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生来便是奴才的命,但当主子的人,也会沦为奴婢。我以前不懂这个道理,也曾目中无人,不可一世,当年当了官婢,甚至连下人都不如,才知晓自己错的太多太深。如今我看到赵嬷嬷,反而是感激她,她虽然严厉狠心,却不在背地里耍阴招,陷害人。她对我下重手,也是因我犯错,在官府里,谁错了,都要受罚,无一例外。你相信么?在官府干的活再多再累,受再多苦再多委屈,我从未恨过她。”
“的确,本王也很想知晓,你那一年来在官府的生活。只是本王问你,你从不会说——”秦昊尧蹙眉看她,脸上再无任何笑意,她的这一席话,出自内心,委实是肺腑之言,却也因为她的反省领悟太过真切,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压的他胸口沉痛。
她并不提及,自己受过的辛苦,但他却清楚,若不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苦痛,如何能够悔悟这么多?!
穆槿宁垂眸一笑,轻叹出声,似有苦衷:“官府的日子,每一天都是一样的单调乏味,我并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觉得王爷听了会有兴致。毕竟官府不如京城,更不如皇宫,日日都有好戏上演。”
莫名复杂情绪,染上他的眉宇之间,他探出手去,她却避开了他的触碰。她的眸光落于白洁手背上的那道剑痕,笑意顷刻间崩落。“如今想来,在官府,只要不犯错,无人会来打扰你,每日都是安安稳稳,清清静静的。人不必想的太多,不必算计嫉妒,不必自艾自怜,相反心里却是掏空了,更清澈安宁的。”
“你喜欢那里?”他的手掌落了空,似乎一刻间,心也被无声掏空,他冷笑着开口,似乎全然不信她的话。
她抬眸,晶莹小脸上没有半分喜怒,她的心异常沉淀,冷静回应。“说不上喜欢,回头看看,却也不觉得那么可怖生厌。”
没人喜欢做一个卑贱的奴婢,但至少在那里,累得是身体,而不是心。反而,那金碧辉煌的皇宫,这华丽宽广的王府,才是真正人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他阴着脸,直视着那一双清眸,冷冷说道。“崇宁,本王很了解你,你并非无欲无求。”
她闻言,眼底虽然映入一片刺痛,却依旧毫无避讳,轻笑出声:“王爷,若是我无欲无求,就不会留在你的身边了。”
若她当真无欲无求,自然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晓,只求远走高飞,只求安稳过活,只求——默默无闻,安然度世。
她这句,却似乎有弦外之音,仿佛何时她没了**没了渴求,便头也不回离开他。没有来由的想象,却激怒了他心口的不悦。
她低声反问,似乎无意惹怒他,语气平和:“这世上无欲无求的人,又能有几个?人活着,总有自己的**,总有自己的情绪,总有自己厌恶的人,也总有自己想要拼了命守护的人,这样,才是活着。否则,跟修道礼佛的,又有何等差别?”
心中拼了命,都要守护的人。
这一句,秦昊尧听了却只觉刺耳。
“不过,崇宁心里头,还是感谢王爷的,能想到这种法子让我解气——”想来,也只有秦昊尧想的出这样的法子,若是当真是恶毒的下人,落在今非昔比的主子手中,还能活么?!她想到此处,不禁心口掠过一片寒意。
她虽然话说感谢,那眼底的笑意,却没有半分暖意。自从方庄有无意间提及官奴官婢在官府的生活暗无天日,一结束与陆子彰的战役,他便派人去暗中查过穆槿宁呆过的官府,才知她被那位管事的嬷嬷,重罚过许多次。
“要不要留着她,你自己看着办。”他望向门边的身影,黑眸一暗再暗,语气却依旧傲慢洒脱。
穆槿宁静默不语,既然他说随她,她留着赵嬷嬷在身边,也没什么不好。她垂眸,满面柔情,替他舀了一碗鲜美的冬笋肉汤,送到他的面前。
