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子,不算托大吧?齐家妹子,是不是朱逢春那家伙对不起你?你只管说,我一定替你出这口气!”
他这话冲口而出,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但是说出来之后,却又觉得,若当真如此,他必定要追究到底,绝不让小鱼受那样的委屈。
齐小鱼急忙摇摇头:“不,不,他没有。”
她望着海龙王的眼睛,迟疑许久,终于说道:“他不认识我。”
海龙王已经猜到其中曲折了,他只“哦”了一声,等着小鱼继续说下去。
小鱼低下头轻轻说道:“我本是南海一个采珠人家的女儿,因为天生异禀,七岁时便被师父选中,按他指点在各地修炼。两年前我在洞庭湖修炼时,遇到了……他……”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细不可闻。
五.
两年前。
时当暮春,日落月升,八百里洞庭,水天一色。
小鱼追赶一条罕见的白鱼,已经从君山脚下游到了城陵矶下。
城陵矶是洞庭湖水入江之处,水运繁忙,船只密集,小鱼本来不想靠近,但是那条白鱼甚是滑头,仿佛瞧准了她不敢在人烟密集处出没一般,偏偏往船底下钻了进去。
那时小鱼还非常年轻,几乎还是一个女孩。追赶那白鱼这么长时间,眼看便要得手,竟然让它逃掉,心中委实不甘,一咬牙,追了上去。
她们在船底钻来钻去,掀起一簇簇细浪。
前方的白鱼突然间凌空而起,船上有人叫道:“啊哈,好大一条鱼!朱兄快,那儿还有一条!”
她才刚刚意识到,那条白鱼是不小心吞了饵、被钓了起来,便感到后背上一阵刺痛,随即背心一凉。
那位朱兄甩下水的钓钩,钩住了她的衣服,起钩之际,撕走了她背上的那片衣襟。
小鱼又羞又怒,急速沉往水底深处,潜到邻近那艘船的船底,方才浮了上来,隐在船身的阴影中,恼怒地搜寻着方才闯祸的人。
月色之中,船上站着两名年轻男子,一个又矮又胖,另一个却身形挺拔、气宇轩昂,手提钓竿,想必就是那位朱兄。
他打量着钓上来的东西,只困惑了一瞬,已然明白发生了什么错误。
如果潜水的是个男子,此刻想必已经浮上水面来破口大骂了。
水下是个女子,所以才会在衣服撕破后不敢露面。
那位朱兄立刻脱下外袍掷了下来,一边高声说道:“误会,误会,姑娘请勿见怪!”
长袍飞扬的一刹那,小鱼的心中不觉怦然一动。
这一瞬间,那个人看起来就好像月下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鹰,那样敏捷果断,英武俊逸……
他和她以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长袍慢慢地落入水中,船上两人等了好一会,才见到水中一个模糊的黑影出现,抓住长袍,沉入水底,不再能够看见。
那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白布春衫,小鱼在袖口处找到了一处针脚绽开的地方。
没有人替他补起来。
小鱼抱着春衫,将脸贴在上面,微微地笑起来。
后来她为自己缝了一套紧身鱼皮水靠。
她不想再有第二枝钓竿钩破她的衣服。
而在那个夜晚以后的日子,小鱼悄悄地追随在那艘船的船底,跟着那艘船横过洞庭湖,进入湘江水道。船停泊在岳麓山下,小鱼藏在岸边的水草中,远远地望见船上的人走入天下闻名的岳麓书院。
那个人是书院的学子吗?
接下来的日子,那艘船又载着他们溯江而上,一直到了衡阳的石鼓书院。
在夜晚,静静的流水中,小鱼会悄悄浮上水面,依在船舷边,听着船上年轻学子们的喧闹,师长的教诲在这喧闹声中湮没不闻。
她知道了那个矮胖子名叫蔡会亭,是个成天笑嘻嘻的欢喜佛,爱说爱闹,十分阔绰。她之所以能够一直追踪到他们的行踪,很有几次是因为听到了那矮胖子的说笑声。
而那个名叫朱逢春的年轻人,则不大爱说笑,周围人都有些敬畏他。
她想他的确是能够让人敬畏的。
她跟着他们又回到洞庭湖,这才知道,他们不是岳麓书院的学子,而是来此游学的庐山白鹿洞书院的学子,这就要回到庐山去。
如果不是接到师父的命令,叫她回南海去一趟,两年前她便会追随着那艘船来到鄱阳湖。
海龙王听到此处打断了她的话:“这么说那天晚上你一直守在旁边?”
