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她没有必须厌恶它们的理由,更没必要故作清高,仿佛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入她的眼,人有喜恶,本是寻常。她站在长台前,但将每一样都看了一遍,甚至曾经轻轻抓起一件翠玉白菜细细看清。这一颗以天然玉石打磨雕刻成翠白相间的水灵白菜,白菜上趴着一只蝈蝈,栩栩如生,真不知是何等样的巧手巧思,才能打磨出这一棵翠玉白菜,穆槿宁安安静静地打量,兴许在民间玉石铺子上也不乏有这等翠玉白菜,只是能进宫里库房的必定是一等一的好东西,质地通透翠绿,纹路清晰,哪怕是白菜叶子上的每一道细纹都很清楚,蝈蝈的翅膀上的图案那么细微也看的明白。如今是炎炎夏日,轻手触碰过一遍,便是满手凉意。
“荣泽,你仔细记着,把皇后挑中的东西送去偏殿。”
秦昊尧的黑眸仅仅落在穆槿宁的身上,他的薄唇边有了明朗笑容,朝着身后的荣公公吩咐一句,荣公公精明世故,但凡穆槿宁在那一件古玩摆设前头停留的时间长些他都铭记于心,将好几样摆设的名字记在手边的簿册上,穆槿宁正想开口婉拒,却只听得秦昊尧一手揽住她的腰际,俊脸靠近她的螓首,低声道。
“往后景福宫里总要摆些物什,你尽管挑选一些,也是少不得的。”
穆槿宁偏侧过晶莹小脸看他,在他的眼底不难察觉他的一丝体贴和周全,见秦昊尧这么说,她也不便再开口拒绝。
“谢皇上赏赐。”
她垂下眼眸,朝着秦昊尧欠了个身,神情恭顺,温柔清丽,隐约听闻过她过去生了一场重病,拒绝搬入历位皇后的住所景福宫内,她想自己定是有不为人知的顾虑,兴许是眼前的秦昊尧都不知晓的秘密。但她早已想清楚了,她既然想保住腹中孩子,天子为她恢复往日名分何其不易,她更该感恩,守住后位,只有她守住一切,才能让孩子顺当出生,身为孩子的娘亲……这是她的本性。
“过去朕很少送你这些东西,看看还有没有喜欢的一并收着——”秦昊尧素来慷慨大方,若是穆槿宁喜欢,往年他定会赠与讨她的欢心,但对她根本不在意的东西而言,再多再贵重,也无法让她多看一眼。他这么开口,俊脸上满是洒脱笑容。
穆槿宁垂眸轻叹,她的笑容有些苦涩难辨,她虽然还是穆槿宁,但她却不过是一个空架子而已,穆槿宁喜欢的,厌恶的,不过是被打碎的满地玻璃,她根本无从得知。
“我喜欢些什么,皇上或许比我更清楚,如今硬要我挑选,也当真是难为我了。”
穆槿宁的这一句,无疑是提醒了秦昊尧常常面对她不然而然就忘却的,他的心中一片凉意油然而生,仿佛她也不过是在扮演一个他记得的贞婉皇后而已。
“荣公公,这几件就够了。”
不曾察觉秦昊尧的眼神有变,她不再流连,转身对着荣公公吩咐一句,笑容看似清浅,却又不无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主子气势。
穆槿宁温柔挽住秦昊尧的臂膀,两人并肩走出皇宫的库房,她不曾告知秦昊尧的是……她在这些珍玩之上,看不到任何的影子,任何属于他们之间过去回忆的影子。
它们再美丽,也不过是冰冷的死物而已。
“朕听闻你前几天去看了碧轩宫的木槿——”秦昊尧直视前方,身着金色龙袍,身子挺拔高大,虽然在战场上晒得黑了,但风采依旧,气宇非凡,看上去还是这世间的无双人物。
“花都开好了,皇上想去看看?”穆槿宁闻言,望向他的面孔,神色平和,轻声细语地问了一句。
“你不在宫里的每一年,朕都去看过,如今你都回来了,朕就不用睹物思人了。”
秦昊尧低声沉笑,这一番话明明说的随兴,落在穆槿宁的耳畔,却听得心中沉闷。他轻描淡写,一句带过,能够摆脱去碧轩宫吊唁已故之人的记忆,他一身轻松,他并不是附庸风雅的男人,也没有那等欣赏美景的闲情逸致。要不是因为想念她,他也不会在宫里种上这么多木槿,只为了让她的幽魂有休憩之地,只因他不愿相信她会随风而逝,没有半点痕迹。
在回忆里挣扎的人,这样活着的人,才最痛苦。