“这汤是我炖的,王爷尝尝看是否中意。”
“本王不是跟你说过不要自己动手?”他喝了一口,滋味的确丰美,这冬日酷寒,在外面骑马办事,寒意已然深入体内。
秦昊尧话是这么说,总也有些口不应心,只是她为他接连舀了两回肉汤,他还是喝的干净。自打她嫁入王府,她比起沈樱,更像是一个周到体贴的妻子,让他很难挑出她的毛病来。
她淡淡一笑,看着他喝完三碗汤,才夹了些菜,细细咀嚼。
“我以为我亲手做的,王爷喝着会更安心。”
她比沈樱更加贤淑,千金大小姐曾经愿意为了心爱的男子而进了几回厨房,可最终还是无法在那等又热又脏的地方久留,始终没能做一道像样的菜色出来。或许他如今才总算清楚,为何天下男人都喜欢温顺体贴的女子,家中能有一个愿意为自己亲手做羹汤的美娇娘,更能留住男人的心。
她自然是深谙其道。
“今早赵尚来看你,本王给回了。”他用完了晚膳,才淡淡丢下一句,眸光落在穆槿宁的身上,俊颜没有任何喜怒。
她用起膳食来及其缓慢,仿佛每一口都要细细品味,秦昊尧看着她手边的小碗,白饭才吃了几口,他提到赵尚的名字,她也不曾有任何异样。
秦昊尧的唇畔,隐约可见一分笑意,他徐徐说下去。“本王跟他说,虽然来本王的王府没有太多规矩,可是你的伤已经痊愈,就没有见你的必要了。”
“赵太医对崇宁,有救命之恩……”闻到此处,穆槿宁才放下手中银箸,她吃的极少,似乎是猫儿兔儿一般,寥寥些许食物,便能喂饱她。她噙着自然绽放的笑意看他,说的平静,仿佛若还有人怀疑赵尚,那才是小肚鸡肠。
他的目光与她交汇,已没有往日冷意,只是话锋一转,他的霸道,却听上去有理可循。“御医该待的地方,是宫里,很少有御医,常常来宫外诊治,本王自然是看在他当初救你性命的份上,才跟他好言相劝。”
见她默然不语,却有自己的心思,秦昊尧低笑着起身,望向窗外的迷离夜色。如今冬日,天暗的太快,不过一顿晚膳的功夫,已然黑的不见一丝光。“更何况,往后本王要提携他当宫里的大太医,很可能会成为一家人。”
穆槿宁眸光一沉,敛去笑意,轻声说道。“药膳房只能有一位大太医,赵尚的医术历练,跟徐太医来比,总也太浅显了。二十几岁就能坐上大太医之位,更是倚靠王爷提拔铺路,难免惹来非议,总是不妥。”
“将来要当本王妹婿的人,药膳房的大太医这个头衔,也不过如此,本王还觉不够般配。”他的冷言冷语,略带凉薄。
妹婿?
穆槿宁闻到此处,突地停下脚步,与他之间不过隔了三四步子,微微蹙眉。
秦昊尧笑着端详她,不过黑眸之中的眼神,愈发耐人寻味。
“语阳公主心里的人,是——”她眸光一闪,试探着询问:“赵尚?”
他淡淡睇着她,眼底恢复了往日平静:“本王以为你早就清楚了,女人看女人,不是应该更意察觉?”
“赵尚也知晓?”穆槿宁面容微怔,不曾听说过这个传闻,如今想来,语阳公主对她近日来的冷淡尖酸,也是来源于赵尚?!
秦昊尧低声沉笑,言语之内满是自负坦然。“本王如今手头上事情太多,等过阵子空了就跟他说,不过对他而言,当然是天大的喜事。”
“王爷不喜欢被人操纵婚事,这终生大事,不也该问问公主与赵尚,再做决断?”穆槿宁垂下长睫,轻声问了句。
“语阳既然喜欢他,只要他对语阳一心一意,本王可以不在乎他的身份,语阳跟了他,也算是下嫁,他还能不甘愿?”秦昊尧的面色微愠,仿佛这本是理所应当的,而绝非存在任何疑惑。
语阳公主贵为金枝玉叶,而赵尚如今只是一名小小御医,在外人看来,的确是不登对。
徐太医暗中是皇后的亲信,宫中有许多虚虚实实,暗中跟皇后的指令都脱不了干系,秦王在宫内,唯独还不曾在太医中安插一个心腹。徐太医已经年约五旬,数年之后难免退居二线,而药膳房前途无量年轻有为的,赵尚是不二的人选。一旦赵尚当了秦王的妹婿,自然也就是秦王的人,能为秦王做事。
不但可以让唯一的妹妹嫁给中意的男人,为她找一个圆满归宿,更可以为秦王的人脉势力,添砖加瓦,再多一位心腹,这件婚事便是一举两得了。
