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是过错。
她的世界,很狭隘。
而佑爵的世界,很广阔。
沉默了半响,佑爵听到的却是这样的回答。
对于丁柔的泛泛而谈,他不曾再度恼怒不快,至少这一句,是发自真心的肺腑之言。
他们两人,并不在一个世界。
真话。
原来他要知道的真话,居然如此残忍。
或许他本不该自讨苦吃。
那么——在他世界里的人,除了他自己,还有谁呢?!到底还有谁,是留在他的世界里的?!
佑爵笑,低低的笑,继而笑声越来越响亮,最终放声大笑,他狭长魅惑的双目之中尽是笑意,脸上全都是笑容,笑的无法自抑。
丁柔柳眉轻蹙,血色尽失,她说的并非笑话,是真话,却是无趣的真话,为何天子却笑的如此开怀?!
为何她越是看着他笑的狂放姿态,却越是觉得心痛,越是觉得他孤独?!丁柔压下心中不该有的念头,一国之君如何需要她的同情怜悯,他多得是宠妃陪伴左右,从来就不缺乏关怀和情意,又如何会孤独呢?!
这一夜,丁柔过的忐忑不安。
……
她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为了操控臣子,天子在宫外有数不清的耳目,监视臣子,因此有不少藏得很深的秘密,都被掘地三尺,贪污,勾结党羽,谁也逃不掉,这是众人隐晦却又心照不宣的事。
丁家隐瞒多年的秘密,还是被戳破了,父亲到了宫里跟她求助,不过是一两个晚上,父亲急的几乎花白了头发。
跪在她的身前,只因她如今是一国之母,宫中还未传来任何风波,丁大人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身为皇后的丁柔身上,希望她还能力挽狂澜。
安抚了父亲之后,丁柔不敢有任何怠慢,疾步离开玲珑宫,这一路上,她思绪纷飞,路上再好的风景,也无法让她移开双目。
仿佛很多东西,都从她的身上飞逝而过,她担惊受怕那么多日子了,但最终还是无法逃避,还是要面对。
“娘娘,皇上还在处理国务,说任何人都不能打扰,要不您先回去?”
宫人将满心急迫的丁柔拦在殿外,一句套话,就让她无法再走近一步。
佑爵定是知晓了。
他如今定是在揣摩,到底要用何等的手段,何等的罪名,处置丁家,处置——犯下了欺君之罪的丁家。
“皇上,臣妾有要事禀告!皇上,求您见臣妾一面!”
丁柔满目泪光,满心酸楚,若是无法见天子,她不会有任何希望,虽然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那么希望见到他的一天。
佑爵站在殿内,面无表情,淡淡睇着门外的身影,殿外的声音,再熟悉不过。但面对那些喧嚣,他却又似乎置若罔闻。
“皇上,求您了!皇上!”
她需要他。
她比任何一天,还要需要他。
每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都像是无数丝线,将他麻木不仁的心捆绑着,然后,狠狠地揪着,狠狠的扯着。
她在乞求他。
她的急迫,不安,紧张,苦涩,无奈,无助,绝望,拦在门外,不过只有一墙之隔。
“让她进来。”
沉默了许久,就在殿外的女人渐渐要放弃的时候,佑爵才转身,朝着身边的宫人丢下一句。
丁柔当下就被人带了进来。
殿内只有他们两人而已。
见了佑爵,哪怕他神色不变,不曾勃然大怒,但丁柔更是知晓,丁家难逃一劫。
“皇后有何事,居然在殿外如此吵闹——”
佑爵扯唇,莞尔,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谈笑之间,却隐约让人不难察觉到阴冷寒意。
他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丁柔的心中一凉,已然无心应付天子的试探,她不敢再心生侥幸,木然地站在原地,下一瞬,双膝一弯,默默跪在他的面前。
佑爵坐在软榻之上,他半响不发一言,更让丁柔心中难耐,却又无法自己率先开口。
他扫视一眼,他在宫外有很多的耳目,很多臣子试图隐瞒天子的恶事,他的手下都能毫不留情地挖出来,却没想过无意之间,牵涉到丁家。
