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在商界消失了半年而已,三年前在宫外打下来的江山,若是还在他身边的话,他这辈子都会过的比凡人更优越。她只希望李暄出宫之后,重新生活,以张少锦的名字和身份活的更精彩,为自己而活,好好修养腿伤,也别再为任何人而过分劳累。
“我能问问,为何皇上将我放出宫去吗?”李暄依旧不曾转过头来,依旧望着湖心亭内的女子倩影,仿佛隐约看得清她在朝着自己微笑,心头一暖,他紧了紧双袖中的拳头,低声发问。
“皇上不曾说过,你能活着出宫就该庆幸了,还问什么理由?”领头的侍卫依旧朝前走去,冷淡地丢下一句,他们从来都听从皇帝的命令做事,皇帝若要他们暗中杀了这个人,也不过是片刻间的功夫。当属下的自然不会追问为何皇上会改变主意,将囚禁在天牢之内约莫半年的罪人网开一面放走他,他们更不能暗自揣摩圣意。
或许,他也当真是多此一举,何必再问任何理由?!李暄扯唇一笑,不禁莞尔,发生在他身上的,更像是一个奇迹。
他不曾眼睁睁看着她死,她也不曾眼睁睁看着他死,上苍并没有让最悲苦的结局降临在他们的身上,他没什么好后悔的。
若不是依靠上位者的恩赐,他这辈子都不会遇着她。
她终究不会属于他,这一次,他会彻彻底底地失去她,他一走,两人的人生彻底斩断,再无任何牵扯,再无任何交集。
他曾经以为自己会很痛苦,或许是四年前在马背上,误以为她死去的那一刹那,他已经耗去了身体内所有的悲伤和绝望,当真到了诀别的时刻,千倍万倍的痛苦,却被阳光暖融了,变得很淡很淡,在血脉之中暗自游走。
所有的不忍,都在这一瞬间,全部消失了。
穆槿宁强忍住眼底的酸涩,面色愈发苍白,她咬紧牙关,离别本该痛哭流涕,她却不愿流下一滴眼泪,在她看来,能将活着的李暄送走,是一件好事,是一件值得庆幸的喜事。
一并送走的,还有大食族的巫女云歌,她展唇一笑,看着李暄越走越远,渐行渐远,唇畔的笑容也不曾被冲淡。
张大哥,后会无期。
她听得到心中的声音,这么说道,听不出一分喜怒,仿佛没有感情,却又仿佛有太多太多不同的感情冲撞着,但此刻的心境,也唯有自己了解,也唯有自己知晓。
正如他一直守护着她一样,她总算也能回报他,让他免去无妄之灾。
她最后的希望,是他能够找到自己的拐杖,属于他一个人的拐杖,支撑他去过更圆满生活的人生的那一根拐杖——一根可以跟他亦步亦趋,步步紧跟,寸步不离的拐杖。
希望他也能明白,这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李暄走到拐弯路口,隔着宫殿,再也无法看到湖心凉亭中的女子身影,他收回了视线,笑容在下一瞬彻底崩落。
但是他朝前走了好一段路之后,却突然转过头,朝身后望了最后一眼。
他也不知,自己到底在等待什么,在凝望什么。
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天子会饶恕他,这半年也始终不曾让人对他动刑,若是依照以前秦昊尧的性子,但凡是他的敌人,他可以变着法子折磨对方,让人生不如死。
理由,就是她。
但这件事是天子耿耿于怀的,她定是使出浑身解数,才能说服天子不动他分毫,他同为男人,并非不清楚其中水有多深,穆槿宁朝前走入的话,很可能让自己都受到波折连累。
如今看来,穆槿宁成功了,她能在深宫生存至今,必然有她的一套方法。
李暄不再担忧,黯然的眼底渐渐有了些许笑容,若自己为了报答穆槿宁为他涉险的恩德,更该在宫外重新开始才对。
虽然在这段人生之中擦肩而过,他却并不觉得可惜,这辈子总会有取舍,总会有祸福,她方才的凝望送别,已经是他出宫得到最好的祝福。
他没理由狼狈地苟且偷生,他的心里生出一股力量,支撑着他比过去的李暄活的更加自在得意,在朝廷之上,他有太多无奈,太多绑缚,不如余生就过着商贾张少锦的日子,快意逍遥。
站在宫门之外,他宛若出狱的犯人一样,自由像是清风扑面而来,仿佛一刻间就治愈了他迟迟不好的咳嗽。
李暄不由地张开双臂,扬起脖颈,仰望着天际的明朗温暖的太阳。
他已经将李暄的躯壳,丢在深宫天牢了,往后活在世上的,就唯有张少锦了。他不再对任何人觉得愧疚,也不会再苛待自己。
他该过属于他自己的锦绣年华,人事纷飞,何必自寻苦恼?!