却没有出手阻止。
小鱼脸上的神情不无羞愧,喃喃地说道:“我——我听到船上的歌舞声,非常非常难过,所以——”
她心底深处,隐约希望那些歌儿舞女都葬身水底才好,所以才一直袖手旁观。
直到朱逢春落水。
她以为自己赶不及从那名水贼手中救回朱逢春了。那一刻她心中的恐惧几乎让她窒息着沉入水底。
她没有阻止水贼破船,却在朱逢春几乎被溺死之后,一怒之下大开杀戒。
海龙王不知该说什么好。
小鱼抬起头望着他,轻轻一笑,说道:“和你说了这些,现在我心里好受多了。你的本事真不错啊,难怪得别人叫你海龙王。我不知道除了集仙峰竟然还有人能够教出你这样好的水性来。”
至少他能在水中呆的时间并不短于现在的她。
海龙王看着小鱼强颜欢笑的面孔,答道:“我这身水性,一半是天生,另一半,却得益于龙虎山张天师的秘授。”
小鱼惊异地睁大了眼。
龙虎山张天师虽被奉为道家国师,实在并不以这些本事著称。
海龙王继续说道:“那年冬天张天师从鄱阳湖经过,不小心将祖传的一枚天官印掉入了水中,没有人能够潜入那么深的水底去打捞,张天师迫于无奈,选中水性最精的我,传了一套道家的闭气之术,说是‘胎息之术’什么的,好让我能够从冰冷的湖水里将那枚天官印打捞上来。不过传授之前叫我发了誓,不能再传给别人。要不是张天师,我还真成不了海龙王呢!”
小鱼不觉一笑。
她并不是江南人所赞许的那种美女。相对于江南人的眼光来说,她的皮肤浅褐,不够白皙;眼眶太深,颧骨也太高,不够柔媚。
然而这一笑之中,揉合着深深悲哀的纯真,就如那深不见底的湖水一般令人心酸而又沉迷。
海龙王怔了一怔才接着说道:“朱逢春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出没于碧涛之中的小鱼,与站在朝堂之上的朱逢春,是永不能走到一处的。
小鱼低声答道:“我知道。他和我们不一样。”
所以她才会有这样深沉的悲哀。
海龙王凝视着她:“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小鱼怔怔的望着烛光,好一会才说道:“我杀了你那么多手下,就算你不追究,我也不好再在鄱阳湖呆下去了。我想我该回巫山了。峡江水急滩多,要论修炼,没有比那更好的地方。”
那也是她的另一个家。
他们都不知道,朱逢春已授巴东县令,巴东县治就在巫峡的入口之处,峡江的北岸。
海龙王烦躁地挥挥手,仿佛要赶走什么恼人的东西一般:“那个——也怪我接那单生意之前没有打听清楚有你这么一个人,不能怪你。”他咳了几声,终究说道:“小鱼,我是个粗人,说的话你别见怪。”
小鱼望着他。
海龙王脸上不由得燥热起来,只是他生得黑,小鱼看不出来而已。
他说得很费劲:“小鱼,要是你在巫山呆腻了,只要你不怕我这个水贼头儿名声不好,不管你什么时候回鄱阳湖都行。”
小鱼一怔。
回鄱阳湖?鄱阳湖是她的家吗?
海龙王说完这句话,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接下来的话就流利多了:“小鱼,你回来之后,只要你晚上在这个地方挂一盏红灯笼,我就会来接你。”
小鱼总算明白了海龙王的意思。
海龙王这样的汉子,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做到。
她本该感动的,但是此时此刻,她只是含着带泪的微笑低下了头。
浮上心头的是朱逢春那永远也触摸不到的身影。
那样真切,真切得让她绝望。
她挣不脱自己一手织就的罗网。
海龙王却在不知不觉中一头闯入了她无心撒下的罗网,就像她一样再也无力挣脱。
从此陷入一生的守候与等待。
六.
