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午后你可别忘记了,准时到寝宫等我。”
他见穆槿宁不曾转过身来,仿佛依旧不太相信他的话,他的眼底有一抹黯然一闪而过,随即站起身来,丢下一句,不再停留。
“或许我猜到了你总有一日要走到这一步,但……我从未想过自己能陪你走这么远。”
穆槿宁朝着他早已远走的身影苦苦一笑,幽然浅叹,眉目之间愈发阴暗。
秦昊尧登基成为大圣王朝的新帝,说给她听她不会觉得有多意外,甚至觉得这个位子是为他量身打造的,整个天下没有任何人比他更适合。
但这是太久的将来了。
她仿佛只是一个死去的灵魂,单薄如纸,她陪伴着秦昊尧的,只是一个过去,一个曾经,她何时曾经贪婪奢想过她能陪他走到最后?!
“琼音。”
她独自一人坐着沉默了许久,才朝着门边喊了声,琼音随即打开门来,扬声道。“主子有何吩咐?”
“去一趟药膳房,请赵太医来见我。”她了解赵尚,他没有别的去处可去,一定是在药膳房。
没有花上半个时辰,琼音便请来了赵尚,他换洗了衣裳,依旧身着墨黑色太医服,袖口和领子绣着白边,端正从容,上身穿着藏青色的坎肩,黑发以一只白玉钗束着,整个人宛若平常一般友善平静。
琼音为穆槿宁跟赵尚奉茶,接着退到一边。
穆槿宁轻轻握着这一杯暖茶,眸光闪烁,噙着浅淡笑容轻声细语。“为何改变心意?”
“只是不想继续跟他作对下去,我无意当秦王或是太子任何一方的人,只想当一个无名太医,对你的感情也彻底说开了,或许我总有一日要娶亲生子,过平凡的生活。我对语阳有亏欠,如果我在她身边她的病会好许多,或许这对彼此都不算一个太坏的结果。”赵尚清俊的面孔上,依旧还是笑靥,他就坐在穆槿宁的面前,他看她的眼神,跟往日一样。
但言语之内,却跟第一次见她,有了不小的转变。
“你当真想清楚了吗?”穆槿宁将茶杯送到粉唇边,抿了一口,视线短暂落于清浅茶水之内,心中有了无声的起伏。
赵尚低声沉笑,手中的茶香,却让他一瞬间想起九月的丹桂,他有半响无言,察觉到穆槿宁在看他的时候,才猛地清醒:“当然,这是终身大事,不管什么人都不该拿来儿戏。对语阳公主,我无心当一个罪人,她过去的遭遇并不好,我岂能雪上加霜?”
他到最后还是有私心。
他清楚以秦昊尧的性子,哪怕不再追究自己身上的罪责,也为了不让他靠近穆瑾宁,会把他驱逐出宫去,往后他要想穆瑾宁一眼,难于上青天。而他,既不想背弃家族对他的期望,更不想余生再也看不到她,娶语阳公主,成为王室的一员,至少直到最后他都可以见到她,听到她的传闻,若是她有了难以抉择的事,他兴许还能为她出谋划策,出个主意。
这是最后一条捷径。
秦昊尧往后不会再为难他,同样的,也不会阻止他跟穆瑾宁的大方见面,毕竟名义上,他们多了一层隔阂。
但这些……他不会让任何人知道,除了他自己。
穆槿宁抿着双唇,她的心中似乎落入别样的滋味,她却分辨不出,最终只能朝着他温柔轻笑。
一阵死寂,夹杂在两人之间,或许在赵尚这一句话说完的当下,他们就早已预见,将来的很多事,都会改变。
赵尚也突然觉得词穷,宛若一瞬间被掏空了整个身体,他只剩下一具皮囊,在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谎话。
他的心中传来自嘲,也有些许莫名难过。
他起身,只因坐立难安,仿佛不愿停留太久,免得被人当做争议对象,下一句,宛若承诺。“我会照顾好她,会让公主幸福的。”
“我从不怀疑这一点。”
穆槿宁也不阻拦他,眼中有笑,轻点螓首,受了他的礼,看着他辞别离开。
赵尚这一路上,走的很快,以前他总是徐徐走路,仿佛不怕天塌下来的沉静,他几乎不曾对穆槿宁说过谎。
或许这会是一辈子的仅此一次。
或许这会是隐瞒她和别人的一辈子。
他的心一瞬间被巨石压着一般沉闷,也不知自己疾步匆匆走的有多远,最终他停下脚步,望着花园之中的湖水,微微怔住。
他的眼前,仿佛还有那个画面,朦胧的,披着光霞,宛若发生在昨日。
少年摘下几根柳条,沉默寡言,双手透露出熟练,编织成树冠,俯下身来,又从花圃中偷偷采撷了三五朵各色的花朵,有白色的,粉色的,紫色的,金色的,嵌入其中,在阳光下闪耀着近乎华丽的光耀,身旁的少女眼巴巴看了半天,眼神满是惊讶又雀跃的欢喜。
没有任何迟疑,他将花冠递给她,朝着她微笑,成了他最平常的事。
她笑着接过,大方地戴在头上,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少年不禁看傻了眼,明明还是个不曾长大成人的嫩娃儿,明明还称不上是女子的她,却有着让人移不开视线的晶莹面庞和精致五官,宛若瓷娃娃一般光洁动人。
黑发柔软,胜过后妃身上最上乘的绸缎料子,花冠在黑绸上毫不掩饰明丽的颜色,清风拂过,却吹不散她的灿烂笑靥。
“我戴着好看么?”