穆槿宁静默不语,细细想着,不再说话,免得他又再多猜忌,秦昊尧决定的事,自然雷打不动。
“这两天闲来无事,我为王爷缝制了一对手套,以前看过王爷在冬日骑马,想来很冷。”她不露痕迹,话锋一转,径自走到一旁的柜子里,打开柜门,从中取出一双黑色手套,里子是以羊皮制作,外面以黑绸为料,银线缝制,简约却又不失大气。
秦昊尧眸光渐深,目视着她俯下身子来,体贴地为他戴上这手套,她服侍他的时候,向来都是体贴入微,完全没有半点小姐的娇气,正如此刻,他坐在桌旁,她几乎是双膝跪地,没有一点马虎不耐。
想必以前看过崇宁的人,没有一个会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变成如此贤惠模样。
他是崇宁的夫婿,她为他洗手作羹汤,为他在秋冬缝制衣袍手套,仿佛她的眼底,她的心里,满满当当只有他秦昊尧一个人的位置。
手套包覆着他的双手,仿佛半点寒意无法渗入,他的黑眸闪耀着些许炽热,暗暗有了别样的温存,秦昊尧默默握住她的双手,将她整个人拉入自己怀中。
穆槿宁神色一柔,仰着晶莹小脸看着她,眸光闪耀,宛若清水莲光,只是唯独他戴着手套,无法触碰到她真实细腻的肌肤,更别提她手指尖的温度,仿佛他用尽了力道紧握着的,是一个并不真实的女子,是一个,他无法触碰到的人。
“或许本王以前真的是看错你了。”
他的这一句,听似平常,却在穆槿宁的心底,激起万丈巨浪。要让不可一世的秦王,愿意放下一分架子,坦诚相对,已是不易。
“在出嫁之前,我就对自己说过,要当一个好妻子,以前给王爷带来那么些麻烦,心中歉疚,会用往后的日子来尽心服侍王爷。”她浅笑吟吟,面颊轻轻靠在他的胸膛口,眸光清浅,面容姣好,仿佛他们,原本就是感情深厚的夫妻。
他不曾回应,她唇角的笑容,却迟迟不曾泯灭。这么多年来的苦苦等候,换来一句他看错了她,她却不曾想过自己竟然会如此坦然,甚至,没有半点心酸苦涩。她不免有些自嘲,听着他的心跳声,仿佛许久不曾其乐融融,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不但是麻木了,就连自己都险些沉溺在这一场自己造就的温馨之中。
“还有一件事,崇宁压在心里许久了,不知王爷是否听得进去——”她沉默了许久,手掌拂过他的手背,柔声说道。
秦昊尧瞥了她一眼,神色平和:“什么事?”
穆槿宁噙着笑意,语笑嫣然:“王爷已经有几个月不曾去看过王妃,虽然她做了许多错事,但毕竟她怀着的,是王爷的亲生骨肉。”
他的目光,陡然沉下,仿佛早已看出她的意思。
“出生在大户人家,自小就觉得与众不同,谁还没有一些脾气?王爷当初若不喜欢王妃,也不会娶她,既然都娶了她,那就应该善待王妃。怀着孩子的女人,心中更多不安多疑,王爷还是多去锦梨园坐坐吧。”她的眼眸闪烁,神色愈发平静,并无太多的波动。
“你这些话是真心的?”秦昊尧紧蹙俊眉,似有不悦,他是看过后宫那么多的女人,挣来抢去的便是亲自服侍的机会,从没有把男人推向别的妃嫔的,就算真的有人这么说,也只是口是心非的场面话。
“是真心话。”她轻点螓首,眼底之内,是一派与生俱来的自若。
她很坦然,而这份坦然宛若轻盈云彩,漂浮在他的视线之内,却愈发让他升腾无名怒火,越是看清她眼中的平静,这一把怒火,却越烧越旺。
穆槿宁,才更像是这秦王府内的当家主母,天然的大气端庄,贤惠宽容,甚至,没有半分女人的嫉妒,她的笑靥,也依旧一如往昔的美丽自然。
这样一作比较,沈樱却更显得小肚鸡肠,擅作妒忌,小家子气了。
她的笑意在眼眸之内,无声绽放,轻声细语:“请王爷永远不要忘记,沈樱是王妃,而崇宁,就只是妾,王爷就算看在王妃腹中的嫡子面子上,也该陪伴王妃……”
“本王自有分寸,用不着你交代。”
秦昊尧却万分不耐,生生打断了穆槿宁的话,蓦地站起身来,语气生冷,满满当当的拒绝,已然让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