今日,他没有心情,拷问丁柔,他只想尽快知晓实情。
他问,危险的平静,占据了那双常常带笑的邪魅眼眸。
“进宫前,你就知道了你的真正身世。”
丁柔点头,甚至没有勇气看他:“对。”
佑爵的眉头皱了皱,再无往日风趣一面,他的脸色很难看。“但你还是选择进宫成为朕的后妃。”
她没有任何辩解:“是。”
佑爵握紧拳头,冷眼看她,不明自己心中汹涌的,是否就是怒气。“你犯下了罪,丁凌云也逃不了干系。”
丁柔,并非丁大人跟夫人生下的独女,事实上,丁夫人在年轻时候受了伤,腹中胎儿成了死胎,往后也无法再孕育子女,而丁柔……是丁大人跟魏人女所生的女儿,丁夫人容下她,将她抚养在自己身边。
若丁柔不是丁家嫡女而是庶女的话,此事不会如此严重,毕竟她的体内,也有丁家的一半血统。
只是,在北国,也有贫贱之分,北国多年前灭了周边的魏国,活下来的魏国人在北国的统治下而活,子孙后代沦为最卑贱的底层,北国贵族禁止与魏人通婚。但丁凌云曾经救下一个逃脱的魏人女,甚至一来二去有了感情,将魏人女藏匿在别院,并与之生下了一个女儿,名为丁柔,最后得到夫人的谅解,将孩子抱回丁家收养。
魏人女貌美肤白,丁柔便是继承了魏人的特点,才会如此与众不同,跟北国女子不太一样。
她的骨子里,流着卑贱的魏人的血液。
像她这样低贱的女人,哪怕连当天子的宫女也不能,更别提她当了后妃,如今甚至成为一国皇后。
想到此处,丁柔垂着螓首,紧紧闭上双目,她知晓自己肮脏不堪,当年被天子选中进了后宫,她以为只要不曾得到皇帝看重,这辈子都可以将出身的秘密,隐瞒下去。
她咬紧牙关,知晓一切都要结束,就在今日,也已经做好牺牲自己的打算。
在知晓身世的那一日,她流尽所有的眼泪,向来都备受尊敬的丁家独女,却沦为连奴婢都看不起的卑贱身份,犹如从云端坠落悬崖,摔得粉身碎骨。
她不过是因为自私的心,而想苟且偷生罢了。
“皇上要治罪的话,臣妾希望让自己全部承担。”
“你承担的了么!”佑爵的声音,宛若凛冽寒风,他是笑着说的,当然了,她也知晓自己的身份,已经没有任何资格要求天子。
名分,天子想给就给,想夺就夺,废后,也不过是天子的一道圣旨罢了。
寻常人家且不会娶魏人女为妻为媳,更别提北国天子,为奴的魏人哪怕是被处罚受死,也绝不会有人过问,而这样不堪的她,如何能继续跟随天子,服侍天子,如何能当北国的皇后?!
五年内,她每一天每一刻都是忧心忡忡的,这桩心事一直埋在心里最深处,只是她进了宫后,就没有任何退路,她唯有……尽力让天子忽略自己,只要天子把她当成是名存实亡的女人,她就可以彻底埋葬自己身世。
这一声训斥,像是一巴掌甩在她的脸上,她宛若血液倒流,面色死白,体内最后的力气,支撑她咬牙乞求。
“父亲养育臣妾长大,恩重如山,母亲待臣妾如亲生,臣妾无以为报,只求能够以一人之力,一人之命,保住父母双亲的性命和丁家的安宁。臣妾一人去黄泉,死不足惜。”
她当然是错了。
错的不可原谅,无法挽救。
佑爵直到知晓她身世的那一天,才明白为何丁柔活的如此隐忍无趣,她比任何一个后妃还要惧怕他多看她一眼,多碰她一次,生怕在她身上的任何一个角落,发觉她跟北国女人迥异之处。
他的冷淡,他的疏离,对丁柔而言,才是她可以活下去的希望。
而非,他的宠爱。
她不敢有这样的贪心。
佑爵紧紧闭上了双眼,背过身去,丁柔跪在他的脚边,鲜少请求他的那个女人,一开口,却是要——他成全她以自己的性命,自己的鲜血,了结当年的孽债。
“皇上跟臣妾,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曾经说过的那一句话,在此刻,几乎是用最冰冷的刀刃,在佑爵的胸口刻下一道一道的血痕。
一阵疼痛,让佑爵措不及防。
她在这五年,该是用何等的苦,才熬出这一句来?!字字平静,却又字字见血,字字孤寂,字字——绝望。
她并非是木雕石塑,并非哪怕是在男女欢爱之时,也躲避退让的没有七情六欲的无趣女人。
她不安,愧疚,自责,因为她肮脏的血统,肮脏的身份,肮脏的身体,是天子根本就不能碰的!
