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反复回响着琼音的声音,秦昊尧面无表情地走入淑宁宫,脚步似有踌躇停顿,每一步朝着那一个身影走去,他都说不清楚,到底心中是何等的情绪,或许早已不能用酸甜苦辣来形容。
听到身后的步伐,是最熟悉的,她转过身来,笑着看他。
他惊诧于在她伤人之后,脸上还能流露如此温和平静的笑靥,并不显得伪善,相反,自然地没有任何一分矫揉造作的痕迹。
但这一回,她的眼里有他,她虽称不上热络,却也不曾像是前天一样视而不见,朝着他微微欠个身,她总是滴水不漏,恭敬有礼。
“你这么晚回来,我没想到。”
秦昊尧凝眸看着她,她的眼眸宛若清澈绽放的玫瑰,温柔多情,但他的眼前突然又浮现出那一双过分淡然从容甚至可以说是冷漠的眸子,她骄傲,平和,一步步走远,与他擦肩而过。
他默不作声,与她一道用了晚膳,穆槿宁伤人的传闻,已经让王氏兄弟去解决,他不容许登基之前还出任何幺蛾子。
他当然会将此事压下去。
穆槿宁身上的血案,他都可以一笔抹去,为她做什么事,他甚至眼睛都不眨。
但他更想知道,到底穆槿宁为何越来越陌生。
冷漠嗜血,绝不会是她的残忍本性。
他无法逼迫自己承认,穆槿宁早已更改最初天真无邪的面容,她工于心计,却也早已染上被**驱使的劣行,他盯着坐在对面的她,口中的饭菜仿佛哽在喉咙,迟迟无法咽下去。
“不合胃口?”她察觉到秦昊尧只动了一筷子,从头到尾,他的眸光藏匿着很难辨别的情绪,一直锁在她的身上,她蹙眉看他,不解询问。
他的眉头一凝,无法相信穆槿宁如此置身事外,仿佛她根本没有任何印象,到底这两天,她做了什么。
正如琼音所言,她的不对劲若是来自身体,他一定会为她治好病,但若是她伪装演戏,他还能继续容忍宠爱她吗?
他的心,有了分歧和动摇。
穆槿宁直直望入那一双黑眸之内,她无法揣摩到底秦昊尧这么看着她是因为何等的缘由,但似乎隐约可见心酸和不忍,纠结和两难,她垂下眼眸,也随即放下手中的碗筷,静默不语。
她总有不好的预感……正如前天她在软榻上小憩醒来,手上和脸上隐约可见水痕,到底是谁给安睡的她擦拭了双手和面颊,为何这么做?而方才她绣着绣图疲惫极了趴在桌上歇息了一会儿,睁开眼的时候,地上的地毯却都换了簇新的,虽然花样还是跟以前的一模一样,但她还是察觉到了。
仿佛在她闭着眼的时候,周遭就发生了很多事,很多,她没看到没听到的。
方才紫鹃和红梅将晚膳端来的时候,她想起明日便是红梅的生辰,从首饰盒挑了一对珍珠耳环赠予她,她却迟迟不敢接过,眼底隐约可见不安。
或许——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已经发生了。
穆槿宁坐在梳妆台前,黑发长发宛若瀑布般披散在脑后,她凝视着自己的面容,烛光将她的脸庞照的更亮,她看的更清楚,更仔细。
但仿佛,她发觉了——那个自己都不认得的自己。
她的双手忍不住地轻颤,她却紧握双拳,她几乎笃定了,她的情况越来越糟,哪怕他们都瞒着她,她也终究是做出了可怕残忍的事。
她唯独只能怀疑自己……。那么无奈无助,可笑可悲。
在她的神志从身体之中抽离出去的时候,铜镜之中的这个女人,跟她有着一样面貌一样身躯的女人到底对她身边的那些人做了什么?才让他们噤若寒蝉,甚至都不敢跟她对视一眼?