开春之后,朱逢春将新婚妻子留在汴京,只带了一个小书僮,赴巴东上任。
巴东县治高居山中,狭小局促,于是尚未卸任的巴东县令将接风酒宴安排到了山下的官船渡。
官船渡是个大码头,地势虽然不够开阔,但沿江搭起的戏台却比巴东县治中任何一个地方更宽敞。当地乡民请戏赛神,都在此处。每到此时,台上歌舞喧闹,台下船只上人头簇簇,煞是热闹。
朱逢春就坐在巴东县令的官船上,面对戏台,等着乐舞上场。
宋时风俗,各州各县,都有官伎,州县凡有应酬,陪酒侍宴,歌舞助兴,甚或春风一度,都是常事;官伎们每月必得应酬官事若干,才能在当地继续持业。
巴东穷窄,官伎的声色,本不能与那些大州大县相比。但是巫山一带,笃信鬼神,岁时奉祀,都要献歌舞以娱鬼神,所以民间历来有好歌舞之风,其中如琵琶峡,家家能弹琵琶,故得此名,峡中女子,自幼耳濡目染,心习手成,绝非他处琶琶乐手可比。而峡江沿岸,山水俊秀,所出女子,每多出奇美丽之辈,如出塞昭君,便是峡江民女。
所以朱逢春乍见登台的歌儿舞女时,不免吃了一惊,向县令笑道:“巴东佳人,果然名不虚传,便是汴京之中,也难得见到这等风姿啊!”
县令也笑道:“是啊是啊,下官深有同感。今晚这班女伎,又是其中尤为出色的,连合州的吴大帅都听说了,前天还发下檄令来宣召呢。只待为朱兄接风之后,便要去合州侍奉吴大帅。朱兄若再晚两天来,下官都不敢再留着这班女伎不送走了。”
朱逢春哈哈一笑:“如此说来,在下当真有眼福啊!”
县令原来只听说朱逢春这个人,少年得志,年纪虽轻,却城府甚深,崖岸高峻,不好相处,不料今晚一见,却如此随和风趣,大是高兴,趁着酒兴凑近了朱逢春说道:“朱兄只身上任,将嫂夫人留在汴京,日常起居,只怕甚为不便吧?可否需要下官为朱兄荐两个随身使唤的人?”
他话中的意思,相当明白。说出之后,心中还在忐忑,不知这位锐意进取的新进士会不会为了撇清自己而就此翻脸。
朱逢春看他一眼,不置可否,只微笑道:“我家中的情形,兄台是否也略知一二呢?老实说我家虽号称将门,数代为官,俸禄丰厚,但家中那些叔伯们都不善理财,女眷们也都不是此道中人,以至于竟常有入不敷出之感。将内子留下料理家事,也是迫不得已啊。”
县令点着头“哦”了数声。
朱逢春微笑着举杯饮酒,心中打量着这县令,且看他听了这段实话后还会翻出什么花样来。
明日便要开始办交接。他留给县令的这两个饵,大约可以稳住他,让他心存侥幸而不至于在账目等处大弄手脚吧。
弦歌声声,伴着江涛,在暗夜中远远地传向两岸山峰。月色下猿啼声宛转起伏,与弦歌江涛交缠盘旋在夜空中,份外凄清。
小鱼从闪着银光的江水中冒了出来,坐在礁石上,怔怔地望着远处的戏台和台前大船上的朱逢春。
小鱼是今天下午听到船上行人的谈论,才知道新任巴东县令竟是朱逢春。
她终究逃不开她命中的魔障。
然而她的心中,却又觉得满是酸楚的甜蜜。
这是不是因为,冥冥之中,他们的缘份绵绵如丝、不能断绝呢?
但是望着望着,小鱼的心中慢慢地难过起来。
朱逢春看起来非常享受眼前的醇酒美人、清歌妙舞。
这不是她熟悉的那个意气风发的朱逢春。
小鱼觉得心中突然一酸,咬住唇不让泪水涌上来。
台上的女子是那般娇媚,娇媚得近于妖冶。
是,全因为这些妖艳的女子的缘故,才让朱逢春有了那样的变化。
附近的船上突然有人叫了起来:“快看,江面上是什么东西?”
背着月色坐在礁石上的小鱼,看起来就像一个刚刚从水中冒出来的精灵。
叫喊声惊动了船上其他的人,待到他们挤到这边甲板上来看时,只看见水面上泛起的波浪。
小鱼已经沉入水中。
船上的人吃惊地互相看看,有人小心翼翼地说道:“不会是鱼精吧?”
再出色的水手和船夫,也不敢在夜晚出没于峡江之中。
七.
日出之后,川江帮护送那班女伎的船率先启航。
川江帮历来不被世人看重,认为不过是些船夫纤夫、店伙牙郎之类的下九流之辈,不能登大雅之堂;但川江帮帮众常年行走于川江与三峡之中,惯见惊涛骇浪,多历生死之险,悍勇好斗而又坚忍不拔,更难得的是上下齐心,所谓“三人同心,其利断金”,仅此一点,便已令得大江南北刮目相看,等闲不敢招惹川江帮的帮众。
是以川江帮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