“皇上,自从你回宫后我们还未一同在宫里走走路,散散心呢,我有些话想跟你说……”穆槿宁沉默了许久,走了一会儿才低声开口,心中的很多情绪都是混杂交织在一起,她苦于无法找到合适的时机,更想等到他彻底养好了身体的伤后再提及此事,只是她更生怕一旦再拖延下去,她就又要面临一个根本无法挽回的遗憾,锥心之痛。
“正好,朕也有话要对你说。”
秦昊尧止步不前,两人的脚步最终停留在御花园深处,他扳过来她的身子,双掌覆在她的肩头上,缓缓悠悠地压下俊脸,跟她相视一笑,他们当真是默契之极。
穆槿宁突然心口紧缩,面色一白,虽然迎合着他的笑容,却一头雾水,又满心不安,不知秦昊尧到底要说什么话。
他定是知道了她要王谢说出张少锦下落的消息了,王谢是他的侍卫,任何事都不会隐瞒自己的主人。
“朕在战场上中了火枪的那一瞬,看到了满目金光,从朕的心口飞舞出来的金色粉末,被火枪击的粉碎。朕原本一回宫就想问你,那些到底是什么东西,抑或——”秦昊尧眸光一黯,这当真是他至今不曾揭晓的幻境,嗓音愈发低沉,淡淡睇着她这么说:“只是朕看花了眼。”
“皇上出宫前,我不过是将平安跟庇佑缝入皇上的大麾中……”
回想起两月前,突如其来的皇帝御驾亲征的消息,让她当下虽然如此平静,对她而言实则是一个重击。笑靥温柔,她回视一眼,她说的轻描淡写,在天恩楼所学的祈福仪式,跟天神祈祷天子能够化险为夷,将十一颗开过光的金色琥珀缝在大麾中,她希望自己做的事再微小,再不足道,至少比什么都不做来的好。
“只是我实在没用,皇上到底还是受了伤。”
她直直望入秦昊尧的眼底之内,那一双幽深莫测的黑眸,一旦龙颜大怒的时候,哪怕是眼神也仿佛会杀人般骇人阴森,她将心头浮现的念头暗暗压下,轻声叹息。
“朕反而该感谢你,要没有你暗中做的这些事,说不定朕的伤会更重。”秦昊尧看她的眼神不无落寞神伤,他更是于心不忍,伸出手去将她的小脸轻轻抬起,不再让她逃避自己的视线,待两人的四目相接,他的手才游离直下到她的腰际,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近。
“我为皇上不曾做过什么,皇上这么说,我颜面何堪?”穆槿宁苦苦一笑,眉目之间的神色愈发复杂,她身为女子,无法跟随秦昊尧前往军营,唯有在千里之外的宫里等候消息,那种等待的滋味……也并不是好受的。不知何时就会听到好消息或坏消息的日子,是漫长又难耐的。
秦昊尧有力的双臂将她的身子圈在自己的胸怀之中,如今胸口的那个血窟窿已经长出了新鲜血肉,他想往后他或许有些不同,跟过去的秦昊尧相比,那儿被更多的思念更多的爱恋填充的满满当当,让他更有别于一个铁石心肠无情无心的躯壳。
被火枪融化的皮肉,被挖掉的一块腐肉,疼痛蔓延离开的时候,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宛若重生,就像是天际的烟花,比任何一次都更加绚烂夺目。
她依偎着他的胸膛,华服下的娇躯依旧宛若水般灵动柔软,微微的疼痛,微微的暖意,在一瞬间穿透过他的身子,他的微凉薄唇擦过她的柔嫩面颊,在她的耳畔低语一句。“朕很庆幸,你一直在朕的身边,也愿意等朕回来。”
若心中没有这么大的牵挂,他不知自己是否可以从鬼门关回来,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事是一定的,会有善终,也会有恶果。冥冥之中早有注定,他们是能够牵手依偎着走到最后的人。
穆槿宁闻到此处,默默闭上眼睛,那一瞬脸上没有任何神情。她知晓任何人都是打心里害怕秦昊尧的,天子原本就该是恩威并重的人物,他的言语或许不动听,不悦耳,不漂亮,但男子的承诺更重,更能让人全心信任依赖。
她的心里,仿佛是一片海洋,澎湃过后,也能浮现海上日出的美景。