赵尚还不曾找到办法,他让她服下的药,似乎根本没有任何成效。
她每一天都在改变。
他径自宽衣解带,神色寻常,不曾露出任何异样。“过来睡吧。”
秦昊尧看着她坐在梳妆台前太久太久,黑发之上没有多少首饰她却似乎拆了半日,她的视线专注,凝视着铜镜之中自己的面容,更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听到秦昊尧的声音,羊角梳穿透过黑发从上至下,她不让自己看来太过优柔寡断,多愁善感,梳好了头,这才走到他的身边。
皇后一说,秦昊尧不再提及,毕竟如今眼前还有更紧急的事。
“对你而言,有个好消息。”他压下身体和心理的疲惫,他朝着她伸出手掌,白色纱布已经拆除,但手心的伤痕还在,宛若星辰一般映入她的眼底,她的心中一片惊痛,默默将柔荑放入他的手心。
他睇着手心的柔荑,握住她干净纤细的指节,心中隐隐作痛,始终无法相信她就是用这一双手,去伤害别人的。“刺杀一事,不是太子的阴谋。”
她没想过从那件事过后,秦昊尧还会对她提及朝政,她安静地听着,唯独那双眼眸之内,有了隐约泪光。
“是左相宋祁?”她的喉咙干涩,凝神看他,那一双满是泪光的眼,仿佛不只是被洗清了冤屈的欣喜若狂,秦昊尧仔细看着,仿佛还有些许苦涩。“找到了证据?”
秦昊尧的心头泛出一丝丝暖意,或许他跟穆槿宁的确是契合的,只要他全身心相信她,她足够应付他所有期望。但他甚至怀疑过她,甚至以为她会再度背叛他——
“已经把人关入牢狱,过阵子就会判他的罪。”
当然,一并落难的,还有穆槿宁怀疑过的……偷偷潜入宫内,以假乱真,以跟自己极度相似的嗓音来栽赃给她的那个人——曲琳琅。
秦昊尧从头到尾不曾提起那个女人,但既然曲琳琅的义父都已经落下罪责,她也绝不会逍遥法外,穆槿宁避开这个名字,不再深究。
宋祁布下的这一个局,在秦昊尧看来,并不高明。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这世上,谁不够周密,谁便要输掉所有。
她暗暗舒出一口气来,秦昊尧除掉一个有心之人,往后路上自然更少一颗挡路的石子,眉头轻蹙,蓦地想起什么,眼底动容,语气有些急促:“太子他们,该不会……。”
“宋祁将藏匿在宋府内的太子和太子妃送去江南,但下了狠毒的命令,在半路上,让手下将准备渡船的他们溺毙在水中。”
秦昊尧盯着她的面孔,每一个字,都说的几乎没有更加真实的情绪。
穆槿宁望着他,仿佛方才看着他的唇在动,那句话却并无落在她的耳中来,她费力地解读秦昊尧说起的每一个字,眼前的光景宛若开始摇晃跳跃,她越来越难以集中精神。
“死了。”她幽幽呢喃,脸上的错愕迟迟不曾消退,她没办法跟秦昊尧一样无动于衷,袖手旁观。
“都死了。”
秦昊尧看她几乎都无法稳住自己的脚步,手臂环过她的腰际,不让她更加失魂落魄,他阴郁的脸上,没有欢喜,却也没有悲伤。
她没有任何言语。
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的初衷是好的,她想要保留无辜的性命,想要守护真心的感情,她曾经希望自己无法得到的,在夏侯柔跟秦玄身上实现。
但他们的下场,依旧悲惨可怕。
这一夜,她都是睁着眼睛睡的,腰际的那一双臂膀,温暖有力,将她禁锢的无法离开,她混混沌沌,仿佛魂魄就要离开这一具躯壳,手脚冰冷的没有任何一分温度。
“穆槿宁,你好好看看,是我!”
一声刻意压低的怒斥,打破了她迷离破碎的梦境,她微微怔了怔,不知是谁在他的梦境中说话,为何听起来这么愤怒,怒不可遏,却还要压低嗓音训斥,为何不将怒气全部撒出来?!
