性也,神仙又怎能例外?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梁世佐长长地叹了口气:“这种祭神的乐舞,若是让国子监的那些夫子们看到,准会一齐吓晕过去。”
此时药王庙的鼓乐开始变得柔缓而巫女祠的鼓乐却开始变得急促,似乎他们所迎的神祗已经来临,所以苏朝云和季延年的心情与舞步也都有了变化。苏朝云开始变得柔媚娇嗔,水波盈盈的双眼,仿佛正在嗔怪神灵的姗姗来迟;季延年却开始从容地向虚空中的神灵展示他的英武洒脱,面容依旧是冷淡高傲,眼中却已闪耀着灼人的炽热,每一个与他的视线相接的女子,仿佛都能感受到他由衷的欣赏和如欲拥自己入怀的爱恋,离得近的人,已经不自觉地涨红了脸。
他们要魅惑的,是虚空中的神灵。
对于与他们的视线相接、心动神摇的男女信徒,他们是视而不见的。
但是对同台献舞的那个人呢?他们也能视而不见吗?
他们离得太近了。
西都山上只听得见鼓乐与歌声。万千人群都震慑得屏息而待。
谁的心神先乱?谁的舞步先乱?谁的鼓乐先乱?
五、
季延年正缓缓仰身弯腰,自松木台上衔起一片花瓣,之后慢慢地挺直腰身,仰头向天,仿佛要将这花瓣献给虚空中的神灵。
朱逢春诸人悚然动容。
季延年的这份腰力,只怕连他们也不能及。
练舞必练气。
季延年的舞技能够练到这样惊世骇俗的程度,只怕他绝非一名单纯的舞者。
但是季延年流动的气韵突然间微微一滞。
额上微微见汗的苏朝云,正张开双臂飘旋飞舞。
不知名的异香,此时被汗水蒸发出来,伴着她的体香,随了山风一阵阵地飘向同台的季延年。
正处在下风处的巫女祠诸乐工,神情间也有了异样。
鼓乐与舞步,都开始散乱。
药王庙的信徒立刻大笑大叫起来:“哈哈,乱了乱了——巫女祠还不认输!”
韩起云已然发觉其中蹊跷,蓦地站了起来,高声说道:“阎罗王,你使诈!你在苏朝云身上抹的是什么香料?”
阎罗王一怔:“我什么也没给她啊!”
韩起云怒声说道:“不是你就是于观鹤!”
于观鹤精于调香,所制香料,千金难求,即便是皇宫内苑,要得他一点香料,也得全看机缘是否巧合。
香能怡情,亦能催情。
所以无论是佛寺还是青楼,都爱用香料。
经于观鹤之手制出来的异香,令得季延年不知不觉中便着了道儿。
韩起云一边说着,一边扬起了右手,十数道小小黑影箭一般射向旋舞的苏朝云。
苏朝云身形飘起的同时,十指飞弹,银光闪动,一枚枚梅花针已将那十余条飞天蜈蚣全都钉在台上。
这一份眼力与手准,令得看在眼中的朱逢春倒吸了一口冷气,向梁世佑苦笑道:“梁二,你这张乌鸦嘴,这女巫看起来当真是以暗器功夫闻名天下的朝云峰弟子!”
乱生仓促,药王庙和巫女祠的鼓乐与舞步都停了下来,阎罗王才说得一句:“韩师妹你怎可出手伤人——”韩起云已经吹响了短笛。
飞虫自花棚中的小轿内飞出,漫天飞舞。
阎罗王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明知鹤群在此,韩起云为什么还要放出飞虫?她当真是气糊涂了吗?
于观鹤的长啸亦起。栖在树梢的鹤群也飞了起来。
满天虫影,鹤舞翩跹。
西都山上人群大乱。
朱逢春心中焦急,站了起来。
这样混乱的局面,一个不好便是一场大斗。
眼看那鹤群便要扑入飞虫之中大快朵颐,混杂在巫女祠诸多女信徒之中的一群汉子,突然间扬手望空撒出数十张渔网。
飞得最快的几只鹤,率先撞入了网中。
于观鹤与阎罗王都是脸色大变。于观鹤长啸着欲召回鹤群,但白鹤究竟只是飞禽,不能那般灵通,只见美食在前,不识渔网为何物,一时间竟召不回来。
身后传来姬瑶花的轻笑之声。笑声尤在耳,姬瑶花已经风一般自众人头顶飞掠而过,缚仙索自漫天虫声鹤影中飞卷向空中的渔网。
站在高台之上,一眼望去,姬瑶花的白衣黑发在鹤群中倏隐倏现,恍惚间已分不清鹤翅与人影。
朱逢春长吁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向小温侯笑道:“小温,我该好好感谢你才是。”
小温侯看他一眼:“你我之间,何必言谢?何况出手的又不是我。”
朱逢春但笑不语。
他本想借势再说几句的,但是又担心小温侯被挤兑得太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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