谩
“瑾宁——”
就在穆槿宁已然走到上书房的门槛前,秦昊尧蓦地喉咙一热,唤出她的名字。
她不曾当下就转过身去,心口一震,不知自己在年少时候,是否也曾经预料到十余年之后,他呼唤出这个名字的瞬间,她的心会如此波涛汹涌,会如此难以平复,会如此的……茫然若失,手足无措,却又百感交集,感触万千。
在她最痛苦的时候,在她病的胡言乱语哭的无法自抑的时候,这个男人从未离开一步,正如他过去的承诺,寸步不离,长相厮守。
原来,这个男人也能将她的名字,念得如此动听……如此动人……如此刻骨铭心。他的低沉嗓音,并不高亢张扬,她并不常常听天子这么喊她,但为何方才却又突然觉得这个名字,早已被秦昊尧在心中念过百次千回?!
“雪白上月又生了一匹小马,明日朕带你去看看,若是喜欢就留在宫中马厩。”站在她身后的男人嗓音低沉,这么说道,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话,落在穆槿宁的心里,却又似乎变了一种味道。
那一匹通体雪白的母马,好像是秦昊尧在多年之前送给自己的,从小马驹成长为成年骏马,这几年来也生了好几匹小马。
时光,不管你欢喜还是忧郁,不管你笑还是哭,时光都不曾放慢步伐,更不曾走走停停。
任何人,都不是例外。
她的人生之中,很多人来过,但如今继续留在她身边的人却为之不多了,她很感激,也很珍惜。
她噙着笑容回过头来,轻轻点了点头,眸光褪去前些日子的阴霾和黯然,多了几分平和的清浅柔光,宛若潺潺清泉,清晰可见。
下一瞬,她在秦昊尧的目光之下从容转身,宫装裙摆暗暗摩挲过门槛,她迈出一步去,莲步前行,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内。
这一桌酒席之上,摆放着七八道菜,最中央是一道香气腾腾的鸡汁鲜笋汤,秦昊尧瞥视了一眼,随即径自入席。
今夜难得穆槿宁让紫鹃跟徐嬷嬷带着两个孩子一道离开景福宫,留下他们夫妻两个单独相处,自从她为自己生下一对儿子之后,他们的确鲜少暂时撇下孩子,宛若成亲不久的新婚夫妻一般独处,用膳,缠绵。
“这是前年我亲手做的果子酒,皇上要尝尝看么?”穆槿宁站在秦昊尧的身前,从一旁宫女的手中接过这一个青釉色的酒壶,她弯唇笑着,五官姣好细致的面容上,像是浮现着淡淡的光华,胜过任何浓妆艳抹的女子。周遭的烛光洒在她粉紫色的宫装之上,衬托今夜的她,愈发美丽明艳。
秦昊尧饶有兴趣地打量了穆槿宁一眼,黑眸宛若一张网,将这个可人儿全部罩住,她仿佛无法走出他的视线哪怕一步,他暗暗捉住她的手,眸光愈发深沉。“朕以为你要朕戒酒,滴酒不沾——”
他缠人的头痛病,若没有当年穆槿宁耳提面命,兴许到这个时候,也不曾彻底除去病根。整个大圣王朝的臣子都知晓,天子的酒量很好,千杯不醉,但这几年来,碰酒杯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的。他似乎并非刻意克制,但事实的确也是如此。
“正因为不希望皇上再喝烈酒伤身,但偶尔喝几杯果酒还是对身子有益无害的。”穆槿宁将手中的酒壶倒在瓷碗之中,随即将碗盖盖上,清新酒香萦绕在彼此的鼻尖,令人的身子也松懈不少。穆槿宁将双手覆在秦昊尧的后背之上,轻声细语,这世上任何事都是要一分为二,小酌怡情,偶尔一两回,也绝不会伤害身子。
秦昊尧敛眉低笑,双臂环胸,侧过俊脸看她的笑靥,顿了顿,突然有些好奇。“今儿个……是什么好日子?”