一点一滴的暖,宛若天际的云彩,瞬息万变,一刻间涌入她的身体,她的眼前不再是迷茫一片,而是清晰可见。
恢复视觉的下一瞬,她就觉得痛,她咬牙,试图找出何处这般疼痛,低下眸子看着,只见她的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她并非躺在床上安睡,而是站在床沿。
痛——从他试图夺过她手中的利刃传来,他以双手用力接住,匕首上可见血滴落下,她的力道之大,甚至连自己手指被割破也不曾察觉。
她陡然间松开了双手,直直后退了几步,无声蹲下身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眼珠转动,眼神游离,始终无法定在一处。
她的梦境,成了真。
她的手,她手中的利刃,她杀了他,都跟梦境一模一样。
鲜血的温热刺目,落在她的手掌,却让她陡然间发觉,那不是梦,这是真实。
她仓皇后退,直到撞上了梳妆镜,她慌不择路,回过神来瞥过镜中的女人,她睁大双目,喉咙的惊叫却被扼杀在喉咙。
她终于看到了她的结果。
穆槿宁颤抖着沾上血的手,一把抄起首饰盒,朝着铜镜掷过去,镜子碎了一地,她终于无法看到那个满眼血色的女子,那个濒临疯狂的恶魔。
原本,秦昊尧已经睡着,连日来的疲惫,让他也不堪重负,但他对穆槿宁的事还存有疑虑,又是习武之人,所幸不曾深睡,等他察觉,穆槿宁已经将匕首紧握在双手之内,下一瞬,就要刺穿他的心脏。
他将匕首收了起来,目视着她离开,不曾呼唤她的名字,他的心情莫名复杂难过。
他根本无需再多言,清醒的穆槿宁看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心中绝不会好过。他黑眸沉郁,胸口闷痛,取来一件外袍,随即跟了上去,王镭想要同行,他也摇头拒绝。
她无声无息走过长廊,粉白裙裾,幽幽曳地而行。
她也不自知,她到底是一个死去的人,还是一个活着的鬼。
“崇宁,这会儿你去哪里?”
黑夜之中,仿佛有一个声音,这么问她,穆槿宁的眼眸撑大,她如临大敌,猛地捂住耳朵,仿佛双耳又传来刺耳疼痛,淌出源源不断的鲜血来。
一个个画面,破碎的宛若被打碎的镜片,只是一瞬间,全部拼接出来。
她越来越不像是自己,她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理智,她看到自己冰冷至极的眼神,不屑一顾的冷笑,甚至看到自己伤了宫女和秦昊尧……。
所有的事,都是她自己做的。
她没想过自己会沦落至此,体内的毒……。已经将她毁的彻底。
她无法容忍,更无法原谅宽恕自己,她紧紧捂住双耳,双唇颤动,喉咙只能发出一声声的悲鸣。
她疼痛到了极致,如今痛苦来的频繁而剧烈,仿佛预示着什么,她每一回忍受下来,几乎都像是去了一趟鬼门关。
她的身子越缩越小,恨不得可以遁入地内,跌入深不见底的深渊,摔个粉身碎骨,至少解脱畅快。
她突然在偌大的皇宫之中,迷失了自己要回去的路。
秦昊尧眼色一沉,疾步走到她的身后,将黑色外袍裹住她娇小身躯,俯下俊挺身子,将她的双手缓缓从耳畔拉下,他的双掌落在她的双臂,让她起身,但没走一步就看她没有任何力气,他趁着月光望着路面上的血迹,这才惊觉她的赤足之下在流血。
他的眼前晃过那满地的镜子碎片,一刻间呼吸停滞,她的足下一定是刺入了碎片,但她走了这么远,居然不曾发觉,光是想想他都觉得心疼极了。那些碎片,更像是扎入了他的身体内。
他没有任何迟疑犹豫,横抱着她回到宫里,趁着她昏迷的时候,为她挑出足下的碎片,居然有三块之多,血迹斑斑,有的甚至扎的很深。
她慌不择路的时候,每一步都是踩在刀尖上一样,但她却不曾察觉,可见她的痛苦足以让她忽略别的皮肉之伤。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为女人拔出足下的碎片,耐心至极地为她以温热清水擦净,继而抹上伤药,将双足放入锦被之内。
他都不知道,她忍耐了这么多苦……
哪怕到如今,她还是选择什么都独自承受。
她宁愿自己不要再醒来,但当她睁开眼,窗边透出来的春光,依旧明亮而纯净,甚至看不到任何一分阴暗。
她隐约记得秦昊尧把她抱回来的,但睁开眼,却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他一定是察觉了端倪,去逼问赵尚了,她想着隐瞒几天,至少不愿扰乱他,让他心平气和地登基即位。
她倚靠在床头,摊开双手,手上每一道血痕上都涂好了伤药,缠上了纱布,她不免有些鼻酸,蓦地掀开锦被,只见她的赤足上缠绕了素白柔软的纱布,记忆中……仿佛有谁在烛光之下,仔细将每一片深埋在血肉之内的碎片取出。
她突地眼眶发红,她没想过她跟他会走到这一步,他从来都是骄傲冷酷,我行我素,何时需要做这么些事?!
而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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