她这么问。
她的直率开朗少年怔了怔,最终还是笑了笑,点头,在她面前,他似乎没有伪善说谎的资格。“好看。”
“要是昊尧哥哥也这么想该多好?可是……他可能只是跟他们一样……”
她伸出手触碰头上的花冠,原本天真浪漫的笑靥,却蓦地染上几分不该在她这个年纪上看到的黯然神伤,她的清澈眼眸闪烁着浅浅的忧伤,唇边溢出的叹息,却一刻间让少年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来。
他只能,安静地倾听,跟很多次一样。
“跟他们一样”,寥寥数字,让他不难感同身受她曾经体会过的那些鄙夷轻视,嘲笑讽刺,让他的心隐隐作痛。
他好想说,哪怕整个世界都是一样的人,他绝不会跟他们一样,他绝不会…。看轻她,嘲讽她,无视她。
“昊尧哥哥若是娶了女人,他们都会尊称她为王妃,你说王妃会戴这样的花冠吗?”少女垂着长睫,孤单地望着湖中的倒影,她清楚自己的姿色跟美丽搭得上边,但宫里宫外美丽的女人太多太多,她苦于无奈,无法让自己喜欢的男子多看她一眼。
她的世界,仿佛只有秦昊尧一个人,她想的,念的,说的,高兴的,难过的,忧伤的,全都是关于那个人。
少年的眼底,渐渐有了愁绪,他却还是直截了当地说:“不会。没有王妃会戴这种东西。”
“如果我当了王妃,你给我做花冠,我一定戴。”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朝着他微笑,清风拂过彼此的面庞,却吹不走任何一人的笑靥,她的忧伤转瞬即逝,宛若天边的云彩,她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孩。
他的双手空无一物,让他很难继续镇定地回应什么,最终他也只能回以一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梦,是成为秦昊尧的妻子。
但突然,他觉得自己不再善良,他居然有一瞬间跟上苍祈求,让眼前少女的心愿落空。
痛……
从手脚任何一处钻进来,赵尚望着空无一人的湖边,双目通红,双耳暖热,他的心中愈发汹涌,却愈发觉得痛苦,内疚,自责。
如果,如果当下他就说他有些喜欢她,能不能不要喜欢那个清高孤傲的秦昊尧,她是否不会再跟秦昊尧有任何纠缠?
如果,如果当下他不跟上苍祈求,让她的心愿落空,让她的美梦破碎,她是否这一路要走的更加一帆风顺不必诸多劫难?
如果,如果他早些看到自己即将失去如此重要的东西,他是否会诚心实意地请求她,这辈子只喜欢他为她编织的花冠,而非皇室的金冠?