秦昊尧的黑眸之内再也无法掩饰波澜起伏,不知不觉,他跟穆槿宁已然一道走过这么多年的春秋,他初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不过还是个不曾彻底长大不曾彻底了解这个世道的少女而已,她也曾被上位者的阴谋烧的遍体鳞伤,她也曾经被感情的深浅刺得满身鲜血,她是如何从官婢的身份一步步爬到皇后的位置,她的心又死了多少回,或许谁也说不清楚了。太深太多的情绪,当下涌入他的胸怀各个角落,回忆里……满满当当,他甚至不知该回想何年何月何日的风景。
“朕庆幸的是,你不曾当真忍心离开朕,再多的风波周折,朕能找到你,一切都是值得。这四年时光,就当是上苍给朕的考验试探,值此之际,朕想对你跟这个孩子说的话,所有难关都已经过去,只要有朕在,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们,也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
秦昊尧的俊美面容,映在她的眼底,时光也并非让他没有任何改变,人迟早都要变老,他虽然还在三十而立的正当年,但她无声凝视着他,仿佛眼底一闪而逝他过去的模样。人迟早都会成长,都会摆脱幼稚模样,都会在时间磨难中坚强了眉目眼神,她再度缓缓垂下眼眸,心头突然发酸发苦。
她像是嚼碎了一颗莲子,苦味越来越重,但并不让人痛苦不堪,她已不是过分年轻的年纪,千帆过尽之后才能看到风平浪静的美景,她当真再无任何奢想,只想安宁地观望两岸风光。
但她却不能过早松懈,过早贪恋此刻的安宁,她……还有一份债没还,还有一件心事未了。
“瑾宁。”他轻声呼唤出她的名字,一如往常,黑眸中的光亮愈发明亮犀利,他在她的耳畔送出这一句话:“往后你每年的生辰,朕都会陪你过。”
宛若激流冲过她的身子,穆槿宁蓦地怔住了,她不曾想过这才是他真正要说的话,猝然抬起眼眸,疑惑不解地望向满脸是笑的俊美男人,她的眼底不无错愕惊慌。
她没想过他居然记得她的生辰——
而她自己都根本记不得。
今日,是她的生辰?她只是揣摩出来木槿花开的日子是她的生辰,但木槿花花期足足有两月之久,没有知情的人提醒她,她居然没有半点头绪。
穆槿宁的心里,浮现出更多的难以辨明的情绪,她仿佛赤足站在溪流之中,手脚传来一片凉意,她非但无法重寻自己的影子,时光不停穿梭,冲撞着她的皮囊,将其中的东西一点点带走,她在独处的时候,常常会觉得些许陌生,她仿佛想要理清很多情绪,却无头寻找。
她的迷惘,她的迷失,很多人都不知道,她原以为他也不知道。
要一个人去扮演另一个人,必须面临更大的困境,哪怕……她要扮演的人,是自己。她越是想要找到自己,却越是无从下手。
连自己的生辰,都需要别人告知,可见她的失败之处。
她抿唇苦笑,千言万语堵塞了她的喉咙,最终她无言以对,如鲠在喉,沉默了许久,她无法再将心中的那件事说出来,只因秦昊尧说的最后那一句话,温柔的铭心刻骨,霸道的缠绵悱恻,让她百转千回,恍如隔世。
她只是依靠着他,听着他的低沉有力的声音溢出来,隐藏再久再深的孤独落寞……一刻间被彻底踏平,尸骨无存。
“你丢了很多事也没关系,朕已经帮你记在心里了。”
她隐约站在很高的山崖上,空气稀薄,她仿佛无法呼吸,神智一分分被拉入了身子,她不禁暗暗拉紧手中的金色华服,眼底的光影从模糊到清晰,她不知自己出神多久,分心多久,更不知他是何时吻着自己的。
周遭偶尔有下人经过,却也早已识相知趣地退到远处,在外人看来是极其难得的好事,他们早已不是新婚燕尔的夫妻了,但却更恩爱了。
他的吻向来都是霸道的,两个多月来的想念,让这一个吻持续的更久更长,他动情地汲取她的温柔气息,他略微弯腰,她轻点脚尖,仰着白皙小脸回应他深情的吻。
正如秦昊尧所言,她丢失了很多事,很多人。
爱……那不是她短期之内可以找回来的东西。
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在秦昊尧的情意面前,她很难无动于衷,不管爱恨,不管是非,唯独她能确定的是,她也想念他。
若是想念,也是一种感情的话,她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