这般想着,他低笑几声,往日的风采渐渐积聚回身上,停在不远处的马车徐徐驶来,他不难知晓这又是何人的吩咐嘱托,想要他马不停蹄地离开京城。
李暄扫过一眼,不曾觉得厌恶,头一低,坐入了马车,这回离开皇城,他却比四年前更加平静,更加坦然,不再有半分寂寞离愁。
往后的几十年,他发誓不再当一个一事无成的男人,不再当一个会错失的男人,没有束缚,自由而活。
……
宫里头的桂花香气,越来越浓,如今已经是十月天,天气转凉,晌午的时候还很温暖,到了清晨和黄昏却又令人刮来嗖嗖凉意。
宫里的掌事已经到了景福宫,跪在殿内,一并带来的几十匹颜色各异花色精美的绸缎,正因为皇后有了身子,他们不再劳烦皇后娘娘到库房挑选,直接送到景福宫内给娘娘过目,准备给皇后娘娘做几身簇新的秋衣。穆瑾宁看了几眼,挑了三五个素雅的花色,毕竟她如今怀着身子,尺寸也跟往日不太一样,做多了衣裳也是浪费这么上等的绸缎,虽是皇后的身份,轻而易举就能拥有这世上最上乘的东西,她却素来不喜欢铺张浪费,奢华成风的日子。
掌事看皇后挑选完了,正准备吩咐手下将绸缎搬离,穆瑾宁眼波一闪,指着手边两匹墨蓝色跟紫色绸缎,突然开了口。
“拿这两个颜色去给雅馨殿的公主做两件秋衣。”
“娘娘,那可是北国人质啊——”掌事怔了怔,人人都知晓那个北国女人是战俘,被幽禁在最偏远的雅馨殿内,虽然可以苟且活着,但皇帝并没有任何指令要任何人照顾她周全,他没想过皇后娘娘居然会如此用心。
“人质也是人。”穆瑾宁突地面露不快,微微蹙眉,眸光一敛,嗓音突地清冷许多,听来不无上位者的威严气势。“堂堂北国公主到了大圣王朝,北国皇帝不曾再挑起战乱的话,我们还是要把她当成是一个客人,衣食起居的方面总不能太敷衍。既然她活在宫里,也就还在我的眼皮底下,大圣王朝泱泱大国,岂能苛待一个女人?若是传了出去,岂不是让别人笑话我国如此小器?!”
“喏。”掌事被训斥了一顿,再也不敢抬头看皇后,低低地应了一声,毕恭毕敬。“奴才记得了。”
“你待会儿去御膳房传我的话,挑几道好吃爽口的点心送去雅馨殿——”她明白雅馨殿外守卫森严,闲杂人等虽然进不去,但东西还是能送进去的,至少外面的守卫还不敢违逆她的意思。
掌事抬起脸来,不无迟疑犹豫,仿佛隐约有些不安:“奴才明白了……不过娘娘,奴才听闻那位公主很是蛮横,娘娘自然是一片好心,只是若她不领情怎么办?”
