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数落了她一通,看董婉听进去了,这才放心,想起给她介绍:“这是我干闺女,今天刚从寿州过来,你叫她青姨就好。今天让你来给我画像,也给你青姨画一幅,再给我们一块儿画一幅……”使唤起小辈,他是一点儿都不客气。
说着,老爷子就扭头看了身边的中年妇人一眼,这一看,顿时愣住。
中年美妇直直地盯着董婉,眼泪在眼眶里头打转,转来转去,差一点儿落下。
董婉也注意到,心下有些吃惊,不知所措地四下看了两眼。
“怎么了?”老爷子惊讶地拍了拍那女子的手,“小青,你这是干什么?”
“没……没什么。”女子抹了把泪,“只是觉得她像婧儿。”婧儿是她的女儿,五年前从美国留洋归来,结果碰上海难,逝世了,这么多年过去,她一直不肯承认那孩子就这么没了性命。
老爷子瞠目,扭过头去看了看,这么一看,还真发现董婉的眼角眉梢,有点儿像婧儿,其实也不是特别像,五官并不一样,婧儿更明艳,她的五官就没那么显眼,只能说,气质上有类似之处。
婧儿也总昂首挺胸,从不觉得自己身为女子,就该卑微,这点儿和董婉特别类似。
女子把眼泪擦干净,失笑道:“对不住,我这是老毛病。”
董婉自然不能说什么。
孙老爷子却是看了她半晌,若有所思,等着董婉从书房里把画架拿出来,先给他打素描稿,他也显得心不在焉。
董婉的速度不慢,很快就扫出来一个底子,时间也不早了,老爷子年岁不小,久坐不合适,她收起东西打算告辞,结果刚想走,就让老爷子把她给叫到书房去。
孙老爷子的书房,那可不是一般人想进就能进的,连他的几个侄孙,也只有最为倚重的几个,才敢跨进去。
董婉却不知道这举动代表的意义,一派潇洒自然,落落大方,表现出来的气度,让孙老爷子满意地笑起来。
“阿婉,你坐下。”
董婉老老实实地在书桌对面坐下。
老爷子看了她半晌,从桌子上把她写的书,包括《开眼看世界》,陆小凤系列的那两本,甚至还有那本侦探小说,编写的教科书身的,都摆在眼前仔细看了几眼,才道:“阿婉,我老头子已经是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没别的念想,就希望小辈们都好,咱们虽然认识时间不长,可我欣赏你,把你当忘年交,也把你当晚辈,你在我心里,和孙悦也没多大的差别。”
董婉愣住,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心里也不觉升起一丝热流。
这个老人混了大半辈子官场,按说应该早就习惯了利益交换,应该冷心冷情才是,今天竟然会对一个外人说出这么一番话,而且说得平淡,感情却真挚,岂能不让人感动!
“我既然自称长辈,就得给你做一点儿长辈该做的事,以前我事情繁杂,疏忽你了,主要也是没想到你成长这么快,现在我告诉你,你如今的身份是个隐患,以我的身份地位,真出了事儿,也不是护不住你,但我孙某一辈子习惯未雨绸缪,不喜欢示弱……我问你,你愿不愿意彻底抛开你在刘家的身份?还留不留恋那个家?”
董婉皱眉:“我本来也不把自己当刘家的人!”这话实在有些离经叛道,按说以孙老爷子的价值观,应该生气的。
但这一次,孙老爷子也护短,反而舒缓了眉眼:“那就好。”他可以直接帮董婉换一个身份,却绝不会擅作主张。
“那么,从现在开始,刘家强抢去的姨娘早在五年前就病逝,你这个董婉,是我们寿州孙家九姑奶奶知交的孩子,后来父母去世,就被孙家收养,一直陪姐姐婧儿在外国读书,后来夫婿和姐姐遇难,身体不好,才进京找我这个祖父……”
“你青姨家里都没人了,如今孤身一人进京,多个小女儿陪伴,也不算寂寞。”
董婉听孙老爷子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大堆,眼前有点儿发晕。
这事儿可能吗?