她是魏人女的后代。
她的血脉,就是她的罪名。
明知故犯,更是她的罪名。
丁柔苦苦一笑,缓缓抬起毫无血色的精致小脸,面对死亡,她却比预期的还要平静,或许,说出了这个秘密,不必再继续隐瞒天子,她才是卸下重负,一身轻松。
“臣妾在十五岁的时候,跟人一样活着,但在十六岁的时候,臣妾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半人半妖的怪物,就不再是一个人了……父亲要臣妾入宫选妃,也是为臣妾好,他想让臣妾过安逸的生活,哪怕往后再有风波怀疑,碍于臣妾的身份,也不会有人胡言乱语。父亲会犯下这等过错,都是因为臣妾,希望皇上念在父亲对北国有功的份上,留父亲一条性命……”
“你愿意去死?”佑爵面无表情地问。
“愿意。”她的笑意渐渐崩落,在佑爵的眼底触到一丝凉意,她知趣地垂首,静默。良久之后,她才道出无人知晓的心声。“或许,臣妾本不该出生在这个世上。”
佑爵的嗓音之内,突然有了汹涌澎湃的愤怒:“没有任何留恋?”
这下,丁柔却没有方才那么笃定,而是顿了顿,才说:“没有。”
就连认罪,都如此无趣,甚至不用眼泪不用楚楚可怜的表情去挽留他的心。
佑爵不难想象,为何靖远世子会抛弃了丁柔,定是被那些传闻所逼退,不多久就转而娶了明子惠为妻。
丁柔因为她无法选择的身世和血脉,又曾经经历过多大的痛苦?!
无人知晓。
因此,她在看着靖远世子的时候,才会那么平静,没有任何的愤怒和流连。
只因,她不觉得她可以拥有任何东西,没有贪恋,在失去所有的那天,才不会太过沉痛不舍。
她在迟疑。
丁柔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丝留恋。
但佑爵的直觉,她眷恋的人,不是他。
他开门见山,一提及那个名字,丁柔当下身子僵硬麻木,心中满是寒意。“沅陵呢?因为你的欺瞒,你生下了朕的骨肉,而她的血统——”
她不敢置信天子会如此冷漠无情。
丁柔垂在身侧的双手,暗暗发抖,双目通红,仿佛要流出血泪来,嗓音也无法克制的哽咽清颤。“皇上,臣妾会安静赴死,在臣妾死后,皇上可以让沅陵跟随其他后妃生活,沅陵还小,再过几年什么都不会记得的。”
普通百姓尚且轻视魏人,跟魏人生下子女更是脏污了血统,坏了规矩,无疑会掀起轩然大波。
而天子是北国最高贵的男人,哪里容得下体内流着魏人血液的女人?无论是丁柔,还是沅陵公主,都该彻底铲除。但丁柔却突然陷入一阵恍惚,天子若是想要杜绝后患,斩草除根,连沅陵公主,连他的女儿也不肯放过吗?!
她,没有任何一点胜算。
即便,堵上了所有的筹码。
佑爵的眉头不曾舒展开来,眉心之中的红痣,更是纠结难平:“你说的倒是轻巧。”
“皇上,沅陵不是臣妾的孩子,是皇上的女儿啊——”她混乱盲目,唯一的念头是保住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哪怕要她割舍独自下地狱,她也没有任何怨恨,只要……沅陵可以活下去,不知真相地活下去。千万,不要跟她一样,在残酷的真相中沉沦,颠覆,灭亡。
见佑爵依旧默然不语地残酷,甚至不曾转身,他从来不是如此满身寒意决绝的男人,但血统,居然还是将所谓的血缘至亲,彻底抹杀。
绝望吞噬了丁柔。
她的眼底,落下滚烫眼泪,丁柔顿时瘫软在地,幽然低声呢喃:“为何皇上连这么一点爱,也不肯给沅陵,为何只是让沅陵活着,也不肯!”
佑爵缓缓转过身来,俯下俊长身子,眼神复杂难辨,他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