穆槿宁俯下身子,眼神平和,在他耳畔低声说道,“皇上打开瞧瞧。”
从穆槿宁的手中接过了这一个小巧的酒碗,他敛眉,打开一看,却有些怔然惊喜。
清澈的果酒之上,漂浮着几片粉嫩的桃花花瓣,让这一杯看似寻常的酒,精致而灵动,随着他的右手腕轻轻晃动,桃花瓣宛若一只粉色轻舟,在湖心试航。这几片桃花,都是极其新鲜的,他突然想起来,宫里的桃花如今还有些开着,不过过不了几天,就要全部谢了。
“桃花,不止会盛开在桃枝上,也会绽放在酒液中,就像是皇上给我的感情,走过了过去,停在了当下。”穆槿宁抬高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眸光之中隐隐闪耀着复杂的情怀,很多人过日子,并无时间停下来去想到底品尝着的是何等的滋味,但若让她如今想想看,留在秦昊尧的身边,他至少从未让她尝到半分苦涩味道。她想到此处,胸口却微微发闷,她笑靥不变,在烛光之下,看来愈发动人。“今夜我想敬皇上一杯。”
秦昊尧不曾拒绝,朝着穆槿宁举高手掌之中的酒碗,却不曾一仰而尽,而是喝了一口,细细品味。
并非是宫中美酒的火辣香醇,而是宛若山间泉水的甘甜棉柔,桃花没有任何香气,但奇怪的是,仿佛他喝着这一杯桃花酒的时候,也嗅到了桃花的香味。温暖的,清淡的,仿佛一直都萦绕在自己的身边,不曾让人觉得心情澎湃,却又不愿这阵香味彻底消散。
或许,这淡淡的芬芳,是出自穆槿宁的身上。
哪怕没有过去,上苍亦不能阻碍他们各自觉得幸福。
她连着喝了两三口,人人都说酒能消愁,也能让人快乐,但亲自酿造的酒喝下肚的时候,她却不曾预知自己居然会如此平静。
就像是……她早已经历过许多回离别。
她垂眸一笑,为秦昊尧再斟了一杯酒,将淡淡的失落压下心口,不愿让秦昊尧看到自己的过分失态,如今她并非是一个懵懂女孩,而是两个皇子的娘亲,哪怕悲苦喜怒,都不该表露在脸上。
“别喝了。”见她也为自己倒了一杯,秦昊尧长臂一伸,扼住她的纤细手腕,黑眸深沉,俊脸上没有任何神情,却也并非是全然不快。
他知道她酒量不好,却不只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已,他不愿看到她用酒去驱散心中的伤怀,穆峯的死,谁都是错愕不及,这个噩耗来的实在突然。
他永远都忘不了,他一听到消息就当下出了宫,去了一趟郡王府,她虽然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却不过剩下一具驱壳而已,魂魄早已不在。
他不要她总是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他不要看她哪怕悲伤还要压在心里,他不喜欢……哪怕在他的面前,她还要隐藏心事。
第10章秦昊尧的安慰感动她心
闻言,穆槿宁只能放下了手中的酒碗
扼住她手腕的手掌,烫的像是火一样,她不受自控地缩了缩,却没能挣脱开来。他的五指,宛若这世上最坚硬的铜墙铁壁,只要将人扣在其中,就永远都无法逃离出去。
平日里,她大多都是冷静的,理智的,从未有过任何一个念头,需要借酒浇愁。
“朕不是不让你碰酒,若你觉得心里会舒坦一些,朕陪你喝,多少都可以。”秦昊尧依旧牢牢地抓住她的手腕,他的语气霸道而**,听上去格外潇洒从容,这宫里什么都不缺,美酒的品种也不下十余种,若她当真要喝的淋漓酣畅,他只需一声令下,根本一点也不会麻烦。
见穆槿宁的神情微微怔然,他话锋一转,准确无误地看透温和的眼眸里,隐约可见的几分淡淡空洞,她自然不会是存心想要喝酒,而是……人在伤心的时候,伤心的没有任何法子,无助至极的时候,才会去碰酒。
他自然感同身受,在亲眼看着穆槿宁躺在碧轩宫里,没有任何脉搏心跳的时候,在风光葬下贞婉皇后之后,他每一日都想着她,但无论怎么想人也不会死而复生,他在这样无奈又孤独的时候,唯有灌醉自己才能将这样的痛苦暂时从心里抹去。其实,这只是个最愚蠢的方法。
他很难彻底灌醉自己,再火辣的烈酒,也无法压下心中的痛苦,酩酊大醉之后,新的一天还是会来,他还是平静自若地去雍安殿上早朝,批阅奏折,处理国务,一切,都跟她还在的时候一模一样,唯有不同的一件事……是他的身边少了一个人。而这样的平静生活,藏匿着多么尖锐的伤痛,唯有他一个人最清楚。