董婉心里头觉得,要是有孙老爷子在,即便她不换身份,好像也没什么了不得,给刘家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和孙家作对吧?有必要如此复杂吗?再说,虽然她的身份隐秘,可也不是没人知道,美姐她们呢?
再说了,她改了身份,孙妈妈和刘山怎么办?
孙老爷子只是笑了笑,他没有点透,但心里却明白,董婉只要做了一天那个姓刘的姨太太,她身上就有了这个污点,就算她将来受人尊重,让人敬仰,取得极大的成就,所有人都怜惜她,不在意她的出身来历,可这还是能轻易让别人抓住的小辫子,他希望自己看重的晚辈,哪怕是个女孩子,也能活得更潇洒些。
虽然这么做,也许依旧有麻烦,却彻底挖除隐患,是最好的选择。
董婉带着一肚子心事回了家,然后,人家孙老爷子彻彻底底地给她展示了一下,特权的作用,她觉得复杂,孙老爷子只用了三天,董婉这个新身份就变得十分完善,所有的资料都有,户籍档案什么的,都是齐全的。
事实上,这个身份本也很真,确实有这么个人,别人去查,甚至能查到她小时候住的地方,用的东西。
他老人家甚至还让刘家以给老人祈福的名义,放了一批人回家,其中就有六姨太董婉,连族里都知道。
那个六姨太回了家乡。
刘山也被过继给刘家一旁支,因为家里已经没人,一个人带着老仆孙妈妈过活,还很幸运地遇见孙家的管事,给了个陪侄孙少爷读书,顺便负责整理孙小姐书房的差事,还住在董婉家。
本来事情办到这儿,已经算是非常完美。
董婉离开刘家的时候年纪还小,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变化特别快,长个一两年就大变样,再者,她当时面黄肌瘦,看着只是个黄毛丫头,如今吃好喝好,又会调养,和以前比已经大变样了,再加上腹有诗书气自华,别人看见她如此好气质,大约也不会觉得,刘家能有本事纳到这样的姨娘。
孙老爷子却犹嫌不足,甚至帮着给美姐她们都安排了别的身份,送去上海,她们无论是嫁人重新开始,还是继续开酒楼,都没问题。
至于邻居什么的,只知道董婉搬走,并不知道她居然去当老师,连孙妈妈回去,也很注意不说这些,到不算大破绽。
桩桩件件,老爷子都安排的极好。
董婉彻底无语。
“原来老爷子才是最会编故事的人……他老人家去写小说,肯定能成名。”心思缜密到这个份上,怪不得他老人家能坐到今天的位置。
只不过,这个人情欠的太大,貌似不大好还,董婉苦笑,她这么想,可能有点儿不识好歹,人家堂堂宰相,如此帮助一个弱女子,只能是出自本心,真正爱惜她的才华,或者应该说,是老爷子眼中的才华,哪里又想让她还什么人情?
可董婉还是决定,她做事要更谨慎些,至少不能给孙家惹祸,一旦接受了这个身份,就要对这个身份负责了。
一番变故,刘山懵懵懂懂,什么都不知道,孙妈妈整个人也傻了,孙老爷子其实想连他们够给处理掉,但却不希望董婉心里别扭,而且,孙妈妈确实忠心耿耿,还是多做了些许,把他们留下。
这种事,寻常人连想也不敢想,对于一个门生故旧无数,位高权重的宰相来说,却连举手之劳也算不上。
一切尘埃落定,董婉才回过神——难不成这就是那什么卡片的作用?不大对吧,这算什么清除烦恼,明明是人家孙老爷子的功劳,哪怕没有这卡片,她去求求孙老爷子,难道一样能把事情办成?
也许,这卡片只有一个作用,提醒老爷子惦记起她的事儿?