“她若不领情便是她不懂礼数,身为皇后,我却不能漠视不理她。你先送去再说,若再有何等情况,你再前来禀明。”穆瑾宁端坐在红木椅内,神色不变的泰然处之,唯有听到这一番话的那一瞬,眸光一凛,端丽的面容上再无任何笑意,冷然说道。
如今她越来越习惯宫中生活,虽然不能追忆过去,样样都要重新来过,天子担心她太过劳累,不过她执意要开始担起皇后的责任,秦昊尧最终执拗不过她,还是答应了穆瑾宁的请求。如今宫里很平静,但大大小小的事务却也不少,掌事们虽然可以协助皇后,但宫内的事最终决定的人还是她,各个掌事都需要隔三差五到景福宫来禀告事宜,再由她来下令。
那掌事立刻住了口,像被剪了舌头似的,不再作声,低着头退下。
宫里头的人渐渐对这位皇后熟悉起来,贞婉皇后无论在宫里宫外,都是一个传奇,她跟天子的情缘也是一波三折,更是经历了生死危机,最终还是稳坐后位,怀上皇帝的骨肉,如今谁也无法撼动她的位置。宫里的四位后妃,自从她回来之后,一个被驱逐出宫,一个被赐死失足,剩下的两位后妃得不到皇帝宠幸,也绝不敢再生是非,宛若后宫没有她们一样安静地活着。这位皇后看似美丽温柔,却是外柔内刚的性子,虽然还很年轻,但已经有自己的主见,自成一派,绝不被任何人牵着鼻子走,她一旦打定主意,也无人可以左右她的决定,并不是一般的女人。
至今无人再敢提及皇后的出身和过去,皇帝为她洗清身上冤屈和罪名,自然就更容不得有人对贞婉皇后的过去指指点点,或许正因为她经历过那么辛苦的数年时光,才在年少时候打磨成这般坚强的心。人生很难是一帆风顺,正因为辛劳挫折,才能百炼成钢,若是以她如今的身份权势而看,那些辛苦都是值得的。她虽然说一不二,坚强卓绝,但对下人却满怀宽仁,公私分明,最厌恶这宫里的许多奴才倚老卖老出手狠毒,上个月就严厉整治了一个苛待下人重罚婢女导致出了人命的姑姑,令所有掌事和姑姑都对这位年轻的皇后另眼相看,无人再敢欺瞒和轻视穆瑾宁,擅作主张。
“娘娘,皇上来了——”
琼音的声音,在穆瑾宁的耳畔响起,她从思绪之中抽离开来,缓缓站起身来,朝着大步走入景福宫的男人福了个身。
“身子又不方便,往后就别行礼了。”秦昊尧瞥视了穆瑾宁一眼,淡淡说了句,她向来如此,在任何时候都不忘礼数,周到得体,身为他的妻子,从她的身上挑不出半点毛病。
穆瑾宁轻点螓首,弯唇一笑,眸光之中多了几分温和柔美的光彩,她盈盈走向秦昊尧的身前,娉婷优雅。将柔荑送到秦昊尧的手掌之内,两人依着坐在软榻之上,秦昊尧来的时候自然听到了些许风声,不禁低声数落。
脸色沉郁,黑眸幽然,他的语气听来像是埋怨,深究下去,却更是对她的关切隐然。“怎么雅馨殿的事,你还要为她着想?朕正因为你如今身体的关系,想在你临盆之后再将宫里的权力交给你,就是怕你凡事亲力亲为,过分劳累。”
“无论怎么说,她也是北国的金枝玉叶,我并不想亏待她,两国交战,也并非是她能做主的事——”穆瑾宁垂眸一笑,眼神转沉,察觉的到秦昊尧的手掌将她的握地越来越紧,她的这一番话,字字珠玑,道尽世间女子的无奈和凄凉,无论身份卑微抑或高贵,她们总是很难操控自己的命运。
秦昊尧却一语说破,黑眸之内更多玩味神色,这宫里的人向来都是见风使舵的,没有权势的主子,连奴才都会落井下石,宝月公主进宫也有好几个月了,正因为雅馨殿外侍卫看守和她的战俘身份,一国公主,却无人问津,雅馨殿外也是门可罗雀,没有任何人会去献这等殷勤。还当宝月公主在宫里活着的人,就唯有穆瑾宁一人了。“朕看你很欣赏她。”
穆瑾宁清楚她肚子里的任何心思,秦昊尧目光如炬,总是能够一眼看穿,时间久长,她也就习以为常了,或许这么多年的陪伴相处,当真让他们之间的默契胜过别人。红唇旁的笑容更深,两颊的酒窝愈发深了,装满了温暖笑容,在唯有两人独处的时候,她才少了几分端庄优雅,多了几分被宠爱女人的甜美娇俏,她将柔荑从他的掌内抽离出来,给秦昊尧斟了杯茶,娓娓道来。“雅馨殿虽然偏远,却也是皇宫的地盘,她在宫里插翅难飞,兴许一辈子都会在大圣王朝生活。在我看来,她也是个可怜之人。她这样英姿飒爽的女子,勇气可嘉,定是性情自由,又这么年轻,幽禁她无疑是对她最大的惩罚,我并不担心她还会再生是非,她不像是那等包藏祸心的女人,虽然陌生,我并不觉得她是个歹人……”
“你终究是太心软。”秦昊尧从穆瑾宁的柔软指尖接过那一盏茶,茶香沁人,他黑眸深沉,望入她的眼底深处,沉声道。在他而言,没有男女之分,一旦谁成为危险的人,就该除之后快。到了关键时刻,他不会因为对方是女人而善待宽容,放她一马,但他的确没有将更多的时间耗费在北国公主的身上,若是穆瑾宁不提及的话,他定已经快将那个战俘忘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