至亲的人走了,整个世界却还是相同的,太阳照常会升起,会落下,宫里的鲜花依旧会盛开,会凋零,桌上的蜡烛会发光,会熄灭。
只是曾经有过两个人相处的屋子,剩下一个人而已,仿佛唯一的差别,就只是这么简单,轻描淡写。
活着的人,却还是要活下去。
话锋一转,他的黑眸直直望向穆槿宁的晶莹面容,嗓音格外冰冷低沉,正如他在朝廷之上发号施令一样决绝,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如果喝了酒也不会改变你的心境,朕不觉得你还要喝下去。”
是啊,不过是一种浪费而已。
浪费了时间,也浪费了感情,但心里的惆怅哀伤,却没有半分缓解。
她哪怕再好的伪装,骗得过别人,也骗不了秦昊尧的眼睛。
不只是他目光如炬,慧眼锐利,而是——他兴许比这个世上任何一个人,更了解自己。
她的眉眼平和,淡淡睇着对面坐着的男人,不动声色地对望着,久久沉默不语,不可否认,无论身处何等样的困境,她第一个能够想起来,能够去依靠的人,是秦昊尧。
“我不该让皇上察觉的……明明在心里头说了好多遍,明明说今晚不再想那件事了,明明不想让皇上看到这样的我……”她朝着秦昊尧微笑,虽然笑容不达眼底,低声呢喃,悠然自叹,她的指腹缓缓拂过酒碗边缘的青花瓷,眼底落入几分莫名的忧伤和沉郁。
秦昊尧自然是察觉她的异样,哪怕她强颜欢笑,任何人都不会看穿,正因为他是她的丈夫,是深爱着她的男人,这样的默契,原本就是再自然不过的。她眼底的任何细微变化,都很难逃过他的眼,只要他还在意她,就绝不可能毫无感觉,毫无触动。
沉默过后,他俊眉紧蹙,俊美面孔上有过很浅很淡的阴郁,他说的很平静,仿佛不需要多心去想,这些话,就从自己的喉咙溢出。“两个人相处生活,原本就会看到对方的任何一面,朕当然是喜欢看你笑着的时候,却不希望你心里在哭,脸上还在笑这么勉强。”
自从她那回从郡王府回宫之后,每回他在她身边陪伴,都不曾看到她落下一滴眼泪。但他却又无法确定,在他离开景福宫的时候,在支开了所有下人唯独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曾经哭过多少次,黯然神伤过多少回。
她的心里,是在哭吗?
穆槿宁铭心自问,却也不得而知,很多时候,或许他了解自己,胜过她自己。
“菜要凉了。这是皇上喜欢的松鼠桂鱼,就要趁热吃的,冷了就不脆不香了。”穆槿宁暗自将手从他的手腕中抽离出来,将这一道菜推向秦昊尧的面前,唇畔的笑容却更深,轻轻说了句。
秦昊尧不曾让她失望,趁着菜还温热,他不再开口说话,夹了几口品尝,这几道菜都是她亲自做的,他若碰都不碰,才是让人伤心。
“景福宫的菜,都比得上御膳房做的了——”
他扯唇一笑,毫不吝啬溢美之词,有几分说笑的意思,但不只是说说而已,他当真胃口尽开,吃的不比寻常时候少。
“瑾宁,你多吃些。”他看她虽然也是吃了几口菜肴,但看来意兴阑珊,穆槿宁轻轻应了一声,话音未落,已然看着自己的白饭之上被夹了一块红烧排骨。
她抬起眉眼,心中掠过少许暖意,浅笑着以银箸夹到自己的唇边,细细咀嚼。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呼唤她的名字。
她在其中,听到了被人宠在怀里的滋味,也不知是否是这糖醋排骨里面放了太多的糖,才会在口舌之中蔓出这等的甘甜滋味。
“朕知道你心里不好过,但三个月过去了,你也该放下了,别跟自己作对。”
秦昊尧的安慰,总是不难让人察觉他的清醒,仿佛任何痛苦的事,他似乎都是旁观者,引导者她走出黑暗的阴霾,朝着前方有光亮的出口行进。
她如今在他的眼底,或许看起来很可怜,平日里的理智,果断,聪慧,什么都没有了,她就像是这世上到处可见的一个懦弱的女人,被人世的苦难别离击倒了,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他说的自然没错。
她更像是跟自己作对,她心中还有很多的亏欠,这些愧疚让她面临穆峯死讯的时候,变得格外脆弱,不堪一击。
但在今天开始,她的确该放下了,想念……放在心里就好。
指腹暗暗滑过汤匙的顶端,她压下螓首,垂着长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