董婉一头雾水,想了想就抛在脑后,貌似也没必要想东想西的,换了个身份背景,生活还是照过,只是多多少少也算轻松了一点儿。
她心情大好,连学校里的学生娃们都能看出来,一个个找她问功课的也多了,先生心情不错的时候,耐性也足,这时候问问功课,就可能得到比一板一眼地解答更有趣,更详细的答案。
一时间,董婉的生活进入正轨,除了教书,写书,画画,顺便抽空去陪陪新鲜出炉的干娘,暂时到没碰到宋编辑提醒的那种忽然成名,被人围堵,身份曝光的情况,到是宋编辑没两天,就给她找了些事儿。
这日,董婉正在家里整理给孙老爷子的肖像画,调整背景,老爷子年纪一大把了,却希望画像能显得活泼年轻些。
宋编辑就领着个陌生人进门。
那人瞧着到是相貌堂堂,就是一脸的苦相,进门二话不说,先长揖到地:“董先生,还请您伸伸援手,要是您不帮忙,我的工作非丢了不可了!”
宋编辑也在一边做出一副颇为无奈的表情来。
第4章 。10
董婉先把人让进客厅,让孙妈妈给上了两杯清茶,才听那人特别夸张地一通抱怨。
他也姓宋,宋生,是宋编辑的亲弟弟,同样在报社,和他哥哥是同行,而且还比他哥哥事业发展得好,人家是‘时粹报’的总编。
时粹报和他们小说报是同一个东家,听说当年还是他们东家和别人打赌,弄个与当时的大报‘文萃报’名字类似的报刊出来膈应人,至于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不过,现在这报社可是很得东家看重。
和小说报不同,时粹报更激进些,面相的群体比较年轻,一般都是学生群体,还有一些年轻的文人订阅。
报纸几乎什么类型的文章都敢刊登,时常有作家在上面针砭时弊,说一些过于敏感话题。早年甚至影射过那个老佛爷和她身边大太监的花边新闻,看出来的人全都笑笑不说话,心里却是暗爽,报纸销量也因此递增,到弄得报纸经常擦边球,还玩的很高兴。
当然,东家很有分寸,在读者们的喜好和朝廷的容忍度中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报纸办了两年多,也算平安。
奈何这种终日打鸟,总有被啄了眼睛的时候。
宋生刚刚跟一个作家约好,在报纸上开设专栏,这个作家,笔名叫天南地北,这两年时常在报纸上发一些讽刺类的杂文。
大部分都是白话文,评论文章也比较多,篇幅多数都很短小精湛,很能抓人眼球,结果就在昨天,他写了一篇文章骂李中堂。
董婉:“……”
宋生也一脸的无奈。
好吧,最近几年骂朝中重臣的文人士子车载斗量,数也数不清,你私底下偷偷骂去,谁也没精力管你。你偏偏在大庭广众之下,喝了酒胡咧咧,还口舌不饶人,当着人家李家的人面就胡说八道,直接就把自己的马甲给暴露了,不是找死是什么?
人家李大人出任粤督,远在天边,碍着你什么事儿?还骂起来没完不成?
这个作家嘚瑟半天,让人暗地里给收拾了,走夜路不小心,还碰上抢劫的,把他打得卧床不起。
“别说写稿子,这家伙小命能保住就不错,可我这一天半天,上哪儿去找个合适的作家来保证我这专栏不开天窗?”
宋生殷殷切切地看着董婉,“只能求求先生!”
他乍见董婉如此年轻,心里也不是不犯嘀咕,但在家的时候,他哥,还有小说报的总编都对董婉推崇备至,甚至还出现过董先生一篇小说,把洋人忽悠得都和她签订合约,他是不大懂,可家里有懂的人,都说董先生聪明绝顶。
而且,自家大哥还道董先生有捷才,写文章的速度特别快。
“我读过先生的‘致橡树’,真是好……文章,这样的篇幅正适合我们时粹报的专栏,先生,请您一定帮忙。”
宋生苦着脸,“我在东家面前立下军令状了,早在半个月之前就已经开始宣传,大家都忙了这么久,很是重视,要是这事儿做不好,报社的大家,包括东家在内,肯定都会生气,我以后可还怎么继续做下去。”
董婉一听就明白,宋编辑他弟弟大概是年轻气盛,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来,也许其中还有点儿别的什么事儿,或许是和同事们有竞争关系?毕竟他这么年轻,阅历大概也不高就当主编,反对的人一定不少。
这件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小事件,对他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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