如果……
他神色颓然孤寂,缓缓走到湖边,方才的景象还在眼前,如今他却再也看不到任何画面。
他的脚边,只有一朵不知何时被风卷到此处的残花,大半朵埋没在泥土中,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人生,因为一个瞬间,一个抉择,会通往不同的路口。
可惜他已经错过这一个路口太久太久。
他甚至已经无法找到回去原地守候的方法。
他只能说谎,这一个谎言,会直到他老,直到他死。
他从未欺骗过她。
这一次,却会欺骗她余生。
他能做的,只是守护这一段感情,不在乎得不得到。
……
放下手中的奏折,穆槿宁微微怔了怔,仿佛心口传来莫名的疼痛,她暗暗平息了许久,才伪装无事发生。
不曾有任何怠慢,她神色自如地打开第二本,嗓音透露着温暖,每一个字,宛若暖流淌过他的心。
有了她的陪伴,齐太医也放下心来施展拳脚,将银针刺入秦昊尧的穴道之内,他小心翼翼,谨慎入微。
果不其然,这偌大皇宫,唯有穆槿宁能说服秦昊尧继续接受太医的诊治,齐太医这般想着,转身从针盒内取出另一根细长的银针,缓缓刺入秦昊尧的另一处穴道。
穆槿宁看着平躺着的俊美男人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他们如此和平相处,让她几乎怀疑,这接连几日的争执翻脸,几乎只是她一个人的幻想。
秦昊尧的呼吸均匀,他定是听着听着,陷入小憩,穆槿宁不着声色地合上奏折,他的手依旧落在她的膝盖上,她轻轻将他的手放回秦昊尧的身侧,这才站起身来。
她走到一旁的柜子前,正想取一件厚实的外袍为秦昊尧披上,却看着底部似乎有一道阴影,她眼神一沉,俯下身来。
那一个木盒子,似曾相识。
她侧过脸去,匆匆瞥了一眼,看着齐太医依旧神色贯注地扎针,不曾留意她的动静,她再度回过头来,正对着这一个小小的木匣子。
眼神闪烁,缓缓伸出手去,轻轻触碰,却迟迟不敢打开,宛若那木盒子之内装满了蛇虫鼠蚁,在指尖碰着的那一刻,陡然缩了回来。
顷刻间,她全身冰冷,宛若身处冰窖,手脚麻木僵硬,连一步都迈不动。
咽下紧张忐忑,她打开那个木匣子,其中发黄的纸张,只是映入她眼帘的一刻间,便让她眼眶微红,双唇轻颤,久久不能言。
他……终究知道了。
他最终还是知晓了,她是如何变成一个可怕之极的女人。
……。
第187章 肩靠肩看夕阳
他醒来的时候,穆槿宁坐在软榻的面前,她的眸光落在自己的双膝上,低垂着螓首,宛若早已神游天外。
齐太医已经不在当场,他没想过,自己会睡了这么久,约莫已经快一个时辰了,窗外的天色都变得阴沉,似乎太阳都已经下了山。
穆槿宁仿佛还不曾发现他已经睁开了双眼,已经醒来,依旧沉静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秦昊尧凝视着她许久,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他的手掌一收紧,身上盖着的厚实蓝色外袍,让他小憩的时候不曾受凉,温暖踏实地睡了一觉。
他起身的动静,还是将发呆的穆槿宁拉回了现实,她猝然起身,扶着秦昊尧坐在软榻上,柔荑即将从他的臂膀上滑下的时候,秦昊尧却一把扣住了她的手。
如果可以,他还是想一笔抹去前几天的不快记忆。
他们或许该停战。
她任由秦昊尧拉住她的手,他手掌的温热,宛若一圈热意萦绕在她的纤细手腕,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却只是牵住她,半响无言。
她凝眸望着他,眼底隐约可见波光,宛若春水一般多情。
这一段感情,她曾经奋不顾身,不惧怕受伤,不惧怕飞蛾扑火。
但炽热的炭火,早已在她的心中慢慢冷却,慢慢熄灭,或许如今只剩下淡淡余温,却无法再炽燃成熊熊大火。
她的眼,会闪闪发亮,宛若黑夜出现的星辰,映在他的黑眸之内,让他的心头愈发柔软,只是看了一眼,他便无法继续冷漠待她。
“以前不信这些庸医,不过或许该早些听你的话。”秦昊尧拉过她的身子,让她得以与自己相依相伴,一道坐在软榻上,他的神色有些许缓和,不再漠然生冷。
她凝视着他的眼神,仿佛也被他的情绪感染,神色一柔,低声细语。“即便没有我,你也该保重身子,不久之后,你就是整个天下的帝王,是子民的天,你可不能生病。”
秦昊尧不曾深究她言语之中的前提,即便没有她,但他当然没有想过,何时会再度失